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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在流动,钱也在流动

看完这个案子,我只想说,颤抖吧,人类!在现实面前,所有影视作品都弱爆了!!!

女主原本是个演员,那叫一个盘靓条顺。但是,因为大环境不好,好几年没接到戏。为了生活,女主做起了女主播。一开始,女主还很抗拒,但是,慢慢的,女主发现这行来钱可真快啊,尤其是怨种可真多啊,嘿嘿嘿嘿~下面这位男同胞,我们就称他为大怨种吧。大冤种给女主刷了很多礼物,又加了女主的联系方式,两人天天聊天。

在大怨种看来,他和女主是恋爱关系。因此,当女主向大怨种借钱时,大怨种当然是义不容辞!就这样,女主以各种理由,前前后后从大怨种手上借走了 150 万……然后,大怨种是怨种,但他不是傻啊,咋女主家老出事儿呢?大怨种就发现不对劲儿了,开始让女主还钱!

女主表示,我也想还钱,但我身不由己,因为我的表弟被赌博窝点抓起来了!我要借钱救他!于是,大怨种又借了 90 万给女主……我收回上面那句话,大怨种不光是怨种,确实有点过于单纯了……总之就是,大冤种一共借给女主 250 万…… 不得不说,真有钱啊……

然后,又过了一段时间,女主还是不还钱,大怨种就报警了,警察就把女主抓起来了,女主表示,她没有骗大怨种,她是真的借钱救人,就是救的这个人,身份上面有点小出入,不是她的表弟啦,其次是她的小奶狗男朋友啦~以下我们简称为小奶狗。女主和小奶狗也是在直播间认识的,小奶狗嘴巴非常甜,情绪价值给女主拉满了,女主很快和小奶狗坠入爱河。为了救被困赌博网点的小奶狗,女主借遍了亲朋好友以及直播间的各路粉丝,总金额高达 730 万……

估计看到这儿,肯定有人会问,这小奶狗得多帅啊?答案是:不知道……女主和小奶狗谈了三年恋爱,从来没有见过面,连视频都没有。但是就算在这种情况下,女主依然坚信,她和小奶狗是真爱。现在她被警察抓起来,没人在帮小奶狗借钱,陷在赌博窝点的小奶狗可怎么办啊?可不得吃不好睡不好啊?

警方很有经验,听女主讲完,直接得出结论:哦,你遇到杀猪盘了。女主不信,表示你们不懂爱!警方就去查真爱小奶狗了,好消息是小奶狗没有被赌博窝点抓起来,坏消息是小奶狗的皮下是一位三十八岁的女护士,婚姻状态是离异……

女护士一共从女主手上骗走了 730 万,那么,被骗走的钱,又到哪去了呢?主要用于打赏别的女主播…… 一共打赏了 490 万……女护士表示,我也不想啊,但是我控制不住自己,我上瘾了,我戒不掉,我就是爱看女主播!我就是想给她们刷礼物花钱!

最后,我想说,我不是很理解人类,尤其是你们这些人……

赚钱永远是用脑的 直播也是

直播行业没有大家想象的那么好,前几年是风口,主播收入水涨船高。去年开始下来了。这半年杭州倒闭了许多直播公司。特别是老板不懂电商盲目追风口的,基本上都关门了。主播收入也不如以前了。

也有许多赚钱的主播,主播其实合社会上大多数职业一样,也分为体力型、技术型、动脑型。体力型就是拉时长的,没什么门槛,性质和客服差不多但是比客服累。有点像滴滴和外卖,虽然也能赚到辛苦钱,不用费脑子,但容易被淘汰。

技术型的一般是有一些话术技巧,或者有一些才艺,能吸引住人,比如唱歌跳舞,吟诗作赋,炒菜做饭,长得好看也算,总之能吸引住人。

这个世界赚钱永远是用脑的 > 技术的 > 体力的。用脑的主播一般都是喜欢研究事物本质的,懂销售,懂用户心理,不是单纯的话术技巧,而是会捕捉人性,许多头部主播就是那种类型。他们还能利用自己的特长去撬动更大的资源,最后收徒弟,做矩阵,自己都不用播了。轻松赚钱。

顺便再跟大家说说直播间的几种类型,除去娱乐 pk 那种,电商直播间主要是套路型,人设型。低价跑量型和精准投流型。

套路型就是靠套路憋单和骗人吸引流量,卖货不对版的产品,这种快不行了因为平台开始限制,消费者也疲了。

人设型就是你人设塑造得好,大家信任你。愿意买你的东西。

低价跑量型就是把 pdd 搬到直播间。通常是一分价格一分货,对于品质大家不要抱太大希望。

精准投流型就是通过付费去买精准的人群到你直播间,虽然人少但是很精准,几十人在线的成交量不比上千人在线的泛粉差而且更稳定。不容易大起大落。

还有一种同频共振型就是平台为鼓励创作的一种算法,短视频和直播间高度匹配,开播会产生共振互相导流。目前抖音和视频号都有这种算法。

直播就这点东西,没什么玄乎的,直播永远只占电商的一小部分,电商的大头是货架,其次是图文 + 视频,第三才是直播。

01

先来谈一下‌‌“直播‌‌”在中国崛起的背景。

虽然短视频、直播等内容形式,早几年就已开始火了,但到了2023年,才真正走向‌‌“全民直播‌‌”‌‌“全民视频‌‌”。直播的门槛降到极低,几乎所有人、不分学历资质,都能参与直播,而‌‌“直播能爆富‌‌”的个别例子,鼓励了太多中国人,投身于直播这个行业。

《中国网络表演(直播与短视频)行业发展报告(2022—2023)》显示,截至2022年,全国主播账号累计开通超1.5亿个,网络直播行业整体市场营收近2000亿元。

还有一个数据:根据《中国互联网络发展状况统计报告》,截至2023年6月,中国网民规模达10.79亿人,短视频用户规模达10.26亿人。

可以想见,2023年,这个数字还会再度飙升。极为庞大的用户,衍生出了一个‌‌“流量为王‌‌”的时代。

相信很多人都刷到过这样的视频:夜晚,某个城市的大桥底下,街市一角,全都是直播的博主——蹲的,站的,坐的,男男女女,美美丑丑,唱唱跳跳,说话逗笑,他们的眼里都只有眼前三脚架上的手机里的观众,旁边是人山人海都根本不在乎。

而且,现在如果有人想赚钱却不好找工作时,基本上,都会收到‌‌“你去搞个直播啊‌‌”的建议,不管这个人是年轻小姑娘,还是贫困山区老翁。

我在传统媒体工作多年,也是自媒体时代的数百万粉丝的大V;现在主要在做视频项目,深谙传播法则。但当下的这种大规模泛滥的直播,与过去的媒体、自媒体传播有着本质的区别:如今的直播,不仅反文化、反精英,而且,为了有高流量,为了能有最广泛的受众,低俗营销、擦边、涉黄、扮丑、卖惨、炫富……

总之,越低俗,越吸引眼球,就越有可能爆火。

无论我们理不理解,这种向下兼容、无限媚俗的直播时代到来了。

一个接一个的热门人物被推上前台。从小杨哥、‌‌“挖呀挖呀挖‌‌”的黄老师,到‌‌“一笑倾城‌‌”和‌‌“秀才‌‌”,再到最近的‌‌“闻会军‌‌”的爆红,他们是轻而易举赚得盆满钵满的案例。一次直播就有数百万、甚至以千万计的进账,让大家一下子被财富的气味呛到了,都前仆后继地往前冲。

怎么说呢,直播的门槛非常低,偶然性极强。爆火,与能力、学历、甚至外貌,关系都不大;资本或资源,有点用,但‌‌“大红靠命‌‌”,观众是否买账,也只能仰头望天了。

但是,那些没有红起来的绝大多数直播播主呢?只能是一片尸山血海了。既然播主也是普通人,凭什么其他人要花钱消费呢?而热衷于观看直播的,又是些什么人的呢?

介绍完背景,不妨就来看一下躬身参与‌‌“直播‌‌”的王怡霖,告诉我们的答案。

02

虽说直播行业如此之普及,但在很多不感兴趣的人当中,依然存在着刻板印象。比如说:

以为主播都是年轻美女,靠美色和擦边来吸引‌‌“大哥‌‌”打赏;

以为主播都光鲜靓丽,下了播以后打扮得漂漂亮亮、嗲里嗲气地喝下午茶、买买买;

以为主播很可能会跟‌‌“榜一大哥‌‌”做某种特殊交易。

进而,这些不了解情况的人,会先入为主地认定,做直播这一行的女子都不是什么好人。

这些当然是错误的。不排除有个别现象,但直播这个行业很大;个别怎么能替代整体呢?

王怡霖在2019年考入香港大学读社会学博士,她选择中国秀场直播作为自己的博士论文选题,开始了为期3年的田野调查。

在这篇《秀场直播里的女主播与她们的‌‌“绝望劳动‌‌”》的文章里,王怡霖描述了真正的女主播,她们的生活是这样的——

1.作息时间:白天睡觉,晚上通宵直播;只有外卖陪伴她们;有些主播长达两三年连小区门都没出去过。

2.颜值:对女生颜值没有要求,只需要化妆。甚至都不需要化妆,只要经过培训学会开滤镜,镜头前都是美女。

3.女主播来源:工作会吸引很多刚出社会的年轻女孩,主要是从职业技术学院毕业的学生,还有的早早辍学了。她们很多是来自贫困县。

4.收入低微:24岁的小雨,通宵直播,收入被平台和公会抽成,播一晚上挣五十,还不够付电费和饭钱;也不够买脸上这些化妆品的。

5.直播的普通女性:有刚生完孩子的单亲妈妈,前夫失业、老人重病,穿着不到50元的衣服,遮住杂乱的房间;也有两个孩子、还上了失信人名单的单亲妈妈,直播时滤镜开很大,怕被孩子老师认出来;还有还在月子里的女性,坚持直播。女性参加直播的很多,因为这是她们唯一能找到既带孩子、又能上班的工作了。

而工作的内容,总结一下,那就是‌‌“讨好‌‌”‌‌“百般讨好‌‌”

工作人员教我在这个行业生存的法则。比如‌‌“五敢‌‌”:‌‌“敢唱‌‌”、‌‌“敢喊‌‌”、‌‌“敢调情‌‌”、‌‌“敢自黑‌‌”和‌‌“敢连‌‌”(连麦)。‍

主播们还被要求必须连麦、PK,才会有人来看来打赏。PK输掉的人,就要被惩罚,惩罚有可能是羞辱、折磨,也有可能是某种下流的暗示动作。

文章写道:‌‌“看主播被羞辱,是娱乐的一部分,所以别人才会愿意花几千,甚至几万刷礼物。‌‌”

女主播们在这个过程当中的情绪是很复杂的。她们既感到羞辱,同时也有很强的压力,不管PK输赢,关键是要有人打赏;另一方面,当女主播看到‌‌“大哥‌‌”为自己花几万几千刷出来的‌‌“礼品‌‌”时,也会虚荣心爆棚。

问题是,‌‌“大哥‌‌”们虽然会在某段时间专注于打赏某位女主播,但他的喜好会很快地改变,转投别的女主播门下;有些‌‌“大哥‌‌”送的大奖,是从平台的抽盲盒、玩转盘活动里赢来的。

谁也不忍心告诉她们,这些女主播们走红、赚大钱的几率无限小,接近于零。她们能赚出一份普通白领的工资已算不错了。这一行,既辛苦,也没有积累,整天面对着擦边和羞辱、骚扰,得有强大的心理来应对这一切。

03

我更好奇的是,到底是什么人在打赏和消费女主播们呢?

虽然有一些‌‌“大哥‌‌”与女主播线下发展关系的例子,但总的来说,打赏是在线上完成的,他们明知道自己不会有机会碰到自己花上几千、几万、几十万打赏的人,但他仍然觉得这样很爽。

与真实的某种特殊交易不同的是,这种网络打赏主要的满足来自于精神层面:

‌‌“女主播会一直和你互动,当着上万人叫你名字,说感谢你之类的话,那种满足感你无法体会。‌‌”

说实话,很多男性恐怕一辈子都认识不了几个异性,更不要说是美女了(虽然可能只是滤镜打造出来的);而在网上,他可以被很多人包围着,围观看着美女与他的调情,这也许就是他的人生巅峰了。

让我印象深刻的,是作者采访过的一位榜一大哥。他在直播平台上投入巨大,特别是时间和情感上的付出。

眼前这个中年男人,正在市场流动摊位上吆喝卖橘子,卖一会儿,就要换一个地方。他身上的T恤洗得发白变薄,露出几个洞眼。大哥结过婚,他的妻子以前因为打麻将欠钱,为了躲债,跟别人跑了。如今,他独自一人抚养两个快上中学的孩子。白天,从老家弄些货卖,有时是橘子,有时是核桃。晚上,就到当地一个厂里开车拉货。

在地铁上写田野笔记时,我非常难过,觉得生活这么困难的人,怎么还能诱导人家在直播间里消费?

这位大哥生活中很热情,但在平台上讲粗话、刷礼物;他有好几个号,在平台上消费过一两万。明明收入不高,但一发工资他还是会在直播间里一晚就花几百上千块。因为,‌‌“那个阔绰的瞬间,对他来说,就是很重要的。‌‌”

王怡霖提出了一个概念,就叫‌‌“绝望劳动‌‌”。如果换个不那么学术的说法就是:主播们用一种剥削自己、伤害自己的方式来赚钱,而且非常不稳定;但他们想换工作时却发现没有比这更好的工作。

这就很能理解为什么当下这么多人加入直播大军了。

虽然人人都有千万分之一的机会可能会红,但实际上,这一行业中绝大部分人的努力和自我羞辱、摧残,都是没有用的,无法换成钱的。

现实是如此之艰辛,大家也只能在又卷、收益又极低的直播行业里打转。不做直播,还能有其他的工作与劳动机会吗?

万众直播,其实只是我们当下的一个缩影。

 

 

当农田和树林隐入深夜,黄中原家的灯还亮着。

黄中原的邻居、一位60多岁的大爷还在睡梦中。他曾在半夜刷到过黄中原的直播,看到黄中原猛灌啤酒,他没看两眼就关了,‌‌“这东西没啥价值。为了挣钱不要命了‌‌”。黄中原在村里名声不太好,就连不看直播的老人,也知道他吃老鼠。

凌晨4点左右,邻居大爷突然被黄中原家人的电话叫醒,让他帮忙找村卫生室的医生。

‌‌“中原不行了‌‌”,电话里说。

没人能说清楚,黄中原当晚到底喝了多少酒。平台上已经找不到这场直播的截图或视频。有粉丝后来告诉黄中原的妻子,黄中原喝了两三瓶白酒后,有‌‌“10多分钟大喊大叫‌‌”,然后直播就终断了。一名粉丝称,弹幕里有人说‌‌“打120吧‌‌”。但最终没人打出这个电话。

黄中原出殡那天下着大雨,粉丝和朋友把他的棺木抬上了山。

死亡的循环

15天前,吴力和黄中原参加‌‌“三千哥‌‌”王兆丰的葬礼,主播来了好几桌,还有人试图直播。

相比黄中原,王兆丰直播时更亢奋,在圈子里朋友很多。王兆丰经常在直播中喝醉,他把醉酒也当作表演的一部分。有次喝多了,他躺在洒满彩色纸片的地上打滚,摇晃着跳舞。粉丝在屏幕上高呼‌‌“666‌‌”‌‌“有两下子‌‌”。姐姐王丽打电话让他下播,他反而把她拉黑。

5月17日凌晨,在直播中喝下7瓶白酒和3瓶红牛后,他就一直趴在桌上,随后直播中断。他平时一个人在乡下的房子里直播,妻子带着孩子在县城上学。下午被村民发现时,他已经死亡。

吴力回忆,王兆丰性格大大咧咧,为人仗义,笑起来有两个酒窝。他自称‌‌“互联网第一能喝‌‌”,为了显得夸张,他用比脸还大的巨型酒杯装酒,把头埋进去喝。但他的朋友和家人说,他真实的酒量只有半斤。

王兆丰生前直播的房间里,由于担心扰民,窗户被全部封死。墙上贴满了A4纸,上面写着‌‌“我命由我不由天,灭你只在挥手间!‌‌”

他初中毕业就进社会闯荡,卖过水饺、做过猪脚饭,后来做生意赔了钱,2020年为了还债做直播,有不少‌‌“大哥‌‌”‌‌“大姐‌‌”(财力雄厚的打赏粉丝——记者注)给他打赏。

今年年初,王兆丰终于在老家买了套房子。王丽劝弟弟转行开个小店,‌‌“总归要回到现实生活中来‌‌”。但王兆丰已经离不开直播。他过年吃饭时也拿着手机,‌‌“走到哪播到哪‌‌”。

王兆丰去世后,家人从他的保险柜里发现了一沓电话卡。每次被平台封号后,他就用这些新号码注册小号继续播。

去年9月,王兆丰因直播中饮酒过量住进了ICU,诊断结果包括急性酒精中毒、急性胃黏膜病变、肝损害等,直到出事前,他还在喝中药。

去年出院后没多久,他又开始在直播中灌白酒。他觉得自己进ICU是因为喝了假酒。一名粉丝回忆,王兆丰曾在直播中说,‌‌“做主播光宗耀祖‌‌”。

网上流传着王兆丰生前最后一场直播的截图,他趴在桌上,弹幕里有人开玩笑,‌‌“直播睡觉月入百万‌‌”。

王兆丰的葬礼上,王丽记得黄中原一直‌‌“愣愣的‌‌”,盯着王兆丰的照片不说话。她用手指着黄中原,流着泪说:‌‌“尤其是你,千万不要再喝了。‌‌”

王丽也看过黄中原的直播。她知道黄中原和弟弟一样喝酒‌‌“实诚‌‌”,从不兑水,甚至总是压着不吐。

‌‌“他都点头了。他都答应我了。‌‌”王丽对记者说。

15天后,王丽得知黄中原去世的消息。‌‌“听到这个,我真的挺生气,好恨他们。‌‌”她的声音微微颤抖。

半年前,江苏盐城患肺结核的主播‌‌“耀子‌‌”去世,也和直播中长期饮酒有关。那时王兆丰也参加了他的葬礼。

没人知道第一个因直播而死的主播是谁。

2017年11月,高空极限运动第一人、在花椒直播等平台上进行高空表演的‌‌“网红‌‌”吴永宁,在湖南长沙华远国际中心攀爬时坠楼。

2020年6月,沈阳一名‌‌“大胃王吃播‌‌”王先生在准备直播时突然出现身体发麻、头晕目眩等症状,在医院连续抢救7天后去世。

2021年3月,吃播网红‌‌“泡泡龙‌‌”离世,生前体重已达320斤。

2021年10月,网红‌‌“罗小猫猫子‌‌”在直播中喝‌‌“敌草快‌‌”自杀,经抢救无效去世。直播间有网友起哄让她‌‌“喝下去‌‌”。

今年5月27日,312斤的网红‌‌“翠花‌‌”在减肥训练营离世。除了白天训练,她还会在晚间直播,当着粉丝的面加练。

某直播平台财报显示,2023年该平台第二季度收入277.44亿,平均日活跃人数达3.76亿,再创历史新高。线上营销服务和直播是主要营收来源,分别占52%和36%。

在巨大的收益面前,一些主播和流量赛跑,直到死亡。

奇观的诞生

这些为流量越来越拼命的主播,让观众的兴奋阈值不断提高。

‌‌“那些才艺,什么唱歌、跳舞软绵绵的,没意思‌‌”,54岁的杂货店店主李秀莲对记者说。她喜欢‌‌“狠PK‌‌”那股子热闹劲,主播声嘶力竭地拉票,‌‌“屏幕上的字唰唰唰往上飞‌‌”。她平时看店无聊,就会点进直播间。

主播也会用话术刺激观众,‌‌“有没有家人救救我‌‌”‌‌“大家守一下塔‌‌”。

李秀莲喜欢一位30岁出头、长相帅气的男主播,每次听着对面主播骂得难听,自己支持的主播不断求救,‌‌“恨不得我上去帮他拉票‌‌”。她很清楚主播和现实中的朋友不一样,‌‌“网上有什么真朋友?但被气氛带进去,管他真朋友假朋友,有钱就支持他‌‌”。

看到对面主播输了做惩罚,李秀莲从不会心软。有次李秀莲支持的主播赢了一个女主播,惩罚是喝6瓶水,然后把自己绑在树上,两小时不能动。最后那个女主播尿了裤子。

李秀莲心中闪过一丝内疚。她知道那个女主播是单亲妈妈,当时‌‌“也有一点心疼的感觉‌‌”。但她马上被满屏的‌‌“大姐威武‌‌”字幕,转移了注意力,‌‌“被那个气氛一带,啥都忘了‌‌”。

接受记者采访的‌‌“狠PK‌‌”观众中,有人说自己刷礼物就像是‌‌“买张动物园门票‌‌”,有人把看惩罚当作‌‌“压轴节目‌‌”。

他们表示,PK过程中最刺激的环节,是‌‌“大哥‌‌”‌‌“大姐‌‌”出手时。巨大的特效占满大半个屏幕,弹幕清一色的‌‌“感谢大哥/大姐‌‌”‌‌“大哥/大姐威武‌‌”,将直播间的气氛烘托到顶峰。所有人共享‌‌“碾压‌‌”和‌‌“反转‌‌”带来的快感。

出手越阔绰的‌‌“大哥‌‌”‌‌“大姐‌‌”,平台显示的等级数字越高。砸钱是最快速升级的方法,一开始升级不难,从1级到10级只用20多元。从40级到50级,所需金额已经达到了100多万元。升到60级的人屈指可数,因为需要消费2000万元。他们被称为‌‌“神豪‌‌”。

李秀莲虽然不怎么刷礼物,但几乎每天都看那位主播。花了两年,主播把她拉入粉丝‌‌“家人群‌‌”,她觉得‌‌“倍儿有面子‌‌”。

群里的粉丝都把‌‌“守护主播‌‌”当作共同使命,有人说自己月底才发工资,拜托别人‌‌“好好守护‌‌”。有人开养殖场,说‌‌“等我这批猪出了,我来坚守‌‌”。为了表达感谢,主播会给群里的粉丝寄些小礼物,比如家乡的农产品。

有时刷礼物也是种发泄。一位26岁的年轻‌‌“大姐‌‌”,半年内刷了120万元。她的家境很好,不愿透露自己的工作,她告诉记者,自己平时工作强度不高,一般都是白天戴着耳机听直播,晚上陪家人。

心情不好的时候,她看某个主播‌‌“长得不顺眼‌‌”‌‌“嘴这么贱‌‌”,就会故意给这个主播的对手上票,为了看他输了做惩罚。有次直播惩罚是1000票吃一个鸡蛋,她讨厌其中一个主播,就给对面主播上了10万票。

‌‌“没有PK我肯定不会上票‌‌”,她承认,‌‌“你一旦看了,那种氛围就像吸毒一样,会上瘾的。‌‌”她觉得看直播就像购物,‌‌“有些人不上票只是因为没有消费能力,而不是因为理智‌‌”。

赌徒的命运

吴力很感谢那些‌‌“大哥‌‌”‌‌“大姐‌‌”。他们决定了自己在‌‌“赌局‌‌”里的命运。

每次直播的PK倒计时开始,屏幕一分为二,主播的票数被量化成一道光条,主播也叫它‌‌“血条‌‌”。在震耳欲聋的音乐中,吴力嘶吼着拉票,劣质话筒‌‌“滋啦滋啦‌‌”直响。

当PK结束,自己的票数超过对手,‌‌“冠军‌‌”二字跃上屏幕,吴力会双手合十举过头顶,喊‌‌“谢谢大哥!兄弟们把解气打在公屏上!‌‌”鞠躬时,头快要低到地上。

每次PK他输了,做完惩罚,有人佩服,‌‌“你也是个狠人,关注你了‌‌”。有人讥笑,‌‌“哈哈,炸熟了‌‌”。有人对惩罚不满意,‌‌“不够狠,再加20个‌‌”。

渐渐地,吴力认为‌‌“狠‌‌”才能帮他赢得尊重。‌‌“我的心理就像那些挑战冰山的,徒步的。我挑战的东西,没人能完成。我完成了,就有一种成就感。‌‌”

粉丝的回应让他更加确信这点。有个经常刷礼物的‌‌“大哥‌‌”,自称是某集团老板,私信夸吴力,‌‌“感觉你跟我年轻时一样,打拼的时候有一股韧劲儿,输了也不服输‌‌”。

如果不笑,吴力看起来很不好惹。他头顶有块拇指大的地方,刚长出嫩肉,他用那里砸碎过啤酒瓶、磕烂过红牛罐。肚子上形状不规则的疤是鞭炮炸的。手臂上有密密麻麻隆起的、烟头烫的疤痕。

他嚼过玻璃碴,含过鞭炮,刀片划过舌头,这让他失去过半个月的味觉。去年6月,因为把鞭炮夹在耳朵上面,他感觉耳朵里疼了两天,去医院被诊断为耳膜穿孔。

他住在国道边的一个修车行楼上,货车的轰鸣和修车的噪音是他直播最好的掩护。

从黄中原葬礼上回来,二女儿的班主任发来信息,催他交4900元的学费。他一个人拉扯3个女儿,每月要还1万多元的网贷。即使是大年三十、女儿们的生日,吴力也没停播过。两个朋友因直播离世后,每天晚上8点,吴力还是准时开播。

3人最后一次聚会是今年2月,吴力和王兆丰去找黄中原玩。三门峡的高阳山上,风还带着寒意。吴力看着远远被落下的两个朋友。他们气喘吁吁。‌‌“身体都×××喝废了‌‌”,吴力开他们的玩笑。

在山顶,他们拍了张合照。照片里,黄中原站在中间搂着他们,吴力和王兆丰在旁边竖起大拇指。

王兆丰和黄中原相继离世后,3人的合照广为流传。主播群里有人发语音‌‌“@‌‌”吴力,‌‌“(你)能不能死?新闻还没过呢‌‌”。直播间里也有粉丝提醒他,‌‌“就你还活着,你要注意了‌‌”。

吴力经常提到‌‌“几率‌‌”,他现在不接喝酒的惩罚,不玩‌‌“点单‌‌”(粉丝直接出钱指定主播做任务,任务的难度和礼物的价值挂钩——记者注),他觉得这样出事的‌‌“几率‌‌”会小很多。他现在玩的惩罚都是外伤,‌‌“外伤顶多是流血,去医院包扎一下就行‌‌”,他这样说服了自己。

他用身体,赌一次‌‌“天时地利人和‌‌”——正好定的惩罚足够刺激,正好‌‌“大哥‌‌”‌‌“大姐‌‌”来了,正好自己的表现让‌‌“大哥‌‌”‌‌“大姐‌‌”开心。钱就到手了。

王兆丰入行是因为做生意赔钱,黄中原读大专的时候就欠着网贷,吴力是因为网赌欠了70多万元。

直播是他们的救命稻草,他们想再赌一把。吴力告诉记者,‌‌“感觉就像是,即使我只是初中毕业,我在这里也能赚到第一桶金‌‌”。

2016年作为‌‌“直播元年‌‌”,中国大陆提供互联网直播平台服务的企业超过200家。据某家平台官方数据,2018年,中国有超过1600万人从这家平台获得收入。

相比才艺和搞笑主播,‌‌“狠PK‌‌”入行门槛很低,只需要有一部手机和一具能忍受疼痛的身体。他们管自己叫‌‌“互联网上要饭的‌‌”。

《中国网络表演(直播与短视频)行业发展报告(2022-2023)》显示,以直播为主要收入来源的主播中,95.2%的人月收入为5000元以下,仅0.4%的主播月收入10万元以上。

为了研究短视频/直播主播的线上劳动特点,上海社会科学院新闻研究所研究员吕鹏从2015年起关注‌‌“草根‌‌”主播,和其中的70多位进行过访谈。

他发现,平台背后的隐形机制会让新主播不断尝到甜头,但绝大多数‌‌“草根‌‌”主播的成功只是‌‌“昙花一现‌‌”,由于缺乏文化资本和社会资本,他们无法持续生产优质的内容。他访谈的部分‌‌“草根‌‌”主播,直播生命周期只有几个月。

从云端坠落

吴力从没体验过当‌‌“大主播‌‌”的感觉。但他的朋友黄中原从流量的云端狠狠摔下来过。

7年前,黄中原还是个在郑州上大专的学生,19岁,美术专业,喜欢捣鼓画笔和文玩。他家里至今还存着他曾在学校师生技能大赛中,荣获素描一等奖的奖状。

黄中原第一个‌‌“小火‌‌”的视频,是在学校的超市里,他在镜头前随手拿起一瓶白酒,一口气灌下去,再把瓶子放回去。那个视频让他涨了几千名粉丝。

此后黄中原找到了努力的方向。李飞是黄中原的同学,也是他的‌‌“摄影师兼经纪人‌‌”。李飞觉得,‌‌“火烧鸡‌‌”事件是黄中原人生的转折点。

那是一条2016年拍摄的视频,视频里,黄中原先把杯中的酒点燃,再蘸取燃烧的酒点烟。‌‌“喝杯火酒‌‌”,他端起带火的酒往嘴边送,手一歪,带着火焰的酒洒在裤裆上,火苗瞬间上窜。黄中原痛苦地叫着,‌‌“快来打!快来帮我!‌‌”他惨叫着跑出屏幕。

这段视频播放量超千万人次,点赞量五六十万,让黄中原涨了几十万名粉丝,卖假鞋、卖二手组装机的纷纷找他打广告,好友申请能翻几页。

李飞说,这其实是一场预料之中的‌‌“意外‌‌”。

着火是计划内的,第一次拍摄,火苗打一下就灭了,‌‌“要的不是这个效果‌‌”。第二次拍摄,由于裤子上洒了两次酒,火势开始不受控制。由于事先穿了防护的裤子,黄中原的腿没事,但火苗把他的肚子烧伤了一大片,他在医院躺了两天。

但这让黄中原觉得‌‌“很值‌‌”。‌‌“火烧鸡‌‌”事件后,他有了名气,1个月最多能挣5万元。

他对自己越发狠了,李飞说:‌‌“他对我说过,摄像头一开,给他什么他都吃。‌‌”黄中原在镜头前吃下过生鸵鸟蛋、活蝎子、蝌蚪、老鼠。

有次他把燃烧的烟头都吃了。‌‌“是铁粉就双击,双击双击再双击。‌‌”他在镜头前表情痛苦地说着。

不到半年,因为直播内容违规,黄中原被平台多次封号。

几年下来,黄中原没存下什么钱。有时候一晚上赚的钱还不够买酒。

李飞回忆,黄中原对钱一直没什么概念,‌‌“具体怎么花的我也不知道,就是还网贷,然后吃吃喝喝,玩老虎机‌‌”。大学的时候,黄中原买苹果手机、请朋友吃饭,借了不少网贷。

去年盖房子的时候,黄中原只凑出1万多元,借了30万元的贷款。

吕鹏发现,自己接触的大部分‌‌“草根主播‌‌”,都会堕入到‌‌“挣钱-挥霍‌‌”的循环。其中一些是初高中刚毕业,很早接触短视频,没有金钱的概念。‌‌“有人说他1个月十几个‌‌‘W’(代指‌‌”万‌‌“——记者注),但绝大部分都挥霍了。钱来得快,去得也快。‌‌”

吕鹏意识到一个残酷的事实:底层气质让这些主播火起来,但最终也会制约他们的发展。

其实黄中原不喜欢喝酒。有时他会大半天都趴在画纸上。他也拍过不喝酒的视频。他拍过自己炒家常菜,做过旅游照片的集锦,拍过自己在卫生纸上画的西游记人物。他还拍过搞笑段子,坐在公交车上,头上戴一块榴莲皮,脚踩在砖头上,一副视死如归的表情。黄中原的妻子回忆,‌‌“他感觉没有流量,没有人欣赏‌‌”。

在他做菜的视频下面,有人评论,‌‌“关注你是因为喝酒,美食博主取关了‌‌”‌‌“你绝对在备孕‌‌”‌‌“赞没有原来多,不反思一下吗‌‌”‌‌“用酒熬的粥吧‌‌”。

后来,他的视频封面又变回不同度数、包装鲜艳的劣质白酒。成为‌‌“狠人‌‌”

中国人民大学传播学学者董晨宇把直播行业比作‌‌“黑洞‌‌”,对于主播来说,‌‌“不断地吸引他们,管理他们,规训他们‌‌”。

他曾经在一个平台对多位女主播进行过1年的观察研究,他认为直播背后的‌‌“非道德经济‌‌”伤害的是从业者的价值观。这种伤害是隐形的,被短期的盈利所掩盖。

3年前刚开始直播的时候,吴力还会因为紧张结巴。那时他不怎么懂网络,常年在新疆的戈壁滩上开货车,满眼都是黑色的山丘和沙土,没有草,也没有信号,打电话要爬到半山腰。他们跟着工地跑,空闲时就打斗地主,或者把矿泉水瓶盖里塞上纸片,做成象棋。有次他在工地上受了伤,在病床上休养期间接触了网赌,欠下了七八十万元的网贷。

他四处打听赚快钱的方法,朋友让他试试直播。

吴力开始每天都发一个喝酒的短视频,混着鸡蛋喝,混着料酒和油喝,或者跑到富士康门口、在下班的人流中喝,‌‌“想各种方法博流量‌‌”。

不到1年,吴力一次能喝下的生鸡蛋,已经从20个涨到了250个。

接着是学习‌‌“拉仇恨‌‌”,PK时两个主播骂得越凶,‌‌“大哥‌‌”‌‌“大姐‌‌”越有上票的欲望。

他还砸坏过空调扇、吊灯、新买的发财树。他也不想砸,但他没有话语权。惩罚是‌‌“大哥‌‌”定的。

他的冰箱里还堆着几十个砸开了口的红牛,他不舍得扔,‌‌“一罐6块钱呢‌‌”。除了自己喝,他把破的口子朝上,装回箱子,送给亲戚和朋友。他不好意思说是自己砸的,别人问起就搪塞说,‌‌“买来就是这样‌‌”。

在现实生活中,吴力很害怕熟人问起他在做什么。

他让女儿在父亲的职业那栏写‌‌“农民‌‌”。一次他去信用社办理贷款业务,业务员认出来了他,问他是不是那个很能喝酒的‌‌“网红‌‌”,他连忙否认。

他几乎斩断了所有社会关系。他白天睡觉,晚上直播,很少出门。

戈壁滩上开货车那种和世界‌‌“脱轨‌‌”的感觉又回来了。吴力已经很久没回过家,连续3年,过年他都一个人在出租屋里开着直播包饺子。

因网赌欠债后,吴力到处借钱,亲戚都对他避而不及,妻子和他离婚。于是他离开家,在县城租了房子专心做直播。走前,他在父母面前重重磕头,‌‌“不挣到钱,就不回家‌‌”。

他躲进了直播,直播也让他离现实世界越来越远。吴力有时会去以前买的宅基地看看。那是他原本准备盖房子的地方,现在被拿来种菜,黄瓜、苋菜、小青菜在太阳下炙烤。

他知道自己回不去了。

他希望直播能把他带出赌博的阴影。事实证明,直播确实帮他还了一些债,但也让他的生活陷入了新的阴影。

现在吴力害怕回家,害怕亲人问询的眼神,以及邻里间的闲言碎语。有次他开车离开,从后视镜里看到邻居对着他指指点点。侄子曾经在直播间举报过他,村里的小孩用他的网名编顺口溜,‌‌“跟着××混,三天饿九顿‌‌”。

吴力的父母都是农民,两个老人操持15亩地,收完西瓜,凌晨3点就要推着三轮车上村口卖。歇不了几天,又要收胡萝卜了。

吴力的母亲是个大嗓门,60多岁了,她回忆,吴力回来总带着一身伤,有时还要借父母和亲戚的身份证注册小号。即使是这样,她还是觉得吴力是个‌‌“好儿子‌‌”,相信他‌‌“迟早有天会回头‌‌”。

女儿们也觉得吴力是‌‌“好爸爸‌‌”,虽然吴力平时邋里邋遢,白天眼睛总是困得睁不开。吴力周末都会带着女儿下馆子。他从来不在女儿面前骂人。他会坐在女儿旁边,监督她们写作业,虽然不一会儿就睡着了。

直播夺走了吴力的睡眠和大部分的精力,很多事情他无力改变。他的小女儿只有4岁,平时是爷爷奶奶带。二女儿上小学四年级。

大女儿上初二,最懂事,也最担心他的身体。有时候吴力账号被封停播,她会很开心,‌‌“至少不用再受伤了,也能好好休息‌‌”。

大女儿睡得浅,她知道,一缺钱,父亲的直播时间就会拉长。去年有段时间,她的学费很难凑齐,父亲凌晨5点才下播。她的目标是努力拿奖学金,虽然只有几百块。

吴力最怕女儿们看到他的直播。刚开始,吴力会在直播间里叮嘱,‌‌“在看的不管南南还是甜甜,早点睡‌‌”。后来‌‌“活儿‌‌”越来越狠,他专门检查过女儿们的关注列表,以防她们看到自己。

平时吴力在客厅直播,他会关上女儿们的卧室门,叮嘱她们不要出来。如果她们出来上厕所,吴力就立刻停下直播。

这只是种心理安慰,嘶吼声和鞭炮炸开的声音还是能传进卧室。一下、两下、三下、四下、五下。二女儿捂住耳朵,笑嘻嘻的,预报着鞭炮响起的次数。这是她玩过多次的游戏。

但在父亲面前,她们装作不在意,因为不想给父亲压力。有一次吴力下播后过来看她们,他的胳膊用纸巾缠了一圈,已经被血染透。吴力走后,小女儿才哇的一声哭出来。

小女儿有次忍不住,哭着对吴力说,‌‌“爸爸,你别喝了呗‌‌”。吴力的眼泪瞬间落下来。

家人的哀求撕扯着主播的心。董晨宇访谈的主播中,很多是单亲妈妈。一位主播告诉董晨宇,她平时在儿子熟睡后,才在客厅支起手机直播跳舞。不到半年她离开了这个行业,因为儿子对她说:‌‌“我睡觉的时候,你能不能不在外面跳了,能不能陪我一起睡?‌‌”

‌‌“当时她说这话我眼泪都下来了,因为我也有孩子。‌‌”董晨宇说。

对于主播来说,平衡两个世界的生活并非易事。董晨宇认为,即使主播将经济收入作为从事这一职业的原始动机,但当工作和私人生活的界限变得模糊,他们很难消解和平衡这种失调带来的不道德感。

人生理想

进入新平台,吴力花了1个月,也没涨回原来的粉丝量。

为了吸引流量,他只能让惩罚看起来更狠一些。原来磕红牛罐,要磕七八十下才能磕烂,现在他最快5次就能磕烂。不过他的头也越来越不经磕,原来磕8个罐子头才会流血,现在磕1个就会流血。

吴力回忆自己有次因为封号换平台,为了快速积攒人气,打了一场‌‌“从没有人打过‌‌”的‌‌“生死局‌‌”:一次喝下5斤白酒,250个鸡蛋。

当时的对手是个叫倪小天的主播,1年后,吴力听到了他的死讯。

有次倪小天线下见了在直播间常给他打赏的‌‌“大哥‌‌”,吃了顿饭,又被带去酒吧,在线下接了点单,定的任务是喝酒。喝完他躺在卡位上睡觉,徒弟在旁边直播。过了一会儿,徒弟一摸,人已经没气儿了。

那是吴力第一次听说主播圈里有人喝死,他虽然感到震惊,但他不认为‌‌“大哥‌‌”有什么错,‌‌“现在(干这行)久了,没什么事儿不能理解。每个人的发泄方式不一样。只是我没钱‌‌”。

吴力每天一睁开眼,想的就是直播赚钱。他的人生两大目标是,买套房,然后买一辆奔驰车,‌‌“一定要大标的‌‌”。

他的手机铃声是‌‌“没活成想要的样子‌‌”。他开的旧车是10年前买的,车上震耳欲聋的DJ音乐中,网红叫嚷着,‌‌“输不起你就不要输,死不了你就站起来!‌‌”

他认为,混出名堂、赚到了钱,才叫‌‌“站起来‌‌”。

两个朋友离世后的那个月,他一晚上赚四五百元,少的两三百元,但上个月好的时候能有三四千元。他认为只要继续播,就能复制赚几千元的那个时刻。他从没想过回去开货车,‌‌“直播赚快钱赚习惯了‌‌”。

董晨宇分析,这种心理就像‌‌“抽彩票‌‌”,收入不稳定带来的‌‌“愿景‌‌”,是吸引很多人从事这个行业的原因。对于主播来说,‌‌“不稳定‌‌”的另一面就是‌‌“有希望‌‌”。很多主播并不会转型或学习新技能,而是只想就这样赌下去,等待下一个被流量砸中的机会。

吴力曾经做过老家的蔬菜产地代办,帮着乡亲们联系外地客商,他也想过做助农主播,但一直不敢踏出第一步。理由有很多,包括‌‌“水很深‌‌”‌‌“我没有渠道‌‌”‌‌“风险太高‌‌”。

在他看来,‌‌“狠PK‌‌”的技术含量就没那么高。

据南方都市报报道,有直播公会、MCN机构或主播孵化机构提供‌‌“PK节目效果‌‌”‌‌“10分钟PK怎么打‌‌”等培训课程,有的还教‌‌“刺激‌‌”玩法。还有人发布‌‌“怎么通过PK要到大票‌‌”‌‌“直播间PK游戏惩罚大合集‌‌”等经验帖,并教授主播维护和‌‌“大哥‌‌”‌‌“大姐‌‌”的关系。

林健认为,平台作为一个生态集合,用户、创作者、MCN机构等多元主体目前并没有积极参与到平台治理中。他希望平台和社会力量可以向‌‌“草根‌‌”主播提供一些资源,帮助他们通过更积极健康的方式实现盈利和自我表达。

吴力把希望寄托在女儿们身上,准备明年带她们去北京的大学转一圈。

‌‌“你爸这辈子算废了,你们要好好学‌‌”,他常跟女儿们说。现在他最朴素的愿望就是好好睡一觉,‌‌“等还完债,我要大睡3天!不直播,不看手机,睡醒就吃,吃完就睡‌‌”。

‌‌“这个行业是糟糕的,但这些人只是普通人‌‌”,董晨宇在结束调研后这样总结。

最近,一批年轻的新主播也来到平台,找吴力当对手打‌‌“PK‌‌”。和当年的吴力一样,他们愣头愣脑的、弄不懂规则,又野心勃勃。

面对他们的挑衅,吴力只是宽容地笑笑,让自己的粉丝们帮他们点赞、关注。

他知道他们会碰见什么。他希望他们的路不再那么难走。

 

 

旅行大冤种的视频让她一夜爆火。

在工位上熬自己的社畜们,在短视频平台见过了太多裸辞、逃离既有轨道,走在路上、奔向自由的爽文,深陷于一种躺不平又卷不动的‌‌“被困感‌‌”,这时候,一个笨拙的倒霉人出现,反而让人心生怜悯,更好地完成了自我投射。

或许,在这个时代,真实又无奈的‌‌“失败学‌‌”,比打鸡血的成功学更让人无法自拔。

裸辞+旅行,能解决一切问题?

‌‌“我的旅行生涯到此结束了‌‌”,在镜头前,爆肚自嘲地讲起自己买房车想当旅行博主的大冤种经历。

她身上的故事,是我们最常见的那种。爆肚出生在安徽一个四线小城,从小成绩还不错,曾经梦想着考北大,但高考志愿填报失误,她被调剂到北京一所普通的一本。大学期间,她不服输,一边兼职一边努力考研。最后,考研也失败了,她成为一名普通打工人。

毕业5年后,她换了5份工作,工资从4000元涨到2万,临近30岁,她已经迎来了北漂的第一个10年,自我定义为‌‌“失败的北漂‌‌”。直到今年3月份,和所有疲惫不堪的年轻人一样,她裸辞了。想着‌‌“即将被催婚催生,却还没看看世界‌‌”,她决定拿自己炒股赚的钱,买个房车当旅行博主,一边旅行一边赚钱。

当下,裸辞意味着人们主动从内卷的竞位中退出,是一种被动抵抗;而旅行这一主动的动作,则更像是疲惫生活里的英雄主义。也因此,‌‌“裸辞+旅行‌‌”成了互联网上百发百中的万能标签。

今年9月,一本奇怪的新书《疯狂旅行者:一种精神疾病的诞生与消散》出版了。也许是巧合,这本书令人不安地命中了如今中国人堪称疯狂的旅行热,尽管书里讲的是19世纪末法国社会出现的一种名为‌‌“神游症‌‌”的短暂性精神疾病的故事,类似的患者总是无法阻止自己旅行。

‌‌“他刚刚徒步长途跋涉,疲惫不堪,但这并不是他流泪的原因。他哭泣是因为他无法阻止自己去旅行。他抛弃了家庭、工作和日常生活,拼尽全力,径直前行,有时一天步行70公里……‌‌”

书中给出了一个颇为感人的结论,每个时代和每个社会都会产生自己类型的‌‌“疯狂‌‌”。如今看来,现代人的‌‌“逃离迷恋‌‌”,与19世纪末的神游症患者那种想要不断游荡在他乡的愿望,可能都源于一种对于存在的困惑。

表面上看,裸辞去看世界是反卷的,可实际上,卷惯了的人们很难真的松弛下来,于是,当旅行博主就成了承载自由与焦虑的归处。

行动之前得先消费,爆肚斥资50万买了一辆全新顶配的大通T90皮卡越野房车,买好了各种旅途必备工具,在明媚的春夏之交,开启了环游中国的‌‌“盲盒之旅‌‌”。

从北京到银川、酒泉、乌鲁木齐、和田、拉萨、成都到合肥,遇见了路上的山河湖海、冰川草原,有时候她在一个安静的公园一待就是三五天,许巍的《蓝莲花》成了她视频里振奋人心的背景音。

到了10月份,她走过了1.3万多公里,花去了13000多元油费,拍摄的视频几乎把手机内存占满。对着旅行的大量视频,她捋不出头绪,剪不出视频,最终只发了两条关于旅行的视频,账号粉丝寥寥无几。

自由的代价颇为残酷,当她结束旅行,放弃当旅行博主的念头,准备卖车的时候,发现50万买来的房车,只能‌‌“打骨折‌‌”卖出去。

实际上,向着自由方向出发的旅行博主之路,可能是一条比打工还卷的漫漫长路。

我关注的另一对裸辞的北京白领,他们本做了一年房车旅行的计划,试水当旅行博主,于今年5月出发。他们是一对勤劳的博主,每个月发布视频达到15-20条,每天写文案及剪辑视频需要花去四五个小时的时间。

在这期间,几乎从不吵架的两个人,开始因为文案和视频创作陷入激烈争吵,谁也争不过谁。此外,旅行期间的衣食住行,必须精打细算、控制成本,旅途的不方便也消磨了两个人的热情,直到有一天,见到美景再也没有‌‌“哇塞‌‌”的心情。

成为旅行博主,就意味着把自己的生活搬上舞台,当然,是经过剪辑的版本。久而久之,脚下的生活和视频里展示的画面,哪个才是真实的,已经模糊了边界。再者,当旅行带着记录的KPI 、背负着涨粉的量化需求,旅行便失去了它本身的意义。

这对白领夫妇说,他们在路上遇到了不少出来玩的房车旅行博主,亲眼见过一两个月就涨粉几十万的,也见过粉丝数到了几千个就上不去的,他们属于后者,和爆肚一样。也是从5月到10月份,他们决定提前结束一年的旅行计划,打道回府重新规划自己的生活。

从普通学到倒霉学、失败学

投资50万买房车、旅游视频占满手机内存、不会剪辑视频等一系列令人哭笑不得的倒霉故事,让爆肚在旅游博主赛道中脱颖而出。

与大多数旅游博主不一样的是,她唯二的旅行视频,画面也谈不上精美。她有一张没有攻击性的肉肉脸,柔和无害,穿着打扮也极其普通,那是一张你就算在路上也很难认出来的脸。

爆肚身上拥有‌‌“普通人‌‌”气质。

在视频里,爆肚一脸憨笑,慢悠悠地讲述自己生活的细碎,讲到自己倒霉事儿的时候,也总是笑嘻嘻。一条视频里,她对着自己的头顶展示自己越来越秃的头,她说自己每天疯狂地抹一种防脱发的油。这种慢悠悠的讲述实则带着鲜明的节奏感,无奈和心酸在她的笑容里边讲边消解。

被生活收割、计划赶不上变化、手机内存被塞满毫无头绪、一事无成……还能怎么办呢?只好自嘲,发发表情包一笑了之。许多人在她的评论区里留言,这不就是我的生活吗?

在急遽的社会变化中,看破了生存真相的年轻人,比任何时候都需要普通的、真实的质地。成功学早已饱受诟病,如今的人们迎来了‌‌“普通学‌‌”,在2021年建立的豆瓣小组‌‌“普通学‌‌”里,有73000位普通人,他们提倡接纳自我,摒弃成功叙事。

直到这短暂的一两年时间里,‌‌“普通学‌‌”也不够用了,‌‌“倒霉学‌‌”‌‌“失败学‌‌”应运而生。去年,一只悲伤的卖崽青蛙摘下头套露出花白头发,让无数人产生共情。而最近的营销中,臊眉耷眼的焦虑猫形象也颇受欢迎。这些又丧又自嘲的形象,成了当代年轻人的精神图腾。

人们越来越能代入失败者的角色。

‌‌“失败学‌‌”宽松包容的空间,让普遍焦虑的人们在其中找到了一丝喘息和共鸣,这也是为什么爆肚的失败转型会引发大量关注的原因。

当然,拥抱失败学并非意味人们没救了。从文学史上来看,大概从卡夫卡和普鲁斯特开始,现代小说就不再热衷于以英雄人物为主角了,而是着重关注那些庸常生活里的失败者。早几年,一本畅销小说《斯通纳》便赫然把失败和普通写在封面上,至今仍十分畅销。

心理学出版物的趋势变化,也为这种社会心理做出了印证。如今,市面上不再流行导向成功的工具书,向内分析、剖析痛苦自我的心理学著作反而开始盛行。

事实上,在瞬息万变的经济环境里,拥抱失败学,更可能是人们的一种自我调节,那意味着,人们学会了从强调对外物征服的现代精神里挣脱出来,开始自我观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