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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直写唐诗的书,好些天没更新了,今天来说一说最近的狗咬人、人打狗的事。

狗咬小孩的事,事关文明。透露一个我研究了多年的秘密吧,这件事很有代表性,发现没,我们很多人的“文明”有个特点:越小的范围里越文明,越小的圈子里越文明,越大的圈子里就越野蛮。

如果这个家是三十平方米,那文明就出不去这三十平方米;如果这个家是养猛犬的三百平方米,那文明就出不去三百平方米。反正适用范围永远只有那么大。

一人一狗的时候,我们很多主人现在已经文明极了,进化到三体人的水准了,狗狗文明进食,文明如厕,文明交配,给狗选对象比给自己选对象都仔细,自己要交配,刷刷软件、上上夜店胡乱就选了,狗的对象却不行,千挑万选。对狗像对家人一样,甚至超过家人,对家人尚且大呼小叫,对狗绝没有;人都不体检,狗要体检,每个月要驱虫,人有谁每个月驱虫的?而且动不动就检查血常规,皮肤刮片,耳道分泌物,自己的耳道从来都是一把挖耳勺搞定,狗狗的耳道经常查。文明不文明?文明极了。遥遥领先。

然而这种文明,它文明不超过两三个人,文明不过三十平方米。在自己家里极其文明,可一到家门口就差点;到了楼道就更差,屎尿基本上随意了;等到了小区,就已经接近蛮族,扒个小孩不算事了;等到出了小区上了大马路,那简直就是洪荒时代,仿佛他放的不是狗,是野犬,是斑鬣狗了。

这真是咱们一种非常奇特、非常神异的现象:文明只能在极小的范围内起作用,一旦范围稍微扩大,这种文明就会瞬间崩塌。

你看最近发生的许多事,几乎每一件都是这种“文明不超过三十平方米”的深刻体现,三十米外,一片蛮荒。

比如平时在家里对待小孩,搞亲子,卧槽文明极了,可谓博采世界文明众长,一会儿蒙特梭利一会儿华福德一会儿哈虎文钵英,早上大提琴晚上背古诗词,一会儿唱首moonlight一会儿呼作白玉盘。

可是出了三十平方米呢,到了小区,到了户外,到了海边,立刻回归蛮荒,丧尸一样。别人家的四岁小姑娘在危险的地方站那么久,愣是没有一个人问一下帮一把,现场没有人来人往,只有丧尸赶路,仿佛人人都特着急回家去蒙特梭利华福德。

城里这样,乡里也是这样。乡里的文明,常常是仅限于一小家、一小户,或者一个姓氏、一个囤组。大家的有借有还、有来有往、要皮要脸,都限于这个极小的血亲乡土范围。但凡稍微扩大到异姓、外乡、路人、游客,尤其是什么翻倒的货车、来露营的摇滚乐迷,那就是异族一般,不配共享文明,呼啦抄大家抢他娘的,孩子妈快来这个帐篷旁边没人。

还有,不但行为上是这样,三观上也是这样,思想的文明水平也会随着区域的扩大而急速崩塌。说起自家身边的事,张三打了李四,赵六讹了王五,陈七是吃饭逃单的行家,周八是开房不买套的惯犯,论起这些是非都懂,仿佛都明理,完全一个标准的文明人。

但讨论的事情范围稍微一扩大点,涉及到公众、社会、阶层、群体,就开始荒诞不经,思想观念也渐趋野蛮,动不动挂在嘴边的就是“都枪毙”“都打死”“狗都杀光”“某某地方人都是垃圾”;等到讨论起国际局势,那就像下了降头一样,成了完全的彻底的野蛮人,其麻木、封闭、愚蠢、嗜血而毫不自知,比上个世纪此时的许多同胞还不如。

注意到没,因为长久以来的“文明不出三十平方米”,人们都已经被深深地规训了,烙印在骨子里了。为什么办事必须找熟人?为什么到哪都爱认老乡?为什么有事都要约了私下里谈谈?因为文明的规则只在熟人里通行,只在乡土里通行,只在一对一的小圈子里通行。但凡一扩大,人人都像光着屁股拿着木棒在原始丛林里,惴惴不安,搞不好哪里一只猛犬跑过来把你小孩咬了,还怨你走路不看道。

我之前看金庸小说,就特别好奇那个峨眉派,按道理是最文明的,姑娘们私底下文文净净,语言清爽,不说脏话,酗酒闹事从来不沾。但她们的文明,好像只有私底下管用,在方寸净室里管用,一到了江湖公开场合,上了英雄大会,立刻就跟野蛮人一样,丐帮的也要弄死,明教的也要弄死,连调侃她们几句的路人也要被炸弹炸死,就连武当派这样一个老好人也得罪她们了,周芷若大手一挥要干死武当二侠。

以前我年纪小,不懂这是怎么回事,怎么会有这种死活都放大不了、普适不动、推及不开的文明呢?

现在终于懂得是怎么会事了,都是狗事呗!

果不其然,中国交通广播提供的稍具增量信息显示,这辆大巴车凌晨2时40分许侧翻冲出高速,坠入边坡。事发三荔高速黔南州三都县段,事故路段进行了交通管制,未发生拥堵。三都县警方通报称,事发时车上载有47人。

随着越来越多的信息透过互联网传来,以及专业人士的孜孜不倦挖掘,关于这辆凌晨行驶在三荔高速公路上的大巴车来龙去脉逐渐清晰,据知名自媒体‌‌“陆火Media‌‌”电话采访三都县疫情防控办确认,‌‌“车的目的地,不是我们三都,它只是过境,至于目的地是去哪里,我也不能准确回答你。‌‌”

就在前一天下午的贵阳贵安新冠肺炎疫情防控新闻发布会上,贵阳确认,‌‌“对密接人员的转运,市交委常态准备20辆旅游大巴车40名驾驶员,并储备200辆旅游大巴车可随时调度使用,确保运力支撑。‌‌”

其中,对市外转运工作,专项制定了《贵阳市新冠肺炎疫情高风险人员大规模异地转运工作方案》,明确了‌‌“一案一专班‌‌”和‌‌“点对点全程闭环‌‌”组织转运原则。对转运条件、转运准备、转运途中、转运流程等提出了明确要求,确保市外大规模异地转运精准、有序、高效、安全。目前,已市外转运7396人,正在转运2900人。

从贵阳到荔波,导航距离300多公里,没曾想,这4个多小时的车程,很多人可能不会想到,登上的却是‌‌“永不抵达的客车‌‌”。

都说鱼的记忆只有7秒,对于很多人而言,比如我来说,又何尝不是呢?

3年来,很多事情在我的记忆中都开始变得模糊或者不那么确定,即便有些镜头似曾相识,我也不敢笃定在过往的哪一个时刻发生过,生怕被人给扣上别有用心的帽子。

好在,这个世界上还有一种叫做百科的东西帮我们把每一件事情梳理清楚,哪怕是我们忘记了,百科依然忠实地为我们保存着这份记忆,哪怕是我们拼了命也要忘记或者故意不提,依托搜索引擎,凭借残存的一点模糊印痕,我们还是能够激活曾经的记忆。

在三荔高速大巴车事故之前,也曾让我们心塞不已的可能就是福建省泉州市欣佳酒店‌‌“3·7‌‌”房屋坍塌事故。

两年半之前的2020年3月7日,位于福建省泉州市鲤城区常泰街道南环路的欣佳快捷酒店发生坍塌,据次日召开的记者会确认,‌‌“事发当时欣佳酒店共入住重点疫区或有相关旅居史的人员58人,经过核酸检测均为阴性‌‌”。

12日11时05分,在事故发生111个小时后,最后一名受困者被找到,但已无生命体征,事故共造成29人死亡。

说实话,时隔两年半,对于这些‌‌“核酸检测均为阴性‌‌”的遇难者,我的记忆早已模糊,虽然他们的名单曾被FM1007福建交通广播完整公布,但记忆还是被新的灾难迅速填满。

泉州、贵阳相距1500公里,没曾想在时隔925天之后,却因同一种因素,陷入同样的灾难,如果能够始于悲剧,终于悲剧,或许,两地遇难者的在天之灵也可以告慰了。

每日更新的数据显示,3年来,贵州死于新冠病毒的人数为2人,福建为1人,整个2021年,全国死于新冠病毒的人数仅为两人。

而无论是泉州还是贵阳,那些逝去的生命只是死于塌楼和交通事故,仅此而已。

我一直在想,人的记忆是不是只有7秒,因为除了记不住身边的灾难,身为利物浦的球迷,我可以记得发生于1985年5月29日欧洲冠军联赛足球决赛地比利时布鲁塞尔的海瑟尔惨案的39位受害者,大概可能就是每年这一天前后,无论是利物浦还是尤文图斯,他们从未停止纪念。感谢发言人的科普,让我得以用美国这首家喻户晓的歌曲《答案在风中飘荡》来祭奠我的同胞,‌‌“一个人要多少回转过头去,才能假装什么都没看见;一个人有多少耳朵,才能听见身后人的哭泣;要牺牲多少条生命,才能知道太多的人已经死去。‌‌”

除了答案在风中飘荡之外,我说不了什么。

 

 

旅馆门前

上午的嘉桐街是寂寥的,冬季日光和街道两旁矮楼的阴影拼合在一起,把嘉桐街的水泥路切割成两面,鲜有人叨扰。

一个戴帽子女人缓步走过,脖颈向上延伸,帽子下头皮光滑,没有毛发。

她手上提着塑料袋,装着医用尿袋,导管连接到身体里。在嘉桐街上,这样的袋子很常见,尿袋里通常澄黄,偶尔黄色掺杂红色血液。

午时的嘉桐街喧闹起来,一些人陆续从旅馆里或者墙那边走出来,聚集到菜摊和街边的灶台旁。男人和女人们麻利地在摊上拣选形状饱满的青椒,洋葱,莴苣头,找老板要两斤新鲜的排骨,捞一盆泥鳅,有的会现宰一只鸡,在店里用清水洗净食材,端去摊子对面。

这里有两架帐篷伞,伞下摆放着几台燃气灶和处理食材的简易木桌,菜刀把和砧板泛着油光。戴眼镜老板面无表情地烹好一锅热油,把泥鳅倒进锅里,加入辅料翻炒,烟火把墙壁燎得黢黑。

王阳走出李涓家旅馆去菜市场,他个头不高。他的父亲是建筑工人,得了鼻咽癌,‌‌“我家有5兄妹,我是老大,我下面3个妹妹,1个弟弟,都还很小。‌‌”

王阳从广东赶回长沙,陪护父亲,这是作为长子的责任。

他是菜摊的常客之一,把制作好的菜肴盛进提前准备好的餐盒里,找菜摊老板要两份白米饭,和其他在这里加工饭菜的人们一样,他提着热腾的饭菜穿过嘉桐街中间的小门,走到墙那边去,在肿瘤医院的病房里,与亲人共进午餐。

但王阳把饭菜送进病房后,端着自己的餐盒走到病房外吃饭。

病房里的其他病人和父亲一样,都是鼻咽癌患者,喉咙或鼻腔里发出奇怪的声音,那样的环境下王阳吃不进饭,他皱着眉头模仿这种声响,撇了撇嘴。

父亲看不下去,他告诉王阳,等自己病情稳定一些,也会搬出去住,‌‌“你在这里吃饭受不了,你以为我受得了吗?‌‌”

麻将桌上的赢家

午饭后,王阳回到嘉桐街,李涓家旅馆一楼的麻将碰撞声,已经响动起来,并将一直延续到深夜十点,王阳喜欢用棋牌打发时间,这让他感到踏实。

坐在王阳对面的女人已经在这张麻将桌旁度过了五天,赢了将近一千块钱。

她叫谭依莲,今年52岁,站在她身旁看牌的是姐姐谭元,比谭依莲大三岁,她们来自湖南省的小县城祁阳。

谭元的身形瘦弱,眼尾的褶皱也更深一些,她习惯站在一旁看牌,但极少参与,她害怕输钱。谭元知道妹妹爱赌,但她不曾干涉,‌‌“我妹妹不输的,她运气很好。‌‌”

在小小的棋牌空间里,留心一下就能发现谁是癌症病人,比如手背上的留置针,或者是谭依莲手上的手腕带。

谭依莲从没想过自己会得癌症,她会在工作的车间和同事通宵打牌,第二天还能接着上班,‌‌“我身体一直很好,没感冒过,从来没打过针吃过药,一下子就发病。‌‌”

最开始发现自己白带异常的时候,谭依莲没太放在心上,她在广东黄江打工,没有抽时间去做身体检查,这种异常情况维持了三个月,直到国庆放假,儿子才陪她去了医院。

看了第一家医院出示的检查结果,谭依莲和儿子都不信,又换到一家大医院,第二次拿到检查报告单的时候,儿子先看了一遍,他跟谭依莲说:‌‌“是癌。‌‌”

宫颈癌晚期。

与谭依莲一样拥有类似经历的人并不在少数,我国每一天都会有超过1万人被确诊为癌症,而每一分钟,都会有超过5人因此死去。

谭依莲有点恍神,她感觉自己的情况不痛不痒,不想治,扭头跟儿子说‌‌“我要回去上班了,‌‌”儿子很生气,骂了母亲一顿,当晚就把谭依莲送回了长沙,准备开始治疗。

两个儿子必须继续赚钱。2004年,谭依莲的丈夫患白血病去世,那一年谭依莲38岁,小儿子刚上初中,她从广东坐车回祁阳县城,哭了一路。

来陪护的姐姐谭元不识字,不会讲普通话,这是她第一次来到省城长沙。这个来自祁阳县的农村女人对长沙的感受是十分具象的,有肿瘤医院的医技大楼,有国平家庭旅馆的房间,和旅馆门口的一小块空地。

住到嘉桐街上的五天里,谭元连这条750米的街道都没有走完过,也不敢独自走到其他地方去吃饭,她笑起来,说自己‌‌“怕丢了‌‌”。

幸好医生打来电话通知,谭依莲可以住进病房了。

>你把癌细胞刮干净

她们离开旅馆,提着行李袋和塑料桶穿过嘉桐街中间的那道小门,挤进了住院大楼的电梯,电梯门合上之后,人就像罐头里的沙丁鱼一样塞在一起,有个女人抱怨被塑料桶硌到了屁股,一个男人说:‌‌“隔壁湘雅医院一天的收入是我们县里医院一年的收入。‌‌”所有人都笑起来。

全国知名的湘雅医院紧邻湖南省肿瘤医院,谭依莲的大儿子本来想送她到湘雅医院治病,但他们没有提前预约,压根排不上号,谭依莲知道自己等不起,‌‌“据说有一个人生病,在湘雅预约,等了一个月,还没等到,人就不行了。‌‌”

8楼到了,这是妇瘤病区,病房里住着更多脑袋光溜溜的女人。

谭依莲隔壁床的女人今年45岁,做了两次化疗之后,头发掉完了,女儿买了一顶绸布的帽子给她戴上,她的皮肤裹着骨头,瘦得轮廓分明。来到这里的第一天,她站在医院门口不敢走进来,她说‌‌“我好怕‌‌”,是女儿把她拉了进来。

谭依莲的手术时间被安排在11月28号,手术的前一天晚上,她梦见自己的婆婆和过世的老公,‌‌“梦见他们像活着一样,我和他们在一起。‌‌”

从手术室出来后,谭依莲被伤口的疼痛折磨得整夜合不上眼。输液用的药水袋上面用加粗的字体标记着‌‌“高危‌‌”,这种药水会让病人感受到剧烈的疼痛,她把护士叫来许多次,请求她们帮她拔掉输液管。

用药之后,她无法进食,只喝一点汤都会引起反胃。她平躺在床上不断地干呕,姐姐谭元帮她把病床摇得稍微高些,她斜倚在床上,粘稠的药水从胃里倒灌出来,吐得到处都是。正值周末,床单被套无法及时供应,医生拿来一沓蓝色的防水卫生垫,铺在谭依莲的呕吐物上,让她能躺得稍微舒服些。

衣服上也沾满了粘稠的液体,但手背上插着针管,她脱掉半边衣服,另一半只能挂在插着针管的手臂上,褪不下来。难受到极致的时候,她说:‌‌“我不想治了。‌‌”

在没有真正与‌‌“癌症‌‌”迎面相抗之前,直到手术结束后的第二天,谭依莲都认为自己可以很坚强。她回忆起自己在手术台上拜托医生的话,她的声音微弱得像蚊蝇:

‌‌“我说我不怕,你好好治我,把癌细胞刮干净,我三十多岁就没了老公,我不想治,我两个儿子要我治,治病的钱都是借来的,你好好治我,我就不怕。‌‌”

她躺在病床上,头微微偏到右边,眼泪缓慢地浸出来。她把手背搁在额头上,挡住眼睛。她设想着:以后不再回广东打工赚钱了,大孙子已经6个月大了,小媳妇也已经怀孕3个月,‌‌“治好了以后,就带孙子。‌‌”

老板娘的租客们

有个客人在十月末入住,一直吃不下东西,到医院之后,看着情况不妙,他便提前回家为儿子收媳妇,这件事原本订在明年正月,提前收了媳妇后不久,他就去世了。

患上黑色素瘤的客人,来医院的时候已经晚了,李涓眼见着他从长一颗‌‌“痣‌‌”开始发病,‌‌“一天可以长一尺,一个人全身几尺?一个星期都没有,就死了,就那么快。‌‌”

四十岁出头的益阳女人得了宫颈癌,做化疗没有效果,只能自己在家吃靶向药,那个女人只要回到房间,就会独自哭泣,但当她面对其他人的时候,她看起来总是开朗的,会招呼同住在国平家庭旅馆里的朋友:‌‌“帅哥,过来打麻将。‌‌”

‌‌“那些哭哭啼啼的,成天窝在家里不出去的,那才是真的得了病了,什么事都要面对现实。‌‌”李涓把马尾梳得高高的,暗红色的皮衣整理得油亮,她眯着眼睛笑,招揽进出旅馆的病人和家属一起打麻将。王阳喜欢住在李涓的旅馆里,他觉得这里的客人就像邻居。

晚饭后的旅馆一楼,人们围坐在两张麻将机前,桌子下方的烤炉暖烘烘,麻将碰撞的声音连绵不绝,李涓在面朝大门的屋子里一边原地踏步,一边看电视剧,保持运动的习惯,是她来到嘉桐街之后才养成的。

人群散去后,灯光逐渐熄灭,整条街又重新浸入黑暗,李涓的手机放在床头,今夜,她希望手机不再响起。

(*文中李涓、谭依莲、谭元、王阳均为化名)文|赵佳佳戴雅婷 图|赵佳佳 编辑|陈显玲 

 

家长们在儿慈会门外等候,希望得到一个说法

田云失去的27.6万元,现金摞起来是患白血病的7岁儿子体重的六分之一。7月末,她把这笔钱投入了很不容易才抢到的‌‌‌‌“9958‌‌‌‌”廊坊团队主任柯某孝的三个‌‌‌‌“配捐‌‌‌‌”项目中,之后,再也没有收到回款。

多名白血病患儿家属告诉,‌‌‌‌“配捐‌‌‌‌”作为病友群常用的一种筹款方式,最能解决实际问题。投入的金额不同,收到的回款也不同。比如,投入12.6万元,可以在拿回本金的基础上,另外收到4000元,被称为激励金;投入4.85万元,则可以拿到1500元。

据不完全统计,柯某孝的‌‌‌‌“配捐‌‌‌‌”项目涉及80多个患者家庭,总金额近千万元。原本应该在8月底就到账的回款迟迟没有动静。9月6日,柯某孝给一位病友发消息称,‌‌‌‌“对不起大家了,钱回不来,我已经到尽头了‌‌‌‌”,之后失去了联系。

家属们称,他们之所以信任柯某孝,是他作为中华少年儿童慈善救助基金会9958儿童紧急救助中心(以下简称‌‌‌‌“9958‌‌‌‌”)工作人员的身份。在‌‌‌‌“9958‌‌‌‌”的公众号上,一篇发布于2023年2月24日的推文显示,柯某孝是中华儿慈会项目四部9958廊坊团队主任,并获得中华儿慈会2022年度最佳领导力奖。

目前,该推文中包含柯某孝及其头衔的文字已被删除。9月13日,中华儿慈会的工作人员回应称,柯某孝并非中华儿慈会工作人员,只是短暂的当过志愿者。目前,柯某孝已被河北三河市公安局燕郊治安分局拘押,正在接受调查。

‌‌‌‌“配捐‌‌‌‌

来自东北的刘娜娜,今年6月第一次尝试‌‌‌‌“配捐‌‌‌‌”。2021年的春节,她一岁九个月的孩子被确诊为神经母细胞瘤,这是婴幼儿中较常见的恶性肿瘤。经历了两年半的治疗后,他们已经投入了一百多万元,房子也卖了,现在住在山东济南肿瘤医院附近的一间出租房里。过去三年,他们没有任何固定收入,孩子爸爸跑外卖,每个月能赚两千元左右。

刘娜娜在病友群里看到有人发‌‌‌‌“投入4万9千元,可以在本金之外,多返1千元‌‌‌‌”的‌‌‌‌“配捐‌‌‌‌”项目。她想赚点生活费,就报了名,‌‌‌‌“其实就是那几万块钱来回用,这里配捐投进去,套点钱出来,再把钱投到别的配捐项目里。不然我哪儿来那么多钱?‌‌‌‌”

群里很多项目都自称是‌‌‌‌“中华儿慈会的配捐‌‌‌‌”,刘娜娜说,虽然她的钱是汇入了个人银行账户,但出于对慈善机构的信任,她相信自己不会受骗。后来,她又参加了两次,都成功拿到了回款。刘娜娜的回款记录显示,有些钱还是‌‌‌‌“中华儿慈会‌‌‌‌”的银行账户转来的。

从2021年开始就参与‌‌‌‌“配捐‌‌‌‌”的陈丽文这次也参与了柯某孝的两个项目:‌‌‌‌“48500元配1500元‌‌‌‌”和‌‌‌‌“101500配2500元‌‌‌‌”,她告诉记者,‌‌‌‌“其实都不用介绍究竟是什么项目,就直接写,‌‌‌‌‘9958’廊坊团队的项目,多少配多少,多久回款就可以了。其他的在这个群体里是默认的。‌‌‌‌”

她也好奇过,上交的那些发票究竟怎样核销,他们上交了十万元的发票,但除了拿回自己的‌‌‌‌“本金‌‌‌‌”外,真正得到的‌‌‌‌“配捐‌‌‌‌”额只有几千块。

今年7月底,田云7岁的儿子结束了两个月的住院生活,终于可以顺利出院。7月21日、23日和8月7日,她成功抢到了三项‌‌‌‌“中华儿慈会的配捐‌‌‌‌”,126000元配4000元,101500元配2500元,48500元配1500元,三个项目总计27.6万元。田云挺高兴,回款时,能收8000元,又可以支持家里一个月开销。

田云说,配捐项目名额有限,想参与就要赶紧在群里报名接龙。高配比的项目更难抢。她听说,有些高配比的项目能达到1:1,不过她没见过,她参与的最高配比是9:1,45000元配5000元。记者了解到,‌‌‌‌“配捐‌‌‌‌”项目不定期有,每次的名额和金额都不固定,有时5个,多的时候一次能有几十个。

2022年9月,刚入学十天的儿子被查出白血病之后,田云一家人的生活状况急转直下,他们从陕西来到廊坊,光治病就花了80多万,其他的生活开销‌‌‌‌“根本没法算‌‌‌‌”。田云说,亲戚朋友全借遍了。网络筹款需要提供儿子的经历和照片,她拒绝了,‌‌‌‌“不想儿子被别人指指点点‌‌‌‌”。

田云一家每个月生活费维持在1-2万元左右。挂专家号几百块,最贵的药,一粒就要700元。如果不慎感染,住一天院就要花掉3、4万元。由于骨髓移植,白血病患儿很容易出现排异反应,抵抗力很弱。好不容易熬到出院,饮食、防护稍有不慎就又进入下一次循环。田云的儿子5月做好移植手术出院,一个多月后不慎肠道感染,又住院了,7月底才出院,直到现在还需要每周复查。

陈丽文太理解田云的辛苦了。她的小孩一岁七个月时确诊白血病,经过两年多的治疗,现在进入治疗关节排异、眼睛排异的阶段。孩子吃不了冷藏食物,得吃新鲜的、现买的菜。陈丽文说,‌‌‌‌“他吃两块儿排骨,我也得给他买一整根,他吃两块儿鱼肉,我也得给他买一条鱼。每天都要营养搭配的,有肉有菜有水果,我们大人就吃边角料。‌‌‌‌”

开销越来越多,田云想到了配捐。她跟丈夫提起,丈夫始终不支持,觉得‌‌‌‌“是在洗钱‌‌‌‌”,她就瞒着丈夫做。今年年初,田云第一次参加配捐,‌‌‌‌“26000元配4000元‌‌‌‌”,回款直接打到医院的账户上。不到一个月,本金加回款的3万元果真打到了医院账户上。那之后,田云瞒着丈夫,越借越多。她办了三张信用卡,两张都用在配捐本金的套现上。

刘娜娜没想到,最后两次参与柯某孝的配捐就遇上了问题。7月21日,她投入了12.6万,按照对方承诺,她应该在8月30日收到回款13万。直到9月2日,她的银行账户仍然没有动静。在等待这笔配捐回款期间,8月25日,她又投了14.5万元。

一直收不到回款,刘娜娜察觉不对劲,在配捐项目的微信群里询问,9月3日,她被拉进了一个群,里面都是在承诺时间没拿到回款的人。一些病友告诉她,卷走钱的人叫柯某孝,是中华儿慈会项目四部‌‌‌‌“9958‌‌‌‌”河北廊坊团队的主任。

9月11日,他们一行几十人来到中华儿慈会。工作人员拿出了一份解约书,显示中华儿慈会‌‌‌‌“9958‌‌‌‌”项目于2023年3月31日和廊坊救助站解约。陈丽文说,但在这之前,他们没有在任何公开渠道看到这封解约书。

9月13日,中华儿慈会发布声明称,柯某孝并非基金会工作人员,只是在9958儿童紧急救助项目河北廊坊地区合作机构中当过短暂的志愿者,他们从未委托柯某孝个人为9958儿童紧急救助项目筹集资金。

在‌‌‌‌“9958‌‌‌‌”的公众号上,一篇发布于2023年2月24日的推文显示,柯某孝是中华儿慈会项目四部9958廊坊团队主任,并获得中华儿慈会2022年度最佳领导力奖。目前,该推文中包含柯某孝及其头衔的文字已被删除。

柯某孝与患儿家属的聊天记录

卷走钱的也是病友

长时间的治疗将患儿的父母锻炼成熟练的‌‌‌‌“赌徒‌‌‌‌”,每一次看诊、开药、选治疗方案,都是在赌孩子的命。配捐,只不过是给这场豪赌加了一个砝码。田云加入了很多‌‌‌‌“中间人‌‌‌‌”建的配捐群,那些她‌‌‌‌“这辈子都还不起‌‌‌‌”的巨额本金,在一个个配捐项目里循环流通。

田云所说的‌‌‌‌“中间人‌‌‌‌”在过往的媒体报道里被称为‌‌‌‌“筹款志愿者‌‌‌‌”。在柯某孝的配捐项目里,也有几位这样的‌‌‌‌“筹款志愿者‌‌‌‌”。他们也是白血病患儿的家长,有的因为孩子生病时间比较久,接触过很多公益项目,在给自己筹款的同时,也会帮别人筹款,从中得到一定比例的返款。他们说,返款金额不定,有按照2到4个点返还,或者几百块的辛苦费,偶尔则完全没有。

陈安康的孩子于2020年12月确诊白血病,治疗期间,他结识了另一位患儿家长李桂成。李桂成说,今年上半年,柯某孝告诉他,有中华儿慈会的配捐项目。恰巧这时,陈安康打电话询问是否有配捐项目,想挣点生活费,他的孩子正在住院治疗。李桂成就把柯某孝介绍给了他。

陈安康特地在中华儿慈会官网和‌‌‌‌“9958‌‌‌‌”的微信公众号上搜索了柯某孝的名字,发现确有其人,而且还是河北廊坊团队主任,他觉得项目可信。

7月以来,陈安康一共做了三次配捐。第一次是7月24日,共有15位大病患者家属参与。柯某孝提供了两种配捐额度选择,其中5位家属选择的方案是:48500元配捐1500元。另外10位家属选择的是125000元配5000元。家属们将钱款汇给陈安康,他再将所有筹集到的钱汇给柯某孝的个人账户。按照约定,大约20日后,参与的家属们都收到了柯某孝转来的本金和配捐金额。

8月,柯某孝提供的配捐项目分别是,102000元配2000元,有20位家属参与,145000元配5000元的项目,15位家属参与。据陈安康的转账记录显示,他分多次给柯某孝转账400多万元。直到八月底,有病患家属说还没回款,他们才意识到不对劲。

8月31日,陈安康、李桂成等人在武汉找到了柯某孝。李桂成说:‌‌‌‌“柯某孝当时状态挺好,还嘻嘻哈哈的,看不出异样。‌‌‌‌”他们要求柯某孝到河北面见病患家属,‌‌‌‌“给大家一个交代‌‌‌‌”,柯某孝承诺,9月7日把钱款转回。李桂成告诉记者,柯某孝称,自己在武汉存着20万元,可以发给大家解燃眉之急。他们一行几人取完钱后,准备坐高铁到北京。上车前,柯某孝要接个电话,然后就不见了。

当天下午4点左右,陈安康收到了柯某孝的消息:对不起大家了。钱回不来,我也到尽头了。陈安康回复他:不会再相信你了,直接报警了。第二天,他还是又发了两条消息给柯某孝:你给我儿子转点医疗费……小柯,求求你,能不能给我转过来100万。

另一位‌‌‌‌“筹款志愿者‌‌‌‌”吴立平也见到了柯某孝,他证实了李桂成的讲述。吴立平的女儿今年7岁,四年前被确诊白血病,在武汉儿童医院治疗时,认识了柯某孝。他说,柯某孝其实也是一位患儿家属。

2020年的一篇报道显示,时年26岁的柯某孝是湖北黄石人,2014年结婚后,四年间生下了三个儿子。结婚之前,柯某孝靠打零工为生,一个月4500元的收入,他的妻子做收银员,一个月工资1800元左右。婚后,妻子在家照顾孩子,柯某孝一人打工维持一家五口生活。2019年,柯某孝的小儿子确诊白血病。最难的时候,他做搬运工,一天100元,给孩子看病。在吴立平的印象里,柯某孝是一个很老实的人。

至于柯某孝如何成为9958河北廊坊团队的主任,他并不清楚。吴立平说,今年2月,他看到‌‌‌‌“9958‌‌‌‌”公众号的一篇文章显示,柯某孝竟然‌‌‌‌“混‌‌‌‌”到主任了。不久后,他打电话给柯某孝,询问是否有配捐项目,得到了和李桂成相同的答复。吴立平说,柯某孝还营造出名额很紧缺的样子,他着急地让柯某孝给他留一些,分给有需要的病友。据吴立平说,7月22日前的配捐都顺利回款了,但在那之后,柯某孝从他这里收到的病友们总计400多万元的钱都没有回来。

他几次催柯某孝回款,对方先是称卡限额了,转不出来,后来又解释项目卡住了。吴立平和柯某孝最后的交流停在他劝柯某孝去自首:你是自己把自己毁了,大家这么信任你。

现在,没有人确切知道这笔钱究竟去了哪里。中华儿慈会在9月13日的声明中提到,基金会官方账户从未收到有关网上所传的1000万元资金。据他们了解,当事人将资金打给了柯某孝个人账户,并曾从柯某孝个人账户获得返款。

这种事情时常发生,‌‌‌‌“把希望寄托在上面(配捐)‌‌‌‌”,吴立平说,毕竟大家都很不容易,现在筹款越来越难,免费、无偿的救助越来越少。有些筹款项目还要花钱通过广告公司推广,很多病友只能选择这条路。

‌‌‌‌“我作为一个患儿家庭,心态就是这样,一个月从花呗、借呗借出来15万,我投进去(配捐)之后,最长不超过一个月就返款四千元,扣完利息,至少还能剩三千多。我就可以交房租了。‌‌‌‌”陈丽文坦诚地说,对于他们来说,这是最能解决实际问题的。记者了解到,还有很多配捐项目几天就可以返款。

那些折磨人的病成为病患家属们信任的来源。田云参与了多次配捐,很多甚至连‌‌‌‌“筹款志愿者‌‌‌‌”的私人联系方式都没有,但她也放心随意把几十万元转给那一个个她不熟悉的账户。

目前,柯某孝已被河北三河市公安局燕郊治安分局拘押,正在接受调查。9月13日下午,包括腾讯公益、微博公益在内,都暂停了9958在平台上的所有项目筹款,等待调查结果再做进一步处理。

 

 

无限游戏没有 “赢” 这一说

我在生活中特别讨厌那种踮着脚上吊的状态,但仔细观察就不难发现,这种状态在生活中往往是被人刻意设计出来的,其迫使我们用有限的自己去应对无限的困境。

所谓踮着脚上吊,就是有人把你双手绑在身后,然后用一根房梁上垂下来的绳子套在你脖子上,这根绳子的长度被精妙计算过,略微短于房梁到你脖子的距离,只要你正常站着,绳索就会勒紧你脖子让你窒息,但只要你踮起脚,让自己高出几厘米,脖子上的套索就会松出一丝余地,让你能喘上气,若你踮脚太久,脚踝小腿撑不住了,只要稍一松劲,绳套就立刻勒紧脖子,让你继续窒息,就这样,你被人为地置于了一种竭尽全力才能勉强求存的状态而不得解脱,生活里很多规则也是这样。

我这两天看了篇文章,作者是临沂大学的邢教授,他为了调研,做了一段时间外卖员,并将自己从业时的种种经历记录下来,文章中涉及到的诸多委屈心酸自不必提,最让我印象深刻的是,就是整个外卖系统的游戏规则,邢教授介绍说,他做外卖员,平均每单仅能赚 3.5 块钱,但若是遭到差评,马上罚款 200 到 500,就算申诉,基本上也是枉然,而且外卖员早上还要开会,开会迟到也得罚 20,若是你每日奔波 12 到 14 小时,每个月跑 26 到 28 天,那么你能大概能赚 6000 块钱,这是平均水平。

我不了解临沂的物价,但我印象中,每月 6000 块钱,在国内的一线及主要省会城市,若不算房租,也就是维持生活的水平,不足以让人彻底改变处境,毕竟只要因为差评罚个 500 元,那就相当于 140 多单白送了,一两天的奔波辛劳付之东流,而你又怎么能保证下一个 140 多单里不会再遇到差评呢?在这套游戏规则下,人想要靠努力积累以逃出困局,进而改变生活境遇,只怕难上加难。

同样,类似的逻辑在网约车上也有体现,我之前看有文章说,有的网约车平台靠系统分配任务,若是某位司机最近接到了不少单子,系统就会认为他已经赚到 “足够” 的钱了,进而调整派单的次序和权重,接下来,那位幸运的司机就会发现自己莫名接不到活了,让你能赚到钱以继续生活,但又不能让你攒下钱以脱离岗位,就这样,驴背上安装起了一个智能伸缩杆,通过检测驴的代谢水平以实时调整胡萝卜的悬挂距离。

我最近尝试了《暗黑 4》,刚开始感觉还不错,但越玩越不爽,因为在这个系列的早先几代时,玩家是可以通过积累以改变处境的,等自己升到 30 级时,再回到游戏开始的营地门口,曾经那些 2、3 级的野怪就可以随便清了,墓地里曾经棘手的小 BOSS,一个技能带走,但在《暗黑 4》里,规则变了,野怪能和你同步升级,你 3 级时,野怪也 3 级,你 20 级时,同一地区的野怪也 20 多级了,尽管你的技能和装备都有所提升,但战斗难度并没有轻松多少,甚至有时还增加了,这种无论怎么努力都无法积累优势的仓鼠跑轮感让我非常沮丧,我花钱本是为了玩游戏,现在却反过来了。

这让我想起美国学者詹姆斯・卡斯曾经写过一本书,名叫《有限和无限的游戏》,书中表示,这世界上有两种游戏,即有限游戏和无限游戏,有限游戏的目标在于取得胜利,如《魂斗罗》里控制角色杀到终点那样,而无限游戏的目标则在于尽可能地让游戏持久地玩下去,如《俄罗斯方块》那样,这两种游戏的目标相异,策略自然也随之不同。

但令人沮丧的是,我们很多人迫于现实和无意识,都在用自己有限的青春和健康,被人玩着一款无限的游戏。

而无限的游戏是没有 “赢” 这一说的,它只有失败和继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