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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嘴,真乖,再来一口

到现在都还记得,小的时候,爸爸在送我去上幼儿园的路上,会途径一家很有名的牛肉面馆。

那家牛肉面馆的生意很好,店里人多得总是坐不下,很多顾客都会拎着店里多余的长脚凳到店外,把凳子当桌子用,然后蹲坐在一个更矮一点的小马扎上,呼哧呼哧地吸溜着面条、米粉,再配点面窝、油条。

对那时的我爸来说,牛肉面并不是每天都能吃到的,即使他很爱吃。

或许是某个发了薪水的日子,又或许是口袋里零零散散剩了点没用完的生活费,在他能去吃牛肉面的时候,他总是很开心。

他会把我放在店门口那些早就摆好了的小马扎上坐好,然后去拎一个大板凳来放在我面前,叮嘱我占好座位后就去买面。

等他端着一碗面回来的时候,运气好的话他能再找到一个小马扎,和我一起坐下,运气不好就只能我站起来,换我爸坐。

那会儿还不流行一次性碗,牛肉面都是用店家自己的碗装的,看起来很大一海碗,碗里的面多得像吃不完。

我爸总是小心翼翼地捧着那碗滚烫的面,深怕洒一滴汤汁出来。在高凳上放稳后,他一边吹开热气一边搅拌着汤面,接着把里面的牛肉夹满满一筷子,递到我嘴边,等我一张嘴就全塞进我嘴里。

家里条件一般,他总怕我营养不够。

我什么也不懂,喂给我我就吃,所以我总是很费力地咀嚼着满口牛肉,贪婪地品尝着牛肉的鲜香,吃完了还会围着爸爸,紧盯着爸爸的那碗面,随时等候下一筷子的美味。

其实我每天都是在家吃完早餐再去上幼儿园的。

但我爸的理解,是只要他筷子伸过来我张嘴了,就是还能吃。

于是,从一开始的吃几口肉就能行。

逐渐长大到还需要吃一、两筷子面。

再到后来几乎能分走爸爸小半碗面的食量。

我爸一边赞叹我能吃,一边开始买面窝油条搭配着吃,他的工作很需要体力,所以不吃饱是不行的。

再后来,我上小学了,一年级二年级早餐必须在学校吃。上到三年级四年级的时候,我已经能独自吃掉一整碗面了。

那时妈妈也开始工作,家里条件好了一点。于是我和爸爸偶尔会在周末休息的时候,出去吃碗牛肉面。我们把这个活动叫作‌‌“出去潇洒潇洒‌‌”。

两碗牛肉面,我爸也会把自己的牛肉往我碗里夹,好在我开始懂事了,不肯要,威胁他‌‌“你不吃我也不吃‌‌”,这才作罢。

我和爸爸一人一碗面地吃了很长一段时间,到了初中高中,我的食量变得更大了,一碗面根本不够吃,还得搭配包子油条。

而我爸也陪着我吃,我俩比赛着吃,从他单方面碾压到我俩平分秋色,再到我更胜一筹似乎没过多久。那时我和我爸都沉浸在‌‌“我现在比我爸吃得还多‌‌”的莫名骄傲的状态里。

读了大学,开始工作、挣钱。

经济独立后,想再去吃点小时候没吃够的好吃的,却发现随着时间的推移,好多东西都没有了,很多店铺不是拆迁了,就是换了师傅,换了配方,换了手艺,换了食材,很多吃的都不是原来那个味儿。

等我在一个犄角旮旯的地方找到一家很棒的牛肉面馆时,我非常兴奋地带我爸去了一趟。

我已经没有高中那么能吃了,所以我和我爸各点了一份牛肉面,一份五个的小面窝。

我把我碗里的牛肉夹了几片到我爸碗里,我爸立刻挡住自己的碗:‌‌“说好的啊,各人吃各人的。‌‌”

但后来,他还是把碗里的牛肉夹了一些给我。

他说他吃了会塞牙,人上了年纪,牙齿也不好,嚼不烂带筋的部分。

他说他就吃面也挺好的,现在也不像以前,把牛肉当个稀罕物。

那一瞬间,我忽然就觉得,和从前一样好吃的牛肉面馆多找找就能找到,但从前的人和那段时光,怎么努力寻找都再也找不回来了。

也是从那个时候开始,我察觉到我爸在逐渐老去。

从吃牛肉塞牙缝,嚼不烂牛筋,到吃一碗面就饱,再吃不下别的小吃,再到吃一碗面也会觉得有负担,怕消化不了不舒服。

明明是同样的几十年光阴,为什么我觉得成长的速度追不上父母老去的速度呢?

‌‌“啊——张嘴,真乖,再来一口~‌‌”

‌‌“呀,你现在能吃这么多了呀!真厉害!‌‌”

‌‌“你现在吃的都快赶上爸爸了呢!‌‌”

‌‌“你不吃了吧?那剩下的爸爸吃了。‌‌”

‌‌“爸爸吃这些够了,其余的你都吃了吧。‌‌”

‌‌“你现在吃的比爸爸还多!‌‌”

‌‌“这肉废牙,我吃不了。‌‌”

‌‌“面太占肚子了,我吃米粉。‌‌”

‌‌“我只要小份的就行,太多吃不完就浪费了。‌‌”

‌‌“我吃不吃都行,对付两口得了。‌‌”

‌‌“……‌‌”

小时候看七龙珠,比克大魔王拥有无敌战力,我一直很好奇,这么厉害的人为何会那样渴望集齐七龙珠,得到七龙珠后,会想实现什么愿望呢?

后来,他向神龙许愿,希望自己重返青春。

那时我还不解,青春有何宝贵,能让无敌之人这般向往。

现在终于懂了。

 

 

最近的雨属实有些多,淅淅沥沥下个不停,春夏交接的季节,因为这连绵阴雨却有了秋天的阴凉味儿。

新区医院门口的商场里放着莫文蔚的《阴天》,低沉沙哑又慵懒随意的嗓音,倒与阴天的沉闷心情颇有不符,商场外来来往往的人涌向地铁口,我和妈被裹挟在人群中,转入地下通道,明晃晃的灯把前方照的透亮,我们却迷失在这左拐右拐的指示牌中,犹豫不决再往下乘扶梯时,我妈已经开始烦躁,责怪我不该带她坐这个陌生的线路,她一直坐的是一号线,适应不了六号线。你看,人真是说老就老,这除了体现在体态上之外,更体现在了对新事物的拒绝态度上。

也就在这一刻,射灯刚好打在她头上,尽管极力打造了蓬蓬的发型,但我还是清晰看到了她的头皮和白发,她扬起脸时,左眼还是红肿的,只因前几日不注意,误把滴甲液当成眼药水,点进了眼睛里,当时就哭的呜呜哇哇的,电话里抱怨自己怎么就糊涂成了这样?可还是捂着又红又疼又肿胀的眼睛,顶着大太阳,坚强地去接娃。如今已经过去五天,她的眼睛还是红红的,一整天都用卫生纸擦眼,来医院复查后,我劝她去我家住一宿,她坚决不,嘴上说不想看见弄得乱糟糟的环境心里烦,实际上还是觉得不能打扰儿女的生活。我妈的边界感在任何时候都极为有原则,这个原则就是你总是可以麻烦她,而她呢不到万万不得已,便不去打扰你。因她坚持要回家,我打算送她到纺织城,但她又执意自己走,想着她总要学会换乘不同的线路,也只好由着她上了车。

刚好赶上下班时间,人尤其多,地铁上没有座位,我妈进去紧紧抓住中间的扶手,好像有了这个抓手,便不会迷失在错综复杂的地铁点线中。我站在车厢外,看着她,在一帮年轻时尚人群之中越发显得孤单寂寥。铃声响起时,地铁瞬间位移,开出好远。

走出站台,想起以前我上大学时,爸妈送我,一路开车几百公里到了学校,为我铺床叠被,买生活用品,收拾妥当再带我下一顿馆子,一切安排的挺好。可他们要回去时,我便慌了神,哭着不要念书了,不要住宿舍。别人上大学欢喜雀跃,我却因为离不开家哭得直接不要上学。我爸为我擦眼泪:“我娃不要哭,上学呢么,十一就回来了。”我妈叫我回去吧,去宿舍跟同学聊聊天。可我好像定在学校门口一样,硬是不愿回去。他们笑着向我挥手再见,转身上车,那时候我真是充满埋怨。后来我才知道其实坐上车后,我妈一直回头看,一路无话。而我爸因为担心我不能适应集体生活,更是两天没有心情吃饭。我妈告诉我这个事情时,我已经在武汉念研究生了,早已习惯了校园生活,也或自己或结伴同学去了很多更远的地方,渐渐适应了必须独立爱上去看更大更宽广的世界这件事情。

然而,每次不管我去哪,要去坐车前,爸妈总会送我到车站,一脸慈爱关怀,站在车旁嘱咐这嘱咐那,有时候车子开出好远,透过车玻璃,我回头望时,还能看到他们站在那里。下雨时,他们打着伞,雨水把两人的裤管打的湿漉漉;大太阳时,便站在阴凉处,摇着手扇;下雪时,路上积满雪街上行人少,他们的黑色羽绒衣上飘满雪花。这种平常片段的送别场景,自从我上大学后便持续了许多年。如今随着地铁的开通,早已没有了往日的班车,但每次坐地铁时,仍忍不住朝那个等车的路口多看几眼,在那个路口,我曾经排队等待过很长时间的车,定格过许多次爸爸妈妈不舍的眼神和身影,和我自己说不清的酸涩心情。日子漫长,很多微末的生活细节早已记忆不清,但那个街口的许多声“再见,平安,到了打电话”却深深镌刻进我的生命里,温暖而绵长的提醒我,天地浩瀚,家最妥贴,在最深的失望中,最美的光永远来自那个小小地方。

孙燕姿有一首歌叫《雨天》,她在里面唱,“你能体谅我的雨天,偶尔胆怯你都了解,过去那些大雨落下的瞬间,我突然发现,谁能体谅我的雨天,所以情愿回你身边。”尽管是首情歌,但每次听来,都会想起家人。想起年少时,我们跟着父母,小步蹒跚在后面,跌倒会被呵护照顾,后来,长大念书旅行,大步流星奔跑在前,偶尔回头一眼,他们已年岁渐老,步履蹒跚,但你再跌倒时那双已经爬满老年斑的手,依然在用力拍你的肩。小时候,你哭时她张扬的笑,长大后你笑时,她高兴地哭。你离开她,有了她认为的好归宿,她又哭又笑,说不出是不舍还是欣慰,亦或者感情之复杂难言,牵动了她所有的情绪之泉。这其中携手共度的岁月,她垂垂老去,你却日益丰盈茁壮,等你到了她那个最美好的年纪时,她亦在不自觉中成了那个曾经蹒跚踟蹰的你。

此刻,我看到妈妈,觉得她回到小时候,世界变化之新之快的步伐,她已然赶不上,但还是努力学着适应,在明明标示得清楚她却依然感到没有方向的地铁站里,用心寻找她的那班地下铁,像你当初哭喊着不会做题、不愿离家一样,无奈宣泄情绪过后,哭着向前。“我给你说了我不行,找不到找不到,我在这地铁站里面来来回回能转八圈还没找到。哎呀,弄啥呢么?”电话里,我妈烦躁抱怨,我正准备赶过去时,电话又来了“好了好了,找到了。”语气平缓,好像刚才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

天空放晴时,妈妈回到了家。

但天气预报说,过两天会迎来较长时间雨季,好像又难免湿哒哒的心情,然而生命一往无前,属于妈妈的,属于我的雨季终究不会再来,索性,我们还在学习适应不断变化的天气与生活,祝我们都安好。

我记住了那个金灿灿的鸭梨

快过年了,父亲刚想歇口气,城里的亲戚捎来口信,说要搬新屋,让爹过去打个帮手。爹为人厚道、老实,做事舍得下力气。亲戚家有什么重活累活,都会想到爹。

我嚷着要去。爹说,大冷天,路又远。娘说去吧去吧,娃崽还没进过城呢,爹没再言语。

大清早,娘叫醒爹和我。娘在我脖颈上围上条她出嫁时戴的红绸布,再往我兜里塞了三个刚出锅的糯米饭团。娘做完这些,从一块黑手帕里摸索出五块钱,嘱咐爹买两斤纸包粮,预备散给拜年的娃崽,再买些海带、片糖什么的。爹是个老实汉子。爹说剩下的钱给我买两包丰收牌烟行不?娘说不行,家里有烟叶子呢。我揉了揉眼,不再懵懵懂懂,抢着说给我买鞭炮。娘想了想,对爹说,就依娃崽,剩下的钱你爷崽爱咋用就咋用,我懒得管。

外边很冷。下着雪,刮着风。我打了个寒噤。爹见着了,脱下油黑的棉袄,披在我的身上,我们一老一小,在铺满积雪的路上吱吱呀呀地走着。走了一阵,我有点累,感到那薄薄的棉袄披在肩上好沉。爹便把我背上,我嗅到一股很好闻的汗味。爹的肩背很宽厚,且暖暖的。我觉得自己就像很舒服地趴在床上,不一阵子,就睡着了。

不知过了多久,我的屁股蛋被爹捏了一把,酸酸地疼。我睁开眼,看见好多很高的房子。爹说县城到了。

天刚亮不久,街上人不多,一切都似乎还睡在梦中。我四处张望着,觉得县城没有书里写的那样繁华。几个穿着长长衣服的女人打身边走过,我对爹说城里怎么有穿长褂的女道士?爹说,傻瓜,那不是长褂,是呢子大衣。我回过头去看,依然觉得那呢子大衣和道士的黑长褂没什么差别。走了一阵,我看见一个巷口有几个人围着一口冒着青烟的锅在买什么。我问爹,那是什么。爹说那是油条。我说能吃吗?爹说当然能吃。我再问好吃吗?爹说当然好吃。我吸了吸鼻子,果然有很香的味道。

不觉间就到了远房亲戚家。亲戚家里很凌乱,大包小包这里一个,那里一堆。亲戚问吃过了吗?爹说还没呢。亲戚皱皱眉头,不好意思地说,屋里昨晚就熄了火,带你们去馆铺里吃吧。爹说不忙不忙,还早,先干活吧,反正肚子也不饿。亲戚说也好,新屋离这不远,一会儿就能搬完,到时我好好敬你几杯酒。爹不愧是好劳力,专拣大家伙重家伙搬。我也帮着做,屁股一撅一撅地跟在爹后头。搬了一大半,亲戚对我说,小家伙,挺能干。说完塞给我两个金黄的鸭梨,又给爹两个。我咬了一口,水直冒,满嘴津甜。我第一次吃这么好吃的梨,不到半根烟的工夫,两个梨就落了肚。爹朝我笑笑,抹抹额头上的汗,递给我一个。我想留着回家吃,但那梨太诱人了,我抚摸了好几遍后,还是忍不住地把它吞进了肚里。

到了晌午,亲戚家的东西就搬完了。新屋拾掇得整整齐齐。大冷的天,爹却满头是汗。我看见爹的汗珠子溅落在好几个大衣柜上,那点点滴滴,一闪,一闪,比乌亮的大衣柜还亮。亲戚端来一盆热水对爹说,洗了手,我们去外边吃饭。刚要走,门口响起脆脆的鞭炮声,一大群贺喜的男人女人便进了屋里。亲戚撇下我们,忙着应酬去了。

爹领着我走出亲戚家,来到一个十字街口。爹说,饿了吧。我点点头。爹说,你吃糯米饭团吧。我睁大眼睛问,你帮亲戚干活,他不管饭吃吗?爹说,娃崽家懂什么?你没瞧见人家忙吗?再说,力气越用越有,我们不计较这个。我虎着脸,噘了噘嘴,不再说什么。见我有些不高兴,爹说,你在这吃饭团,爹去给你买鞭炮,行吗?我开了笑脸。

爹去了,我从怀里掏出糯米饭团,稍稍有些硬,但能吃得下。我一口气吃完了三个饭团,才想起把爹的那份也吃了。爹回来时买了两斤纸包粮,一包海带,还有半斤冲甜酒用的片糖。爹很高兴地把两封短短的鞭炮递到我手上。鞭炮用红纸包着,艳艳地撩人。我高兴得直跳。我说:爹,饭团都叫我吃了,你饿不?爹说:爹不饿,爹吃了油条。

我不信爹的话。爹便从衣袋里拿出用报纸包着的两根油条,说:一根给你,一根给你娘留着,还有一根我伴着那个梨吃了,好香呢。我咬了一口油条,果真味道很香。

回到家时,天一点点黑了起来。娘特意为我们爷崽做了一大盘韭菜炒辣椒,又爽口,又送饭。爹一口气吃了四海碗饭。

第二天一大早,爹就上山背柴去了。娘走进我的屋子,手里拿着一个鸭梨,对我说:你爹给娘买了个梨,你过年吃吧,娘不吃这东西。我望着那个金黄的鸭梨,想对娘说些什么,嘴一动,我的喉咙就硬了。

后来那个鸭梨又到了爹的手里,爹又让给娘,娘再让给我。我们都没有吃。最后那鸭梨烂掉了。

那一年,我12岁,也是第一次进城。县城没给我留下一丝半毫印象,但我记住了那个金灿灿的鸭梨。

 

 

死亡不是慢慢来的,它突如其来。好友的父亲得了癌症十几年了,一直用最好的医药治着,燕翅鲍参养着,一天能走一万步。他认认真真地走,认为死亡会一步步来,一天能走一万步的人,总要慢慢虚弱到八千步,五千步,两千步……才会迎来死亡。但生活不听从我们的安排,他精神奕奕地把生命中的一天过了去,不知道这是他人生最后一个活力充沛的日子。第二天,他进食困难了,因为无法进食,他的健康迅速地衰减,很快只能依靠轮椅行动。他意料不到死神会从这里入手,死神斗不过他健康的腿,便直接扼住了他的咽喉。

他不想死,他七十多岁,得了癌症十几年,但他依旧想活。小时候,我也好恐惧死,直到有一天我从读者杂志还是哪里看到一句话,“上帝先让人变老,再使人不再惧怕死亡。”我把这话永远地记在心里,我想那么没有关系了,我怕死的时候其实不会死,等真的老了,就不怕死了。

后来长大了,我真的见到了一些死亡,我才发现这句话骗了我,那么多的人,一直到很老很老,也无比地畏惧着死亡。他们躺在床上,等待咽下最后一口气,这时临死的恐惧,与四十岁无异,与二十岁无异,与五岁无异。他的头脑里,还鲜亮地记着五岁的时候爸爸放在掌心的蚱蜢,记得二十岁的时候在树荫下第一次看到爱人的脸庞,记得四十岁的时候躺在沙发上,女儿用小手触碰他的额头。他七八十岁的死,并不是一个老年人的死,是他拖着四十岁的,二十岁的,五岁的,生动鲜活喜怒哀乐的许许多多个自己,一起呼啸着往坟茔中去了。

他说,如果治不了了,就回老家去死。这是他的最后心愿。他的女儿,世界上最好的女儿之一,在医院里夜不能寐地始终亲自照顾着他。有一天晚上,他又痛苦地闹腾起来,女儿从折叠床起身,发现自己的手在不受控制地颤抖。她流着泪和父亲说:“爸爸,你安静睡会儿吧,我白天黑夜照顾你,手抖成这样了,我垮了怎么办啊?谁来照顾你啊?”爸爸用哑寂的气音费力地挤出声响:“妹崽啊,爸爸要走了。”她不解,“去哪里?回家去吗?”她总是这样天真,在父亲癌症后的十几年里,她没有一天接受自己会失去他,哪怕在这一刻,她仍是一个坚信能救回父亲的女儿,就像曾经许许多多次一样。

她的爸爸,无法说更多话,于是,翻了一个白眼,吐出舌头,做出个“死翘翘”的鬼脸来。“爸爸要走了。”我听她讲述到这里,含着热泪笑出声来,我后来常常在回想这个时刻,在无声的医院的夜,在流泪的女儿面前做鬼脸的垂死老人。有时我无意地模仿着这个鬼脸,企图消解死亡的恐慌。

因为他那个最后的愿望,他总是说不治了,回老家。但他固执的女儿,从来不肯放弃他。他也许成了个赖皮的孩子,他只管喊叫,却知道女儿决不肯答应,女儿一天不答应,他也就一天满怀着希望。可到底有一天,医生一再建议尽快回老家,女儿怕他无法实现最终的愿望,轻声地对他说:“爸爸,我们回家吧。”他便在这轻轻的一声中彻底垮塌下去,他知道女儿终于也留不住他了,他气若游丝地回到老家,躺在自己曾经的床上,在两天后,他便永远放开了女儿的手,那只在他四十岁时抚摸过他额头的小手,在他六七十岁时搀扶他度过一个个鬼门关的手。

她的父亲离去三个月了,她像一条健忘的鱼,每天反刍着新鲜的哀恸,每天早上一睁开眼睛,第一个念头都是同样:我爸爸没有了。她开始失眠,只能蜷缩在父亲的床上才能真正睡着。时间在她的身体里错乱了,五岁时把她扛在肩膀上的爸爸,十岁时拉她手送她上学的爸爸,二十岁审视她男朋友的爸爸……通通成了灰白的印记,她在时间的漩涡里一遍一遍的失去父亲。一个人死去了,但他不是死于一个瞬间。

(图文不相关)

妹妹是重男轻女的产物。

从小爷爷奶奶就在我面前说‌‌“唉你要是个小男孩就好了‌‌”之类的话,每次他们这么说,我都会为了博取他们的欢心,撅着小嘴说:‌‌“我就是小男孩!‌‌”他们会被我逗笑。

长大了我才明白,他们的笑是苦笑,我是他们苦楚的来源。

高中有一天吃饭的时候,爸妈通知我我即将有一个弟弟。是的,那时候都看不出妈妈怀孕,他们就像能未卜先知般地确定,是弟弟。

怀孕期间的妈妈喝了很多中药,可当生下来后知道是女孩,他们肉眼可见的失望,嘴上说着‌‌“偏方不管用,一定得把钱要回来‌‌”。似乎只有我觉得,是妹妹也很好,我可以教她梳辫子,我梳的辫子在班里是最好看的。我早就暗下决心,不让她成为第二个我,如果家里人忽略她,我一定要补上缺失的那些爱,至少她会拥有我。

幸运的是,爷爷奶奶没再对妹妹说希望她是男孩这种话,可能是对我说得太多,已经说腻了。爸妈对她显然比对我更上心,我有点像工厂里的残次品,自生自灭,而妹妹是‌‌“封山之作‌‌”,所以更值得珍惜。(当时生育政策最多要两个)

妹妹从不知道自己曾经背负的使命,她每天都快快乐乐的。我很爱她,但又嫉妒,她做过很多和我小时候做的同样的事,爸妈都会毫不吝啬地夸奖她,可在我记忆里,我没有得到过什么夸奖,哪怕我小时候比妹妹做的更好。

也正是因为如此,我一直很自卑,觉得自己普通又平凡,事实也是如此,我长得很一般,学习成绩中游,大学上了师范学校,毕业后在离家不远的学校当老师,工资不高,但也不会拮据。

我今年二十七岁,已经被父母催婚催得不行。上周末休息,我回家吃饭,他们又在饭桌上催我,搞得我没吃几口就吃不下了。

午饭后,爸妈午睡了,我坐在沙发上emo,妹妹在卧室玩她的小黄鸭玩具。过了一会儿,妹妹磨磨蹭蹭地到我身边,问我是不是不高兴。

我也没法和这么小的孩子倾诉什么,说没有不高兴。这她才放下心来,跟我讲这周她在学校里发生了什么有意思的事。(她每周都会跟我讲,如果我不回家她就跟我讲电话或者打视频)

妹妹:‌‌“老师让我们写最想成为谁,同学们写了好多我没听说过的外国人,好像很有名。‌‌”

我:‌‌“那你写了什么呀?我猜猜,是不是写了‌‌‘超级飞侠’?‌‌”(她很喜欢的一部动画片)

妹妹:‌‌“才没有呢,超级飞侠是飞机侠,又不是人。‌‌”

我:‌‌“那我猜不到啦。‌‌”

妹妹:‌‌“我写得我最想成为你。‌‌”

我发誓这是我一辈子都猜不到的答案。我先从自己脑中内窥自己,没有任何值得成为。我只能问她为什么。

妹妹:‌‌“因为你每次给我编辫子,班里女同学都围着夸我辫子好漂亮,问是谁给我编的,我都说是我姐姐。而且你对我很好!给我买玩具,还陪我看超级飞侠!‌‌”

我:‌‌“这好像和‌‌‘最想要成为谁’没什么关系诶,这是‌‌‘最喜欢谁’吧?‌‌”

妹妹:‌‌“谁说没关系!我要是成为你,我就可以给你编辫子啦,而且我有钱,你要什么我都给你买,你不就也有‌‌‘姐姐’了?!‌‌”

她一边说一边跪在沙发上扒着我肩膀,拨弄我的头发,‌‌“姐姐我很少见你给自己编辫子。‌‌”

那一刻,妹妹像拿着透明胶带,把我的心裹了一层又一层,才不至于碎裂成片,然后当她固定好最后一遍,指着我的心高呼:好像水晶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