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客厅的儿童书架,欣欣常在这玩

从2017年大女儿出生开始,张莉就租住在这里。张莉今年41岁,穿着深蓝色的薄毛衣和牛仔裤,留着齐肩短发。她身形纤细,面容憔悴,深陷的眼窝下是厚重的眼袋。她面前,一沓沓A4纸散乱地堆在桌上,旁边的窗台上一盏蜡烛静静地燃烧。那是她为去世的小女儿欣欣点的。就在一个多月前的10月21日,3岁的欣欣从22层卧室窗户坠亡。一回忆起那天,张莉就掉泪。她细数着那天发生的一件件事情,这些天里它们一直在她的脑海里徘徊。

10月21日早上七点,7岁的大女儿起床,姥姥孙萍给她穿衣,姥爷张宏景做饭。张莉是海淀一所知名学校的音乐老师,周一没课,可以晚些去学校,便陪着小女儿在床上躺着。她惦记欣欣的身高,三岁半的她身高约95厘米,其他同学已经冲百,“差好几厘米”。她想约个医院专家,追上其他孩子的身高。七点半左右,她给欣欣穿衣服,期间还接了一个视频,是在深圳工作的丈夫打来的。随后她给欣欣洗漱、喂饭,还讲了两本绘本。

欣欣的英文绘本,很多都没来得及看

忙碌一直持续到十点左右。那时,孙萍已经送大孙女上学回来。张莉要去学校备课,出门时,张莉看到母亲有些疲惫,便给欣欣一本绘本,让她自己用点读笔点。欣欣将张莉送到门口,眼神里满是留恋。张莉安慰她:“妈妈上班才能给你买各种吃的呀、用的呀、穿的呀。”欣欣的眼神“可怜巴巴的”,但还是点了点头。张莉在她的左右脸颊上各亲了一下,关上了门。没想到,这是最后一面。12点15分,张莉接到父亲打来的电话,她从未听过父亲那样一种语气,“莉莉,天都塌喽,你快回来吧。欣欣掉下去了。”

送医后,欣欣没抢救回来。两位老人十分自责,再没笑容。两人今年都是69岁,头发灰白,但因常年锻炼,看起来比实际年龄年轻些。他们来自四川眉山底下的县城,都是乡镇老师,只有张莉一个女儿。2009年之后,孙萍和张宏景先后提前退休,来到北京与女儿一起生活。两个外孙女都是他们一手带大的。

看着父母孤独的背影,张莉不知如何安慰。只有“维权”能让他们暂时打起精神。欣欣是从卧室的窗户掉下去的。张莉告诉记者,房间的窗户还是初建时的推拉窗,窗户一直锁不上,纱窗也坏了,但好在窗户外面还有房东之前装的防护栏,向外延伸,能置物,也能起到安全保护的作用。但在欣欣坠亡前2周,张莉所在的高2号楼进行老旧小区改造,施工方将他们家三扇窗户外的护栏全部拆除。他们认为,这是造成欣欣坠亡的因素之一。

出事后卧房的窗户被粘上胶带和铁块卡住

姥爷张宏景告诉记者,欣欣出事是在中午11点40分至50分之间。那天张莉走后,张宏景搬把凳子,端起一大盆衣服在客厅洗。孙萍前一晚失眠,有些疲劳,在一旁坐着,欣欣一会儿坐在沙发上看书,一会儿在书架前玩玩具,跑来跑去。11点多,张宏景去淘米做饭,洗菜切菜。等他扭头回到客厅,妻子孙萍刚从厕所出来,他们发现欣欣不见了。老人的卧房里,窗户大开,靠窗的床下放着欣欣脱下的鞋。“完喽!”带着不详的预感,张宏景冲下楼。楼底的绿化带里,欣欣蜷缩在地上,半人高的冬青被砸出一个窝,嫩枝条折断。

从小镇到北京

家里到处都是欣欣的痕迹。客厅白墙上,一张汉语拼音表和一张中国地图上,一道弧形粉色丝带围着“3”字形的气球。4月19日,家人刚给她庆祝完3岁生日。一旁角落的大白塑料袋里,全是给欣欣买的英文绘本,得有几十本,很多都还没来得及读。张莉说,欣欣今年九月上幼儿园,国庆节末尾感染支原体肺炎,输了两种药水都不管用,最后换成多西环素,才逐渐好转,原本计划过两天就去上学。欣欣坠落的卧室和客厅的三扇窗户,出事后被透明胶带死死封紧,痛苦和自责被圈禁在这个家里,待一会就让人觉得透不过气。

欣欣三岁生日

张莉从2017年就租住在这套房子里。这是张莉毕业以来换的第四个出租屋。2008年从首都师范大学研究生毕业,张莉入职一所大学当音乐老师,后来到了现在成为海淀“七强”之一的中学。两个工作地点离农科院小区都不算远。搬进农科院是为了大女儿,那时她才几个月大。张莉说,他们原来租住的房子,楼底没有任何休闲空间,农科院设施齐全,有“东花园”“西花园”,还有一个“种子库”。东花园有凉亭、滑梯和球场;西花园树木高大,有假山、健身器材,很适合孩子跑动。搬进来前,孙萍就常带大孙女来玩。孙萍的手机里存了很多欣欣在小区玩耍的视频,三岁的她玩滑板、轮滑,跳绳一口气能跳30多个。

小区的学区是农科院附小,这是附近最好的一所小学,张莉的大女儿就在这里念书。一位小区居民告诉记者,不少租客都像张莉一样,为了孩子上学搬到这里。但毕竟是老小区——高2号楼里,粉刷一新的墙壁也掩盖不了设施的衰老,楼道灯光昏黄,不少灯都是坏的,开关摁不动;许多居民家还是带窗的铁门,站在门外能听到里面放电视的声音;电梯常常损坏,两三天才能修好。张莉一家搬进来时,家里的玻璃窗和纱窗就都锁不上。房间里只有简单的家具,几把椅子靠背已经破烂,用透明胶带粘着,冰箱也粘着胶带。大女儿的书装成四个白色塑料箱,整齐地码放在地上。唯一买的两件新家具是大女儿的白色书桌和一人高的学习灯。

在一家人传统朴素的认知里,房子是租来的,能凑合就行,“钱要花在刀刃上”。“我们是想着攒钱买一个大小和位置合适的房子,再好好装修。”扎根北京一直是张莉的梦想。张莉从小就对音乐感兴趣,大学考取了西南师范大学音乐系。本科期间,张莉维持着高中的刻苦,毕业前,她拿了国家一等奖学金、优秀班干部和重庆市三好学生,并获得了本校保研资格。但她没太犹豫就放弃了——优秀的师兄师姐都考去北京,她也想去北京。2008年研究生毕业,正值经济危机,工作很不好找,多数同学都选择回家进高校。“那会可能有个执念,就想留京。”张莉说,自己非常在意别人的目光,别人觉得留在北京厉害,她就要留在北京,“应聘岗位的唯一要求就是给户口。”

鞋架也是用胶带粘的

父母也支持张莉的决定。张莉的父母都是乡镇学校老师,两人均为农村出身,女儿出生后,给予她最好的生活是他们共同的目标。两人收入并不算多,但有生意头脑,工作之余兼做一些小生意。张宏景毛笔字写得好,上世纪九十年代,村镇屋前流行挂牌匾,他们嗅到商机,买来木头牌匾,张宏景用金粉写上毛笔字,刷上油漆晾干,拿去镇上卖给批发商。搬进县城后,他们改办辅导班、跑职校招生和卖保险。一到暑假,就能看到张宏景骑着摩托车,带着孙萍在各个村子间穿梭。最高时一个暑假,他们跑招生挣了2万。张莉一二年级时,父母就给她买了电子琴。初三,父母又花一万多给她买了钢琴,“那时几乎没有老师家庭买得起”。

2009年,因操心女儿的婚姻大事,孙萍提前一年退休来到北京。2013年,张宏景也来了,他卖掉老家县城的房子,在昌平区沙河镇以50万首付买下一套房。他们希望这能作为女儿日后换房的根基。房子买在低点,房价蹭蹭上涨。2016年张莉成家后,一家人开启了买房换房的投资计划。2015年,北京房价迎来一波上涨潮。2016年底,孙萍卖掉沙河的房子,在通州北京市政府附近,首付30%买下一套90余平米的房子。2017年初,小两口凑钱又买了一套。同年,他们听闻海南将要建立自贸区有升值空间,又在海南买入一套50平米的房子。

这些房产都不在城市的中心位置,总价值并不算高。孙萍说,他们原先有个“五年计划”,即用5年时间等待房子升值,然后全部卖掉,换成他们心仪的房子。在他们一步步的计划里,那所房子已经有了雏形:最好是在农科院小区。一家人早已习惯这里的生活,张苹每天都会去小区里跑步,她也与不少租户交了朋友。小区房价10多万一平,面积80平米左右,总共房款接近1000万。一切还没来得及,悲剧就发生了。

压力下的家庭

在张莉家采访的几天里,最大的感受是忙碌。张莉大女儿今年7岁,每天放学到家,张莉要陪她练钢琴,还要辅导英语、数学作业。她的卧室门口,张贴着一张时间表,记录着她每天放学时间,以及各时间段的学习任务,精确到分。欣欣还在时,姥姥孙萍会坐在沙发上教欣欣识字,给她讲绘本,“老大3岁就认识了1000多个字”。等到大女儿写语文作业,曾经是语文老师的孙萍则进屋替换张莉。张莉说,2020年丈夫李辉到深圳工作后,照顾两个孩子的事情就落在了她和父母的身上,父亲负责做饭、洗衣方面的家务,母亲照顾孩子,张莉自己既要上班,又要带孩子,三个人甚至很少有机会坐下来聊聊天。

这样忙碌的生活,从张莉毕业后就没有停止过。工作后,上课之余她会去其他学校当外聘老师,跑琴行教课,还参加合唱团的项目,一个人打三四份工。直到孩子出生,工作又变忙,她才没去打工——四五年前,学校扩招,她的课程从8节翻到16节,平常还要带合唱团,有时下班到家已经八点左右。最近这两年,她又处于评职称的关键期。入职十年,张莉一直停留在一级教师职称(中级职称),这几年正在为高级教师职称准备。女儿出事后,张莉一直后悔,如果自己没去备课,“是不是就不会发生这样的事?”

来北京与张莉一起生活的父母也一直没有停歇过。来北京第一年,两位老人就奔走于各个辅导机构,孙萍教语文,张宏景教书法。张宏景记得,最早名气没打开时,他最远去过石景山教课,去一趟近2个小时,先坐4号线,再转9号线,下车后坐公交,还要再走一段路。在国家图书馆带班时,他埋下头手把手教学生,多年的颈椎病复发,“不是手麻颈痛,是天晕地转”。

事发的高2号楼

这些努力背后,既有一家人对未来生活的向往和期待,也有现实的生存问题。2020年,女婿李辉到深圳发展。李辉家在江西农村,2006年毕业于北京大学,在体制内做研究员,这份工作他很喜欢,但相对清贫。直到2012年,他才拿到单位限价商品房的资格,在偏僻的东六环有了一套60平的小房子。而他的同学,有的已经年薪百万。去深圳是他作出改变的尝试。2022年,通往深圳和中山的深中大桥正在建设,全家凑钱又在附近买了一套房,他把公积金取出来,贷了款,才付了首付。自此张莉和李辉两人背负着4个房贷,每月3万多元。除此之外,家里的大花销还有大女儿每月七八千元的辅导班费用、一万元的房租。

“外地人来北京,就是来打拼的。”奋斗了一辈子的孙萍说。直到去年房价下跌,被打断生活计划和目标的他们才开始有些气馁。李辉估算,通州的两套房跌幅超过30%。去年秋天,他们挂牌出售,一直到今年秋天才卖出去。售价比原价低几万,几年的利息也打了水漂。出事前一晚,孙萍还劝女儿,“房价跌了就跌了,大家都跌”。

与此同时,李辉单位降薪,每月到手工资大幅下降。孙萍说,女婿今年年初还贷款已经很吃力,不得不找他们借钱周转。张莉也取消了大女儿的数学补习班。让她遗憾和自责的是,辅导大女儿占据了她太多的时间,她还没好好陪伴欣欣,“很多孩子3岁就开始学英语,欣欣都没报班”。作为老二,欣欣很少有新衣服,都是捡姐姐的,鞋子也是几十块钱的二手鞋。“孩子脚长太快,品牌的新鞋要三百多,穿几天就穿不下,能省点是一点。”孙萍说。

忙碌、焦虑中的一家人并没有太注意小区改造的事情。仔细回忆起来,孙萍记得,9月中旬,有两位工作人员曾两次上门,询问是否拆除防盗窗。张莉联系房东,房东担心护栏年久损坏,同意拆除,“她说以后再安新的”。张莉并不情愿,但作为租客,她也没多说什么。那些天,正值欣欣感染支原体肺炎,两位老人每天带她去儿童医院输液,没太注意是哪天拆的。她只记得那几天回家后,屋子、楼道里全是灰尘,味道也有些呛人。10月14日,张莉忽然看到窗外空荡荡的,有些担心,她在居民群里询问施工单位工作人员,“请问,旧的护栏拆掉后,可以安装新的了吗?”没有人回复她。

责任

事情发生后,李辉请假回家待了一个月。他每天抱着电脑,从早到晚查阅文件、法律条文、群聊信息,他们觉得除了自家看护的问题外,施工方也应当承担责任。他桌上堆着七八个文件夹,每个文件夹里十来份文件。仅《关于我女儿施工现场高坠非正常死亡案件的法律责任分析》一份文件,就有17页。文件详细阐述了他们认为施工方存在的过失:施工方未告知住户防护栏的具体拆除时间,并进行风险提示;拆除后,施工方并未进行风险防护;10月14日,拆除后,面对家属询问是否可以重装护栏,他们并未回复,贻误了安装时间,对这起事故的发生负有责任。

农科院小区

北京国舜律师事务所林小建律师是张莉和李辉的朋友,曾陪同他们前去报案,并提供法律咨询。林小建告诉记者,派出所以排除他杀、谋杀为由拒绝受理,但并未考虑‌重大事故责任和安全生产事故‌。北京泽亨律师事务所江丞华律师告诉记者,此案中施工方应当承担一定的侵权责任。《中华人民共和国民法典》规定,行为人因过错侵害他人民事权益造成损害的,应当承担侵权责任。2021年出台的《北京市老旧小区综合整治标准与技术导则》 明确规定,“施工单位在工程施工中,应区分作业区、危险区和工程相邻影响区,应设置安全警示和引导标志,并做好安全防护措施。”

江丞华指出,高层护栏的拆除可能导致高坠,这是并未超出一般正常人可理解范围的可预见的风险。施工方虽然征得了业主的同意,且提前在小区业主群中进行了告知,但仍未尽到足以消除施工带来的安全隐患的安全保障义务,存在过错。家长未能尽到合理的安全看护义务,亦需要承担相应的监护责任,但这不影响施工单位需要承担的责任。

“居民楼的防盗窗、护栏拆除一直属于模糊地带。”李春青说,防盗窗、护栏是以前城市发展的产物,低层用来防盗,高层则有防坠目的,数量庞大。北京市的一则数据显示,今年2月至6月,全市累计整改影响人员逃生和灭火救援的防盗网、铁栅栏、广告牌等障碍物的问题4.37万处。中国消防提到,截至今年5月,全国共排查拆改违法违规设置的防盗网、防盗窗、广告牌约880万处。《消防法》规定,学校、医院等人员密集场所的门窗不得设置影响逃生和灭火救援的障碍物,但居民小区护栏的整改尚存法律空白。

出事后卧房的窗户用透明胶布粘住

拆除护栏后,面对可能出现的风险,不同小区有不同的应对措施。北京海淀区茂林居小区曾为全体居民购买家庭财产意外险,通州区云景里小区则免费为居民更换金刚网纱窗,兼顾防盗和孩子误开坠窗。李春青说,若项目资金不足,项目部也可以通过提示方式,提醒居民注意风险。李春青说,因为居民未同意,她当时负责的小南庄小区没有拆除护栏。

如今,路过小区花园,一看到带着孩子的邻居,孙萍会立马扭头离开,“我不好意思见他们,我没有带好孩子。”欣欣去世前,为了增强孩子免疫力,只要没去幼儿园,两位老人每天都会带欣欣出门三次,一次2小时,出去晒太阳和运动。他们照料十分细致,每次出门,萝卜水、山楂水,至少熬两种水带上,再带上勺挖苹果泥喂。

只有谈起出事前的欣欣时,一家人的眼睛才会重新亮起来。欣欣有一张圆嘟嘟的脸,夏天时扎着四个朝天小辫,性格开朗,喜欢开玩笑,每次见到快递员都会喊“臭叔叔”,对方回“臭宝宝”。每次算全家人数,她总会把小时工阿姨算上。她运动天赋很好,十几斤重的轮滑鞋自己穿上,让姥爷扣上卡扣,自己学会。如今,关于欣欣的思念,都寄托在窗台一直燃着的蜡烛上,蜡烛旁边放着一碟玩具和水果。那里面是欣欣喜欢的手串、积木。

(应受访者要求,除林小建、李春青、江丞华外,文中人物均为化名)

 记者|陈银霞

实习记者|施雨

编辑|王珊

2024年12月4日23时许,广东深圳,位于宝安区航城街道洲石路的深江铁路5标段施工现场发生地面坍塌。

当晚坍塌路段的的情况

坍塌点距离4号当天撤离的李欣、庄辉的店只有100米。5日白天,坍塌给周边居民带来的影响仍在继续。坍塌地点200米外的一家药店老板陈芳,早上接到了孩子小学班主任的发在群里的停课通知,“周四周五全校停课,小学生、初高中走读生今天不返校”。中午12点左右,街道办的车从她店门口驶过,喇叭里播放紧急撤离的通知,陈芳和家人简单收拾了够用两天的衣物,走出家门跟着大批正在转移的居民,“人很多,像赶春运一样”。大家朝同一个方向步行,走了2公里才走出封锁路段。陈芳告诉本刊,住在这片区域的多是广东省外来深圳务工、做小生意的人,因此撤离主要的去向是找酒店住。

复杂地质与高难度施工

陈芳的店在洲石路开了七八年,一家人住在店铺楼上,她印象中店旁边的施工是从1年多前开始的,听说是建铁路。但施工主要是在地下,平常不太能听见施工的响动。“最近的一两个月,有可能是地下施工进行到我们这一段了,我坐在店里,每天都能感觉到地面的震动,一到两次,都是在白天。一次震动就‘咚’的一下,像放炮,突然来一下,不是持续的。”

发生坍塌的工地属于深江铁路5标段。深江铁路是广东省深圳市至江门市的高速铁路,项目正线全长约116km,是国家“八纵八横”规划沿海高铁的组成部分,施工工期5年半,于2020年7月2日开工建设先行段工程珠江口隧道,2022年10月9日正式开工,预计2028年通车。深江铁路跨越5城,连接广东深圳、东莞、广州、中山与江门,该工程建成后,深圳与江门可实现1小时内通达,从深圳、香港去往经济较为不发达的粤西,时间将减少一半。

深江铁路路线图(图源:中国铁路)

深江铁路5标段项目,为深圳机场东至深圳北联络线,由中铁四局承建,全长20.06公里,为“一路二隧二桥”结构。据《深圳特区报》此前报道,这段工程具有跨国家环境保护区范围广、征拆协调难度大、施工难度大等特点。坍塌点位于其中一条隧道深莞隧道(联络线)。中铁四局深江铁路负责人曾对媒体介绍,深莞隧道(联络线)全长7324.878米,为钻爆法、盾构法组合工法施工隧道,其中复合地层土压泥水双模大直径盾构密集下穿多样性建筑物施工为全国首例。

长期研究铁路与高铁工程技术的岩土工程专家林斌于告诉本刊,此次深江铁路工地发生如此大规模的塌方,可能与地下水的潜蚀作用有关。林斌于提到,深圳的地质条件具有特殊性,广泛存在红粘土且断裂破碎带较多,属于工程上的“不良地质”,是当地铁路施工面临的挑战。“红粘土属于一种特殊土,地下水容易渗漏。当地铁隧道施工造成地层扰动,地下水渗流、原有的平衡被打破。”林斌于告诉本刊,“地下水渗流在地层中产生潜蚀作用,导致地下形成较大空洞,如果周围的地下水多,动水压力大,很容易发生地下越来越大的掏空,发展到一定程度地面就塌陷了。如果地下有含水率高的流沙层,在施工扰动下,也可能发生掏空。南方降水量集中的地区,比如广东,塌陷原因很多时候和地下水作用有关。”

林斌于表示,铁路施工开始前,都会进行地质勘查,但现有勘察技术的精度难以完全覆盖地下水的情况。“比如按照比例打两个钻孔来勘察,两个钻孔中间的一小块区域有可能勘察不到,有的时候施工发现问题,还需要打钻补勘。另外,地下水具有隐蔽性,是看不见摸不着的,我们现在对进行地下水的计算方法有简化的环节,实际工程遇到的状况,未必能通过计算来预判。”

一位今年4、5月曾在深莞隧道联络线进行抽水作业的工人告诉本刊,当时地下隧道有大约10名工人,用挖掘机往山里斜着挖隧道,有三四十米深,一边挖一边做结构和防水,他和另外两三名工人负责抽水,将泥水经排水沟排到隧道里的沉淀池,虽然隧道里的土会渗出水,但属于正常的水量。

另一位在隧道坍塌前在地下开挖掘机的工人告诉本刊,他从今年开始在这块工地工作,工作是12小事制,白班夜班两班倒,每一班里大概有三小时有活干。12月4日当天,下午一点他观察到隧道出现掉渣情况,“有土块掉落、流沙、全碎的”,“当时我们正常放炮放进去一两米,里面那个岩层就不对了,明显更松了,掉下来的大土块用手轻轻一拍就散了。后来,隧道顶正上方出现一个窟窿,有水流往下,泥浆和土渣同时掉,我干隧道施工十多年了没遇到这个情况。”这名工人告诉本刊,旁边的安全监理去通知了隧道口项目部的人,随后,他们收到停工通知撤出,但一些施工和管理人员还留在现场抢险。“我在这里干了快一年,之前地质条件都比较好,是比较硬的岩层,这段时间明显感觉越来越差,土层越来越松。一个月前换了一个挖掘方案。”

一位从事沉降分析的岩土工程师告诉本刊,隧道施工的坍塌往往有岩土位移的预兆,如路面裂缝,或者工人在隧道内遇到大规模的渣土掉落。事发前该工地已经停工和封路,可能是已经发现预兆,而施工人员试图通过注浆等方式排除险情。“本来应该留出一段时间,观察一下地形的变化情况,用全站仪等仪器布点测量,地面的人及时撤离危险区。但有时候工期紧张,可能也是没有办法。”

失联70小时

坍塌发生后,本刊联系到多名失联人员的家属。据家属透露,失联的13人中,有几人是工地上的施工工人,其余则是包括施工方的技术人员、项目经理等。截至发稿,13人的失联的时间已超过70小时。

李梓月的弟弟李梓成是中铁四局的技术人员,23岁,刚入职一年多。对于弟弟失联的消息,李梓月“开始是不相信,后来是不敢相信,现在是没法接受、崩溃。”李梓月告诉本刊,父亲在12月5日上午9点接到了一通电话。“他说你儿子失联了,你们现在买高铁票过来。就说这么多,问他什么事也不说。我还报了警,我以为是骗子。”直到报警核实之后,李梓月一家才收拾东西,坐上从河南南下的高铁。刚开始,李梓月还对弟弟的情况抱着些侥幸,“难道是被坏人绑架了,难道是在工地上出事了没敢跟家人说?”直到在高铁上刷到社交媒体上的消息,她才意识到这次失联“生命攸关”。

李梓月对弟弟这份工作的最深印象是忙。“(2023年)7月份入职,到他过年回家的时候,他中间只休息了一天,周末也没休息,晚上9点之前都没有下过班。”李梓成是半年前转到深江铁路工作的,这之后他的工作更忙了。“每天工作到10点。”据李梓月了解,弟弟住在公司宿舍,平时上午在项目部,下午去工地,由公司统一接送,这一年多来都是三点一线,每个月工资1万左右。她上一次见到弟弟,是今年7月自己给孩子办满月酒,弟弟特意请了探亲假。那次,李梓月察觉到了弟弟的疲惫,“会摘下眼镜,不停揉揉两个眼睛中间。我弟弟是很白的一个人,晒得溜黑溜黑的。”

李梓月眼中的弟弟一直很优秀。毕业前,李梓成就拿到了中铁四局的工作。“入职培训的时候,弟弟就是优秀员工。”在李梓月看来,弟弟从小就能吃苦、理性、适应力很强。李家父母出身河南农村,靠在外面服装厂打工挣钱养活3个孩子。他们很重视孩子的教育,村里很少有大学生,所以当李梓成考上河南一所理工科特色的一本大学,全家人都很高兴。“他最开始想学计算机,被调剂去了采矿工程。他觉得特别好,他说这个专业在学校里面排第一。”在大学里,李梓成也很节俭,把大部分精力放在学习上,“衣服一季只穿两套,每个月1000块钱生活费,别的同学都是2000。”

李梓月记得,这份工作家里人当时都比较认可。“当时觉得国企保障更好一点,安全性更高一点,考虑的是在铁路上,也不需要下矿。”家人也不是完全没有担忧。“每次我妈给他打电话,结尾一句都是让他注意千万别出事了,小心点。他总说,还是比较安全的。”

坍塌路段现场图

和李梓成一同失联的中铁四局员工当中,有几位和他年纪相仿的年轻技术人员,还有几位年近四十的项目经理、主任,其中就有37岁祝小辉。祝小辉的朋友告诉本刊,祝小辉成长于江西农村,一路从基层技术人员做到工程技术服务中心主任,“是一个很厉害的高级工程师”。本刊在中铁四局的官方公众号查询到多篇对祝小辉的荣誉表彰报道。这些报道显示,祝小辉2009年参加工作,参与过多个难度较高的国家重点工程项目,包括特大桥隧和高速公路项目,在项目管理中,祝小辉带领技术团队发明新的工装工艺,“极大提升现场施工生产效率和施工作业安全”。

在朋友的印象里,祝小辉前些年做项目经理的时候,“节奏很快,压力也大,很少机会能回自己家休息,陪两个女儿。驻扎在项目工地上,一年里一般只有春节才能回家。工程人基本没有周末的概念,办公室就是家。”这两三年,祝小辉升了主任,朋友觉得,升职之后祝小辉出差的时间变多了,“一年平均出差200天。他经常去各地做专家,评审施工方案。”朋友记得上次见面的时候祝小辉还不在深圳,“这次应该是临时过来这个项目的”。本刊从另一位失联人员的家属方面了解到,除了祝小辉之外,还有一位失联的38岁项目经理,也是在坍塌发生的当晚,从一小时车程外的另一个工地被调到深江铁路5段,抽调的原因是“抢险”。

与本刊通话时,李梓月已经在深圳的宾馆里坐了两天,等待救援的进展。因为一直流泪,吃不下饭,她已经没办法再用母乳喂养自己5个月大的孩子。孩子吃不惯奶粉,一直哭闹。失联的弟弟曾经告诉她,要给这个还是婴儿的外甥“打基础”。“他跟我信誓旦旦地说,‘姐,我要在深圳干出一番事业,要给我外甥打下基础,让他以后的路好走一点,来深圳有地方住’。”

河南籍工人张峰也在失联的名单中。他的妹妹张巧,也是在5号上午和嫂子一起踏上去深圳的路。在高铁上的一整个白天,她都在揪着心,拼命在网上刷着救援的新消息,“就想知道目前为止救出来一个人没有,心好痛,不知道还有没有生还的可能。”张巧说,哥哥是一个家的顶梁柱,有两个孩子。在高铁上,张巧一直没告诉嫂子哥哥失联的事,只是说他受伤了。张巧的哥哥36岁,到处打工,“没有固定的工地”。张巧和嫂子都不清楚张峰在塌陷的施工现场具体做什么。“有一个幸存的工人说自己去上厕所,转身就塌了”,这个工人告诉张巧,他们是第一天到这个工地干活。

(节选)

差点赔上命的钓鱼

那会在澳洲留学,本来就是钓鱼佬,又在海钓天堂,简直是钓鱼作为主业,学习作为副业,谈恋爱约姑娘的都是狗屁,废我钱财毁我青春的那种

所以我买了一个卡亚克,不是国内那种用脚踩的,是用桨划水的那种

本来就是在港湾内玩玩,正经出海海钓还是要蹭朋友的钓鱼艇,结果那天脑子抽了,看到海上风平浪静,就划着我的小破船去海上一个无人岛,想着那边没有人,鱼肯定又多又大又饥饿。

望山跑死马都知道吧,那个岛看着不远,感觉游泳都能到,结果划啊划,划了感觉有一个世纪也没到,而且出了港湾以后,外海的浪也属实是给我上了一课,看似风平浪静的水面其实是波涛汹涌的,只不过在巨大宽广一望无际的大洋上,一个半米一米高的浪头根本就不起眼,但是我的船也就三米多长,在外海里简直就连一片树叶都不如。

不出意外的,在我快靠近海岛的时候,海面上的浪和撞击在岛上回弹回来的浪开始叠加了,如果大家上过高中,学过物理,应该知道波的叠加,那个浪高已经有一两米,当我处在波谷的时候,我的四周都是水墙,我就好像随时会被四面八方高大无比的水墙倒下来直接拍死在水里一样,当我被带上波峰,那种感觉就像坐跳楼机一样,瞬间从最高点自由落体,然后狠狠的拍向水面,发出咔嚓一声巨响

这时候我已经无法判断方位和速度了,因为处在高大的水墙中心,根本看不到岛或者远方的大陆,我只能祈求赶紧脱离这片区域,回到相对平静的深水区去

但是意外该来的还是来了,有航海经验的朋友应该知道,船头要正对着浪来的方向才是安全的,否则侧面打过来的浪很容易就会把船掀翻。我此时已经完全没法判断浪究竟是从哪个方向来的,身上已经湿透了,眼镜也糊满了海水看不清楚,突然就被一个侧面过来的巨浪掀翻了。

掉在水里的时候整个人脑子嗡一下,想着我的小命今天怕不是就要交代在这里了,我要死在异国他乡,我今天出来的时候可是跟谁都没有说,我要是死了不知道多久他们才能发现我是出海了,更不可能有人知道我是来无人岛了,尸体在洋流作用下,如果侥幸没有被吃掉,可能会飘到新西兰,甚至智利的海滩上去吧

然后在救生衣浮力下,我又被推向了水面,这时候我看到橙色的卡亚克就在离我不远的地方,不过很不幸的是它是倒扣过来的。我奋力游到船旁边,死死抱住船桨,好在船桨有防丢设计,是卡在船上的。

抱着歇了一下,平复了一下心情,开始了自救。

第一想法肯定是把船翻过来,然后回到船上,划着船回到随便什么岸边。结果牛顿第三定律又狠狠的给我上了一课,你推船的时候,船也在推你,而你的脚下是无尽的深渊,所以只要使劲一推,人就会往下沉,而船则是纹丝不动

推了几下,我就停止和牛顿公爵对抗了,他老人家是对的,我永远也不可能把船翻过来

我又试着爬到船上面,骑在上面,起码比泡在水里要舒服一些,但留给我的是光秃秃滑溜溜的聚氯乙烯塑料船底,根本就没有着力点,在海水的作用下更加滑,没办法,只能作罢

这时候不知道是不是洋流把我推离了那片汹涌的海域,我感觉浪好像小点了,能够看到远处的大陆,要不,试试游回岸边?

虽然船上钓鱼的装备估计都丢的差不多了,但是我不能放弃我的船,我得带着船游,毕竟游累了,我还可以趴在旁边休息一下。

我把船上绑着的一根打水桶的绳子从下面摸出来,拴在胳膊上,游了两下,发现船的阻力很大,又摘下来,一头拴在船头,一头拴在腰上

幸好那根绳子很长,质量也很好,给我们绑定的非常结实,我在前面游,倒扣着的船就跟着我往前飘,如果有浪从正面过来,我还会被船拖着往后走一截。不过这都是我的感觉,在没有固定坐标的茫茫大海上,根本不知道自己的速度方向

游一会歇一会,在肾上腺素的作用下,也感觉不到冷,也感觉不到太累,也感觉不到口渴,一心就想着,活下去,活下去

游了一个多小时,感觉确实是在靠近岸边,岸边的建筑正在一点点变大,不过这时候接近黄昏了,我想着如果天黑还没到,自己活着的可能性就会越来越低,毕竟这片海域可是著名的钓鲨鱼比赛场地

又游了半个小时,这时候太阳已经很斜了,并且能够感觉到岸上吹过来的热乎乎的风,这时候真的很狼狈,几乎是机械的划水,脑子里一片空白,长时间的海水浸泡,手指的颜色和死人没有区别,并且褶皱多的仿佛要脱下来一层皮,嘴里的咸味让人窒息,感觉这辈子都不要再吃盐了

突然我想到,船上的密封舱里有瓶装水,密封舱就在座舱的前面,有一个可以拧动的密封盖,说干就干,一只手扒着船体,另一只手就伸进水里开始摸索,还真让我把舱盖打开了,还真摸了一瓶水出来,因为怕船沉了,我甚至还把舱盖又扣上了

看着手里的矿泉水,这时候两眼简直是放光,虽然在海浪的作用下现在已经严重的头晕目眩,但是喝到淡水的那一刻还是幸福的说不出话

一瓶水被我一口气干了,然后继续往前游

大概又游了一个小时,天已经擦黑了,浸泡在水里已经大概三个小时的我已经冷到不行,浑身颤抖,肢体僵硬,强打着精神,用一种很低效很别扭的姿势继续划

突然,脚下碰到了什么东西,使劲一踩,居然是坚实的地面,这个位置水下估计是有一些水底结构,加上现在潮水很低,基本上是底潮,所以水位很浅。我把船拉到我身边,借着脚底的力,轻松的就把船翻了过来,这一刻我在想,牛顿第三定律绝对是这个世界上最伟大的定律!

接下来的事情就变得简单了,我从船头抓着船上的一些把手之类的,顺利又爬回了船上,用手把船舱里的水大概的清理了一下,看看吃水应该没问题了,如释重负的划着船桨,回到了久违的港口里面

然后我像个正常人一样,淡定的把船拉上岸,固定在车顶上,从后备箱拿出备用衣服,坐在车里换好衣服,又下来检查了一下船有没有固定好,接着启动车辆,回家,洗澡,睡觉

第二天是被痛醒的,没有了肾上腺素的保护,那种肌肉酸痛真的痛彻心扉,整个人都动不了,腿和胳膊完全用不上力,甚至拿起手机都非常费劲

但是我起码活着,并且同时解锁了钓鱼佬三大噩梦,空军,丢杆,人打窝

刚才经过提醒,去地图上测量了一下,应该是两公里不到,按照我这个菜鸡体能和游泳技术,洋流应该帮了我大忙了,阎王那天是铁了心没想收我,最后一段还开始涨潮,给我拱回岸边了

雨天里的巨响

1栋大堂门口,也是快递车日常停放点。下午5点半,快递员徐彬刚把包裹送上楼,回到车旁查看新订单,听到身后一声巨响。他回头看见3米远处,一个年轻的外卖员倒在地上。

那个瞬间,60多岁的梁小清正在1栋西侧的幼儿园值班,以为园里的桌子或床倒了,四处检查。看见保安都从后门往外跑,她也寻着动静,赶到1栋南侧。

外卖员躺在地上,砖块大大小小,有巴掌大的,有比头还大的,散落在潮湿的路面,电动车横倒一边。很快,幼儿园的老师、路过的邻居围上来。这些是梁小清现在能想起的画面。

人群里,快递员徐彬喊来物业和保安,看物业打了120,他就没在现场继续停留,“3栋的客户还等着我取退货。”他不敢打急救或报警电话,怕后续各种调查,会影响到自己送货的时间。后来,梁小清见有人拿来担架,她也回家去了。

多名业主讲述,海伦先生小区总共三栋楼,呈三角形分布,1栋是写字楼,在东北角上,早晚高峰有不少上班族进出,2栋和3栋是住宅。不同性质的建筑物间没有分隔,在它们中间有贯通的露台,可以互相穿行。

事故第二天,梁小清才敢像往常一样,下了班去1栋南侧露台旁的空地上待一阵。她喜欢到花坛边的铁制长椅上,跟邻居坐着聊天。“真不容易。”她逢人就念叨几句新闻里看来的消息,“19岁,农村养一个儿子养到19岁,考上大学……”邻居也跟她感叹逝者家属的克制、体面。“他们只在那天晚上过来收拾了一下遗物,凌晨给孩子烧了纸……”大家互相交换从业主群里听说的消息。

是在8月2日20点左右,41岁的老邓才得知儿子邓少雄出事。妻子接到电话后,喊他一起赶到医院,儿子正在抢救。两人待了一个多小时,“儿子走了。”按照家乡村里的习俗,他们买了纸钱,凌晨1点左右去到儿子倒地的位置。碎瓷砖还散在地上,老邓夫妻待到了大约凌晨4点。

邓少雄被砸中的下午,老邓也在外面送外卖。他是全职骑手,接长距离的订单,通常满城跑。那天下雨,大风刮过,雨迎面拍在脸上,老邓回忆。晚高峰时段,他一次性接了5个市中心五华区的订单,就在距离儿子3公里左右的人民西路穿行。直到接起噩耗电话,老邓一共送了11单,跑了40多公里路。

多年来的送餐经验告诉老邓,这份工作的单量并不固定,有时需要看运气,所以要想挣够钱,必须“坚守岗位送满18个小时”,这样平均下来每天能跑40多单。由于睡眠时间过少,白天吃饭不规律,老邓长年有胃病,他总觉得儿子是不是听自己抱怨过劳累,才提出要送外卖。

邓少雄刚在西南林业大学计算机专业读完大一,趁假期做了兼职骑手。老邓后来在儿子手机里看到,8月2日下午5点左右有一单海伦先生小区1栋的外卖,客户点了一份干拌面和一碗贵妃醪糟。按5点43完成订单的时间,老邓估算,儿子大概是5点45分从电梯下来,走出大楼后被脱落的外墙砖砸中。

在儿子送外卖前,老邓把经验都教给他,“第一就是遵守交通规则,第二是新手不能同时接超过3个订单,这样才有比较宽裕的时间送餐。”老邓也送过海伦先生小区,从西北侧的门进入,有一条电动车、机动车都可以走的斜坡,爬上坡道左拐,电动车会停在1栋写字楼大堂的入口——就是儿子这次出事的位置。他每次都进出匆忙,没想过这里会有风险。

类似的砖墙掉落,业主梁小清在去年遇到过。也是夏天,她和儿子一起去自己开办的幼儿园上班,她主要负责后勤,20多岁的儿子管财务,两人刚走到西侧入口,1栋楼一排外墙装饰砖砸落在他们身后。梁小清看到,入口外的楼梯台阶被砸出了小坑。她说,自己立刻喊来物业清理,要求他们把墙上剩余的装饰砖都拆下来,防止有继续脱落的风险。

去年夏天,幼儿园入口脱落的外墙砖。讲述者供图

梁小清在2017年成为业主,她看中这里的学区,教育和医疗资源都很充足。据房天下统计,小区直线距离3公里以内有90所幼儿园、32所小学和28所中学,背靠两家医院,一下楼就是地铁4号线。1栋的写字楼也让她有了盘算,当时就想好可以开一家幼儿园,跟物业谈拢后,她一家四口住了进来。

在这生活的七年,梁小清每天跟丈夫、儿子,还有90多岁的妈妈一起度过。去年那次砖墙掉落后,她担心家人的安危,反映之后,她印象中物业只清走了幼儿园门前的碎砖块,又派人用竹竿敲了敲剩余的外墙装饰砖,说是不存在安全问题,拆除的事就没了下文。之后没再遇到这类情况,梁小清也逐渐忘了那次事故。直到这次外卖员身亡,又发生在1栋,她去仔细数过,“外墙砖是从四层左右脱落的。”

那天晚上,快递员徐彬在社交媒体里刷到事故照片,才感到后怕,“我当时站在大堂门口,三层左右的高处伸出一个平面,是挡雨的门檐,那个外卖小哥就是在这个门檐西边三米的地方被砸中。”他在这一带送了两年快递,几乎每天都会来这小区,看到过墙根散落的碎砖块,但从没觉得会有什么危险。

危险的墙

8月2号下午,2栋的钱雨兮正在家里戴着耳机休息,她没有听见那声巨响,但在业主群里看到,“外墙砖砸中了人……”她是一名外科医生,当天晚上从医院的朋友那里,得知了抢救失败的消息。

“建议外墙砖全部拆除”,是事故发生后业主群里最普遍的声音。钱雨兮在聊天记录里搜索“外墙砖”,发现最早的事故出现在2020年3月,物业管理人员在群里通报过,1栋写字楼的外挂石材脱落。她根据这些关键词统计,2020年至今,1栋外墙砖掉落过三次,2栋掉落过三次,3栋掉落过一次。

还有不少业主在群里反映,公寓楼内部的空间也常有东西掉下来,比如走廊里的瓷砖、安全出口应急灯。据他们后来所知,物业的处理方法是,用胶带把它们贴了回去。

指示灯和砖墙掉落后,被胶带粘回原位。讲述者供图

前三年的脱落很少伤人,钱雨兮想过,可能是那段时间大家的外出活动比现在少。2022年年初,住在2栋的张丹接到母亲打来的电话,说带着张丹的女儿在2栋西侧的花坛附近玩,花坛瓷砖突然脱落,倒下砸到了孩子的脚,大拇指红肿出血。

张丹赶紧下楼,也喊来了物业人员。对方提议让她带着孩子去医院拍片,张丹忙着安抚孩子,判断没有骨折,只是淤血,就没继续理论。几天后,2022年3月29日,她在业主群里,看到有人反映2栋电动车入口高处的外墙砖出现裂缝,才跟着发了一句,“是要好好排查下,我家小孩之前被低处的砖砸到大脚趾,现在乌黑的指甲都没掉完,假如是高处的砖伤人,可想而知伤害得有多严重。”

经历过高处外墙砖脱落的梁小清当面问过物业经理,“为什么不直接大面积拆除全部外墙砖?”她记得对方说,“你这个话我不好答复。”现在,梁小清出入单元门时常要抬头望望,小跑穿行。有时她看家人站在墙根底下,也会着急,喊他们站开一点。她教90多岁的妈妈怎么注意安全,老人不以为意,说自己“一把年纪,要命一条”。

消息很快传到已经搬离小区的业主那里。外墙砖砸死外卖员的第二周,钱雨兮和其他几位业主找到曾经住在二栋的卢天宇,提出希望能再次成立业委会,“如果有了业委会,就能启动公共维修基金,把外墙砖统一拆下来。”

他们曾经在2018年、2023年两次筹措业委会,全都失败了。卢天宇是小区里带头组建业委会的人,2017年,他刚准备搬进小区时,就和怀孕的老婆经历过一次电梯事故。卢天宇说,找物业经理要求更换电梯,但没有看到改变。老婆生产的前一周,一家三口搬离这里,去跟爸爸同住。他起初想干脆把房子卖掉,又不舍得这套精装修的婚房,先把它租了出去。

2018年,卢天宇和业主们把成立业委会的通告贴在电梯告示板上,没过几个小时,就被保洁员撕下来。昆明都市频道报道过当时的纠纷,物业管理人员在节目里解释,撕通告的原因是为了响应创建文明城市,禁止乱贴乱画小广告。

2023年末,小区再次出现墙砖脱落和电梯事故,又有邻居找卢天宇,“他们拜托我再站出来一次试试。”卢天宇在2019年曾经组织多名业主,起诉开发商逾期违约——消防验收时间晚于房屋形式上的交付时间,法院以调解撤诉的形式,判开发商赔偿每位参与诉讼的业主上千元。这让卢天宇在邻居中建立了威望。

那一回,卢天宇带着几个业主一起扫楼,筹集了2栋3栋共300多户业主的签名,希望单独成立业委会,但没能实现。据云南房网,小区最初的开发商公司在2014年5月被广东海伦堡地产集团有限公司收购,原本名为“学府翰院”的项目更名为现在的“海伦先生小区”。

卢天宇等业主在自然资源局提供的宗地规划图中看到,“学府翰院”项目仅包含2栋3栋的高层住宅楼,1栋写字楼并未划定在项目之内。这让卢天宇等人猜测,现在小区物业管理把1栋囊括在内,是开发商易手后出现的混乱情况。而在卢天宇看来,要想把1栋也动员进来组织业委会,是一件几乎不可能的事,“1栋是写字楼,全都租出去了,房东是谁根本找不到。”

外卖员事故发生前,海伦先生小区业主最后一次提醒物业安全问题是在7月27日。一位业主注意到小区公寓楼的墙上再次出现裂缝,大于一块砖的厚度,于是在业主群发了消息,“3栋楼下快递站的墙砖,说了一年了,裂得都肉眼可见的斜了!”物业回复说,7月29日会展开大检查。

我们梳理了近两年来,国内有公开记录的13起外墙砖脱落事故。其中,4起出现在降雨或极端天气中,而绝大多数外墙砖脱落事故都由自然侵蚀、建筑工艺等原因造成,极端天气会加速外立面脱落的进程。

贵州广播电视台报道,去年8月7日,四川南充一小区外墙瓷砖在雨后突然掉落,砸穿底商的玻璃顶棚后,又砸伤了顶棚下方一位老人。海峡都市报刊载,去年8月2日,福州一个小区的住宅发生大范围外立面脱落,砸毁2楼露台的铁皮棚和空调外机,导致一名正在洗衣服的居民当场身亡。

人民网问政平台显示,今年之内,湖北黄冈、河南永城、四川宜宾、广东中山等多地小区都有居民反映,外墙砖多次脱落,而物业只进行局部维修或统一排查,不开展大面积维修。双方拉扯的原因,均围绕在公共维修基金的使用、权责不清等问题上。

少数已解决的案例中,小区外立面脱落问题通常依靠动用维修基金的方式排除隐患,花费几个月到一年的时间,但没有像海伦先生小区这样持续四年之久。

买平安扣的男孩

出事以来的两周,老邓一直忙于儿子的后事和处理家庭状况中。上高一的女儿变得沉默,妻子时常情绪崩溃、失眠,这些都需要他随时在旁边安抚。

送儿子火化、回村办白事的时候,老邓一直穿着儿子送他的深蓝色外套。今年寒假,邓少雄用送外卖挣的钱,给爸爸买了这件“阿迪达斯”。老邓问他花了多少钱,他说64块。后来妻子杨英告诉老邓,其实儿子花了198块。老邓就舍不得穿,把它叠起来保存在衣柜里。

邓少雄去世后,杨英在他的外卖软件里看到,从寒假到暑假,儿子一共挣了近3000块钱,还没提出来花过。出事那天中午,他送完午餐时段的4个订单,回到家休息。杨英也跑了那天午高峰的外卖,一点左右才回来给孩子们做饭。

杨英记得,邓少雄帮她洗了碗,又弹了一下午的琴——用尤克里里给弟弟妹妹翻唱了一首自己喜欢的歌,喊她帮忙录音。杨英知道儿子很喜欢听音乐,尤其是说唱,上个月还用打工挣的钱去贵阳参加了一场音乐节,7月中旬回到昆明后,就一直在兼职送外卖。

家中三个孩子,邓少雄是长子。老邓想起他跟自己算过一笔账,如果每个孩子一个月要1500块钱生活费,三个人就是4500块,相当于老邓每月工资的三分之二。去年夏天,好朋友李晨喊邓少雄去大理看洱海,作为高中的毕业旅行,但被婉拒了,“他说要去蜜雪冰城打工,赚够旅费再跟我们一起出发。”

收拾遗物时,杨英发现在那次奶茶店的兼职里,儿子攒出了4000块。她心情复杂,念叨这二十年家里最好的吃穿用,已经在尽力给他了。那辆倒在地上的电动车,是杨英上个月刚买的。邓少雄考上的西南林业大学在山上,上课要走几公里路,他觉得累,跟爸爸妈妈说过,想拥有一辆属于自己的电动车。去年由于入学交了一笔两万块钱的费用,杨英当时没同意,今年夏天邓少雄又提了一次,才得到它。

8月12日,有外卖员停在1栋大堂入口的警戒线旁。讲述者供图

老邓和杨英结婚后,在老家种了一年地,收入太低,就一起从曲靖会泽来到昆明打工。初中学历的老邓送过矿泉水,摆过地摊。杨英只上过小学,就在昆明的商场里卖衣服,在超市做售货员。八年前,老邓开始送外卖,发现这份工作收入不错,一个月少说能挣六千,而且多劳多得。

家里第三个孩子出生后,杨英为了方便照顾孩子,能有更灵活的工作时间,也开始送外卖。夫妻俩分工明确,老邓每天工作18小时,承担主要的经济收入,杨英送外卖也可以补贴一部分,但她更多时间负责家里的事。如果会泽老家的村里有红白喜事,也都是她带着孩子回乡露面,老邓留在昆明打工挣钱。

因为租住在城中村的平房里,这一家人常被搬迁追着跑,换过十多次落脚地。2018年,老邓问亲戚借了4万块钱,用12万的首付买下一间54平米的二手房。那是他二十年来,除儿子考上大学以外,最有成就感的时刻。

上大学后,邓少雄想不断拓宽自己的边界。今年五一假期,他用6个多小时,独自环滇骑行了100公里,还在旅行中喜欢上了摄影,常分享自己拍下的风景,准备攒钱买二手的镜头和相机。朋友李晨听邓少雄说过,想去重庆读研究生,觉得能多去外面走走,还有最喜欢的重庆火锅。除了给父母减轻负担,挣钱也是为了做更多想做的事,这是李晨对邓少雄的了解。

邓少雄讲话时有种自带的幽默,语气像动画片里的光头强,朋友们就开玩笑管他叫“光光”。光光是个心思细腻的朋友,李晨有段时间考试压力太大,喜怒无常,邓少雄就给他买了一本心理学书籍,教他“如何管控好自己的情绪”。他去兼职奶茶店找邓少雄时,这位朋友会打上一杯奶茶,把小料装得满满当当。高考前,邓少雄还给同学们带去事事如意的平安扣。

邓少雄走后,老邓穿着他买的那件外套,去海伦先生小区找过了物业。业主卢天宇一直想联系到老邓一家,要把关于物业的证据提供给他们,但老邓不愿再有更多麻烦,觉得善后的事已经十分吃力,外卖公司那边的处理还未解决。

在工作中的自我保护,快递员徐彬这几天跟同行聊过,“停放快递车时一定要避开墙根,宁可停在路中间,也要离墙边远一点,送2栋3栋的件就直接把车停到地下一层的车库里。”他没想过换工作。以前在KTV做服务员,昼夜颠倒,后来去工地上干过体力活,送快递是他最体面又轻松的一份工作,有五险一金,一个月还能拿七八千块钱,“什么工作不危险呢?”

(为保护隐私,文中人物除老邓外,均为化名。)

来之不易的工作张梅家在塘口镇水边村。一位村民说,村里土地不多,一口人只有八九分地,且因水系发达,土地分散,种地挣不到钱,村里人几乎都把土地流转给来自广西、广东茂名的老板,规模化种植水稻和少数火龙果、蔬菜,村里人多出去打工。张梅家里的三亩田地距离河流2公里,灌溉不便,早已送给朋友种。

谭新伦告诉记者,他与张梅二十多岁结婚,结婚后,自己一直在外打工,张梅则留家带孩子,照顾老人,一直到快四十岁,孩子大了一些后,张梅才开始在周边打工补贴家用,“我是水泥工,一天能赚350元,但工作不稳定。”

谭新伦说,张梅最早在塘口镇一家饭馆当服务员,做些冲茶、端菜的活,每天工作八小时,一个月一两千元。后来饭馆关门了,她又找了一份在水泥厂当保洁的工作,每天工作8小时,一个月工资约3000元。张梅干了15年,但后来,水泥厂也倒闭了。老板给员工们介绍了一些去处,张梅选择了离家最近的八一垃圾中转站,还是做保洁,工资在2800到3000元之间浮动。对她来讲,这个年纪能选择的工作不多。

孙青今年50岁出头,2007年从隔壁乡镇来到塘口镇开办农庄,如今赋闲在家一年多。他告诉记者,塘口镇工作机会有限。2007年,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将开平碉楼与村落列入《世界遗产名录》。这之后,政府鼓励发展旅游业,很多村民开了饭店、农庄,有不少工作岗位。但疫情后,来旅游的人一直不算多。孙青说,疫情前,他的农庄一个中午能接待100多桌游客,最高峰时有五六十个员工。疫情后,一天只有10桌客人,他辞退了员工,到去年,只留下自己和一个守门人。

孙青说,每到收获季,规模化种植的果蔬园也需要一些临时工,一天工作10小时,工资150元,村民们争抢着去干,最多能干十来天。周边乡镇还有一些水龙头厂、服饰厂。孙青说,工厂流水线生产,得久坐或久站,需要年轻些的,年龄大的身体受不了,计件工资,手慢也挣不到钱,“像张梅这样从未进厂的,更适合做服务员和保洁。”而且,很多工厂都缩招了,孙青有一个朋友是开包装厂的,给本地一家饼干厂做包装,以前员工有30个,现在只能维持10人的规模。

谭新伦和张梅有一儿一女,两人均未成家。尤其是儿子,已经30岁,更让他们发愁。谭新伦说,儿子只有初中学历,原先在深圳干了两年水电工,没活了,今年又去了广州。儿子结婚需要买房买车,家里最大的资产是谭新伦十几年前在村里盖的三层小楼。谭新伦知道妻子想帮他缓解一些压力。2023年1月,她去了八一垃圾中转站上班。

新出现的风险八一垃圾中转站于2023年1月开始运行,是为了应对开平市垃圾总量不断上涨而建立的。江门市政府发布的《开平市城镇生活垃圾中转站特许经营项目(八一垃圾中转站)》提到,因为开平市城区和各乡镇正在运行的垃圾中转站规模小、年限长,垃圾量持续上涨,转运能力无法满足需求,且转运过程中出现垃圾飘洒、污水滴漏等问题,因而计划建设包括八一站在内的两个垃圾中转站。

建成后的八一垃圾中转站占地面积6543平方米,由开平市邦宸环境治理有限公司负责运行,主要收集方圆5公里内的长沙街道、三埠街道、翠山湖新区和包括塘口镇在内六镇的城市生活垃圾和经过有效破碎处理的大件垃圾、园林垃圾,在压缩后进行转运。这种新的垃圾处理方式,占地面积小,节省空间,封闭式的管理也能防漏,解决异味和病菌传播的问题。

但这种新式环卫设施需要一系列安全使用规则。陈松江曾于2019年担任江西吉安垃圾焚烧厂项目工程监理,他告诉记者,垃圾焚烧厂的卸料口有三十多米深,按他的了解,中转站也有六七米至十米,落入其中非常危险。垃圾车卸料时尾重头轻,卸料时需用2cm粗的地锚勾住车辆保险杠,操作人员需佩戴安全带,与寄挂点连接,避免意外。现场也要求安全管理员指挥、检查设备安全性能。“在缺乏专业人士指挥的情况下,清洁工和垃圾车司机很容易出事。”陈松江说。

刘康是中山市古镇镇一家垃圾清运公司老板,他告诉记者,压缩式的垃圾中转站近10年才慢慢推行开,他所在镇上的垃圾中转站,原来只是一个临时露天垃圾堆放场,五六年前被改成压缩式,但一直以来很多安全规范并未落实。刘康说,在出事前,他们镇上的垃圾中转站并无明确安全要求,唯一一条就是听从现场操作人员指挥。事后,刘康才接到政府统一的安全规范,司机前往二楼卸料口卸垃圾时,必须佩戴安全帽和垃圾站发放的安全带,严格听从操作人员指挥,“叫你倒车你就倒车,叫你等你就等”,禁止包括跟车司机和站内清洁工在内的闲杂人等上二楼,站内垃圾由铲车送往卸料口。

6月底发布的调查报告提到,事发现场八一垃圾中转站无相应引导人员指挥作业,驾驶员黄某在倒车时未看到张梅,卸料时未下车操作,对事故负直接责任,涉嫌重大责任事故罪;张梅未佩戴安全带、检查确认作业周边环境等安全措施。报告还提到,开平市邦宸环境治理有限公司未对入职人员(包括失联人员)开展岗前培训考核合格即上岗作业;未建立安全风险分级管控制度,采取相应管控措施;未建立相应机制,对全员安全生产责任制落实情况考核;八一垃圾中转站二楼卸料操作平台存在交叉作业,现场未有相应引导人员指挥作业。

在垃圾车运输司机陈峰看来,此次事故中司机这次的疏忽,可能跟太疲惫,或者着急赶时间有关。陈峰负责一条二三十公里的街道的垃圾清运工作,涉及学校、菜市场和约三十个小区,每个点位约五个垃圾桶。他告诉记者,自己每天凌晨两点起床,大概凌晨3点前开始工作,要赶在7点的早高峰前收完垃圾,否则会影响小区垃圾运转,遭到投诉扣分。为了节省时间,他和跟车助手严密配合,“我一踩刹车,他就立刻跳下车”,等陈峰下车,助手已经将一桶垃圾拉到车旁、挂好,陈峰倒好垃圾,第二桶已经拉到车旁。

到达垃圾处理厂越早,排队等待时间也越短。陈峰说,厨余垃圾味道很大,尤其是夏天,垃圾发酵了,“像闷热天气里,散发的臭鸡蛋的味道”,即使换上雨衣,臭味也一直粘在身上,让人犯恶心。陈峰说,一般来讲,市区垃圾处理由环卫处统一管理,每个司机都有助手和休息时间,但乡镇垃圾处理很多是外包给私人老板,再包给司机。乡镇垃圾偏远、点位分散,更需要抢时间。

截止目前,张梅仍未找到,大概率也不可能再找到。她就在一个看似平常的瞬间,消失在了上万吨垃圾中。谭新伦至今还保留着妻子放在休息室的手机。是接受妻子就此消失的事实?还是继续寻找妻子,以及如何寻找?他也想不好。

(应受访者要求,除陈峰外,文中人物均为化名,实习生魏昭阳对本文亦有贡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