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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二胎的中产妈妈们

单独二胎政策放开后,蒋莱的丈夫提出想再要一个孩子,当时8岁的儿子也要求妈妈再生一个弟弟,身边出现了许多赞同的声音:“赶紧从了(夫、子)吧。”彼时至今,蒋莱一直是上海对外经贸大学法学院的副教授,研究公共政策、社会性别和领导学。

“生,还是不生?”

这是一个难有标准答案的问题,与个人、家庭、社会都息息相关。难道仅仅因为获得允许,就应该生二孩吗?是哪些动因和力量,促使那些已经生过一次孩子的母亲再为人母?

带着这些问题,蒋莱开始了对“都市中产二孩妈妈”的研究,“走上了以学术探索化解自身纠结的道路。”访谈对象大多是70后和80后,城市中产,拥有高学历、体面工作和房产。之所以聚焦中产,是因为过去30余年,受计划生育限制最大的就是这部分女性。在农村地区,二孩、多孩妈妈并不少见。90后、00后群体内部弥漫着恐婚恐育的思潮,这也让70后和80后女性成为了当前的生娃主力。

典型二孩妈妈有明显的共性——新时代职场母亲,“既能干、又肯干,一手抓工作,一手抓孩子们,即使疲于应付,也要努力趋近拥有一切。”

2017年被邀请加入这项研究时,80后沈洋刚刚结婚。而70后蒋莱正在为要不要二胎陷入纠结。两位人生经历迥异的女性,处在同一个“要不要生孩子”的人生节点上。研究完成时,两位学者也都得出了自己的答案:蒋莱放弃了生二胎的打算,而沈洋在书稿告成时,已经怀上二胎九个月了。她们既是研究者,也是“被研究的对象”,以自己作为方法,讨论生育的现实问题。

生娃犹如“黑社会”

“我们遇到过一些案例,二孩、一孩,都是意外怀孕的,性知识的偏差很严重。”蒋莱说。

怀孕是个意外。因为缺少教育和来自上一代的告诫,不少人的性知识缺乏,即使是最有避孕意识的年轻夫妇,奉行的也是最不靠谱的“安全期避孕法” ,最后迎来不期而至的小生命。

有一位叫文清的访谈对象,曾经是某传媒集团的导演、编导。结婚三年,就经历了三次意外怀孕。第一次怀孕,顺产引发了大出血。文清不想再要二胎,但她是严重的过敏体质,不能用安全套,也不想服用对身体有损害的避孕药。摄影师丈夫拒绝结扎,找了个“以后会腰酸膝软,再也没办法拎摄影机”的理由应付。但文清知道,丈夫偏见很深,在他那里,结扎和阉割就是一回事,无论她找多少科学文献摆在他面前,丈夫始终会被“一种传统力量拉回去”。

第二次怀孕,胎儿自动停胎,做完流产的文清第二天就回到片场熬夜赶工。等到第三次,文清分娩前,还在大着肚子跑业务,给客户发创意文本。让对方给她三天时间,生个孩子,就“满血复活”。但这一次,她经历了更凶猛的大出血,手术室里来了各科主任、副院长等十几号人,她在手术台上度过了整整一天,一半以上的血液差点流光,身体里置换了2/3的血液,才最终保住了性命。

鬼门关走了一遭,最后还是文清选择在自己体内安置了一枚不会引发过敏的节育环。

像文清一样,不少接受访谈的都是女公务员、医生、大学老师、企业高管等拥有体面工作的女性,但是,这些“意外”也揭示了她们在性关系中的不自主。

同样经历过意外怀孕的是研究者蒋莱本人。她在结婚之前,甚至有过不生小孩的想法。但意外怀孕后,丈夫对于新的小生命非常期待,尝试说服她,“第一个(孩子)不要不好。”

生下孩子,很大程度上是为了照顾丈夫的感受。如果不生,可能对两人关系造成重大打击。蒋莱后来反思,这可能跟自己的“配得感低”有关。从小到大,在成长环境中她似乎并未获得充分的爱和包容。老一辈的女性也是如此,蒋莱的妈妈是家里的第三个女儿,因为是女孩,小时候还曾被送去亲戚家抚养。蒋莱的婆婆,甚至是被父母送走的女孩。对那个时代的女性而言,被爱本就不是理所应当的。

后来,蒋莱遇到了她的丈夫,体验到了被宠爱、包容的感觉。“别人一对你很好,你就觉得无以回报”,只能以满足对方期待的方式去回馈。

蒋莱分娩那天,因为顺产造成了阴道撕裂,需要缝针。那时,她痛得整个人都麻木了。医生安慰她:“我给你缝得好看一点。”这让蒋莱感到荒谬:给谁看?我自己也看不到。产妇还在痛苦当中,而丈夫的需求已经被提早考虑到。刚出生的儿子此时也穿上了新衣服,干干净净,格外好看。蒋莱有些失落,觉得没有人真正关心产妇的感受。

生下孩子,最不高兴的人,应该是蒋莱当时的顶头上司。那时,她刚进单位任职不久。在前辈看来,新人本就要多干活。原来,蒋莱一个人承担三个岗位的活,怀孕后,就要休产假、带孩子,难免迟到早退。职场妈妈的辛苦,都被视为“娇气,叫苦叫累”。她经常被单位里的前辈敲打,也没有获得该有的提拔。后来,蒋莱离职,接替上来的是一位男性,可能领导觉得“还是男人好用”。

除了母职惩罚,一个母亲还要遭受社会系统里的诸多评判。比如,一个母乳不足的母亲是不符合标准的。蒋莱感觉内疚,她羡慕比她生得更早的一位同学,那位同学母乳很多,营养价值也高,上面还漂着一层油脂,不像她的一样颜色很淡。

作为一位在事业上要强的女性,蒋莱一边努力工作,一边攻读在职博士,后又转职博士后。为了工作,她把孩子送进全托幼儿园,成了“狠心”的母亲。专家列出各种陪伴孩子的关键期、性格养成的黄金期,蒋莱上网查资料,越查越内疚,对孩子又充满了补偿心理。

“婚姻犹如黑社会。”作家亦舒的这个比喻,常常被蒋莱用来描述生育后的感受:“没有加入的人总不知其可怕,一旦加入又不敢道出它可怕之处,故此内幕永不为外人所知。”

2019年,一位女性在社交网络上发帖,说自己怀孕时得了荨麻疹。她建议应该在女性怀孕前把所有可能面对的问题都告诉育龄女性。并且怀疑,老一辈的女性为了获得后代,刻意隐瞒了生育的真相,“骗”下一代女性生育。

但在蒋莱看来,上一代人或许并非有意隐瞒。“她们是无意识的,不认为这是个问题,觉得不值得去说。”

直到2005年生育后,蒋莱加入上海一个网络论坛,才了解了很多不一样的婚育观点。甚至“离婚是一个选项,永远不要觉得离婚是无法接受的”这句话,她也是第一次听说。很难想象,这就是当时都市高知女性面临的婚育处境。这让蒋莱想到自己父母的婚姻,他们的关系并不和睦,50多岁还会为鸡毛蒜皮的事情吵架,互相攻击,伤心动怒。早该离婚,却离不了婚。“一直处于这种状态,是不是她们在这方面(婚姻)很不成熟?”

这也是蒋莱后来走上女性研究道路的原因。2017年,她邀请上海交通大学副教授沈洋加入二孩妈妈群体的研究。两位学者希望通过这个研究,打开一个认识“生娃黑社会”的新视角,把知情权和选择权交还给女性。

家庭是最频繁、最隐蔽的权力斗争场所

沈洋是一位80后女性主义者,她比蒋莱小六岁,结婚得更晚,对待婚育也更加谨慎。在怀孕前,沈洋就曾和丈夫建议,关于冠姓权的问题,可以掷骰子,掷到哪一面,孩子就跟谁姓。丈夫思前想后,觉得这个反传统的行为不好跟自己父母交代,于是和沈洋商量,希望第一个孩子跟随父姓。

考虑到随父姓更符合社会规范,沈洋没有再提出异议。那时的她还没有下定决心生二胎,一想到家里唯一的孩子不能随自己姓,再加上有一段时间,沈洋带孩子更多,因此会有种不公平的感觉。

即使是在上海这样的大城市,随母姓也并不常见。在沈洋和蒋莱访谈的近50个家庭中,随母姓的仅有八例(七例是二孩随母姓)。

宋钰涵就是其中之一。她是上海独生女,父亲是985高校教授,丈夫的父母都是出租车司机。宋钰涵的父亲性格强势,看不起女婿家。

宋钰涵生下的第一个儿子随父姓。等到怀上二胎,老丈人叫来女婿谈话,想让二孩随母姓,如果不同意,就是“一点儿也没有良心”。

因为双方家庭经济实力差距大,婚后几年,小夫妻一直住在女方家里。宋钰涵还会每个月给男方家三千元家用补贴。丈夫创业后的第一个项目,也是宋父帮忙介绍的。宋家父母还承诺,在二孩出生后,以小夫妻的名义买一套房。

在这种情况下,丈夫家才不情不愿地接受了。二孩生下来后,婆家觉得孩子没有随他们姓,干脆不帮忙带孩子。

在这个看似成功的案例里,两位学者却发现,这并不能算作一次女性实力崛起的胜利。因为宋钰涵的行为,是出于对强势父亲的顺从,这依然是父权制观念的体现,只不过把一位父亲换成了另一位父亲。

平时,中产妈妈看似“大权在握”。大到家里的买房决策,小到衣食住行,孩子入学、作业、兴趣班,和老师打交道,几乎都是妈妈们一手操办,学历高、能力强,有追求的妈妈是“里里外外一把手”。

80后的二孩妈妈菁蓉是上海某市级机关资深主任科员,丈夫经营着两家公司。平时的生活、育儿,几乎都靠菁蓉。她每天要开车30公里进城上班,还要负责送孩子们上学。她的两个儿子也都经历了全托幼儿园,二宝当时特别抗拒,每周一送进园时,都要撕心裂肺地哭闹,菁蓉放下孩子,回到车里,哭一场才能去上班。

生活紧张得像打仗。除了午休,一天几乎没有属于自己的时间。就连家里买学区房,从看房到签合同,都是她一个人。那天中午,中介打电话来催,她正带着孩子在外面玩,丈夫说自己没有时间。她只能拖着两个孩子,买几个面包垫肚子,赶过去签合同。

丈夫在家微信、电话不断,为了忙业务,几乎不怎么带娃。哪怕是有时间,他也更愿意去外面钓一天鱼。这些妈妈们看似更有主导权,实际上只是因为她们掌管的事丈夫并不关心,真正碰到他们在意的事,比如孩子随谁的姓,男性又想再度拿回主导权。

蒋莱和沈洋发现,生于70、80年代,在2010年之前结婚的女性会更能忍受不平等的婚姻和“男主外,女既主内又主外”的模式。

原因之一,是在2010年之前,“剩女”一词甚嚣尘上,成为一种代表性的文化现象。当年的主流舆论视剩女为一种新出现、急需解决的社会问题,一度给中国女性造成严重的婚嫁舆论压力。一位受访者就曾说:“我当时也不是说真的很想结婚,我只是不想做‘剩女’。”

年轻时,蒋莱也曾感受到焦虑的婚恋氛围。2001年,22岁的她刚本科毕业,获得保研资格,年纪尚小,但母亲就急着张罗相亲,既期待女儿学业、事业有成,又怕她会吓退追求者,时时告诫蒋莱:“你现在择偶的机会是最好的,在婚嫁市场上是价值最高的。”通过母亲的社交关系,她认识了现在的丈夫,在24岁结婚。

很多接受访谈的精英女性在婚姻中显示出传统的一面。对于生于1975的辽宁人仇臻娅来说,一家之主一定是爸爸,哪怕两个人事业差距很大,仇臻娅是大学教师兼律师,她的一个案子,就能抵在外企上班的丈夫一年的收入。因为生了二胎,丈夫回归家庭成为全职爸爸。为了照顾丈夫的尊严,她给丈夫买了一套法拍房,只写他一个人的名字,每月由他收房租。仇臻娅把收入都转给丈夫,还会有意当着孩子们的面跟丈夫“讨要”零花钱。

来自山东的李佳莉,是上海一个科研机构的副处长。她的学历更高,事业也比后来成为全职爸爸的丈夫更成功,但在家庭关系里,却处于弱势地位。她形容掌控欲强的婆婆是关起门来的“小慈禧太后”,丈夫却叮嘱她,不许和老人顶嘴。

李佳莉尽量避免和婆婆发生冲突。婆婆不允许给孩子穿尿不湿,只能穿开裆裤,宝宝拉得满地、满床都是,李佳莉就只能一遍遍地打扫、洗床单。

当一个女性主义者进入异性恋婚姻

2010年之后,女性主义思潮开始在微博上兴起,不少女性主义学者是微博的活跃用户。那时,蒋莱身边几乎没有科班出身的性别研究学者,她在微博上关注到了沈洋,发现这是个和自己很不一样的女性。

在很多女性开始为婚恋感到焦虑的二十七八岁,沈洋正在各个国家旅游,潜水、玩滑翔伞、学剧本写作。30岁那年,她在伦敦政治经济学院拿下博士学位。她写过很多关于家庭与性别研究的论文,也让蒋莱感到新奇。

沈洋和丈夫学历差不多,在同一年入职,处于职业发展的同一阶段,面对着“非升即走”的压力。在沈洋看来,事业发展会关系到家庭内部的权力关系。“一想到他一旦比我先评上教授,可能会对我颐指气使的场景,我就提醒自己不能躺平。”沈洋在书里写道。她和丈夫暗暗较劲,结果就是,在生完孩子的那年,她和丈夫同时评上副教授,同时担任博士生导师,连学术产量也保持着差不多的高位。夫妻俩常都互相嘲笑对方太卷,劝对方要多顾家一些。

家务和育儿的劳动分配是另一个角力场。平时,丈夫负责买菜、安排菜式和水电煤账单,沈洋负责孩子的日用品采购、规划孩子的教育和家庭娱乐活动。其余主要的家务和育儿劳动外包给住家阿姨,阿姨的工资由两人平摊。

有一次,沈洋正和朋友喝下午茶,就接到丈夫打来的好几个电话,问她:“你在干嘛?我在带孩子上网球课,你最近带孩子带得少了,我心理不平衡,你别忘记母职。”

每年三月都是国家课题申请的截止时间,需要在过年期间写申请书申请基金。每到这个时候,沈洋也会跟爱人再三坚持,自己每天至少需要两个小时的工作时间,除夕和大年初一也不例外。并且威胁他,如果申请不成功,责任主要在他。“很多时候你在事业上保持不退后,或者想要晋升,肯定是要自己给自己争取空间的。如果自己都不争取,谁会把时间让渡给你?”沈洋说。

夫妻之间如果事业差距过大,就会渐行渐远,而女性极容易落入更艰难的处境。沈洋聊起美国一位社会学家提出的“可转移投资”的观点。男性更倾向于把结婚后的时间用在可转移的投资上,比如投入工作,拿到一些工作的职称,但女性更多投入在家庭的无偿劳动当中,一旦离婚,男性的职业相关投资是可以随身带走的,而女性的家务付出无法转移。这让沈洋更深切地意识到,再三的协商和抗争都是必要的,如果顺从于社会对一位女性的期待,就会遭受明显的母职惩罚。

在这个家庭里,随处可见夫妻为打破传统家庭模式所做的努力的痕迹。沈洋经常用“妈妈爸爸”取代常见的“爸爸妈妈”,给女儿买女飞行员、女科学家的绘本,希望女儿们能不受束缚地追梦。而丈夫也会把“世上只有妈妈好”的歌词改成“爸爸”。

受美国经济学家艾米丽·奥斯特的书《家庭公司》的启发,沈洋还制定了一个家庭目标:每位家庭成员的茁壮成长,不应该以其他成员的枯萎为代价。这就要求大人们共同分担育儿压力,且不以孩子为中心。

最近,沈洋的大女儿被区级网球队选中,每周训练三次,大人要在中午十一点半到幼儿园接孩子,下午送去训练场。没过多久,女儿又被区级佩剑队选中,她自己也想体验佩剑。但佩剑队离家太远,接送折腾父母,沈洋和丈夫最后决定放弃佩剑。当然,也要避免“觉得自己的孩子是个天才,不报班就是耽误了一个奥运冠军”的父母心态。

这让她在一些兴趣班教练眼里成为异类。本着“不考虑步行二十分钟以上的兴趣班”的原则,沈洋曾经咨询一位教练,训练场地有多远。教练回答她:“问这个问题你就不要来了,我们有些家长,每天都会花三四个小时来回接送。”沈洋不解:“三四个小时的时间,我为什么不去看场电影,一定要投入在孩子身上呢?”在她看来,父母的身心健康、休闲娱乐,也和孩子的爱好一样重要。

但作为一个不鸡娃的中产妈妈,沈洋也会有不自洽的时候。她在自己身边,以及访谈对象身上,感受到不少育儿焦虑。为了让孩子进一个好的幼儿园,有朋友愿意在幼儿园附近租房生活。也有人在孩子三岁多就报了思维课、英语课等兴趣班。有家庭年收入超过百万的朋友给孩子选择了双语学校,每年在孩子身上的投入占家庭收入的一半。沈洋也会反思,自己是不是太自私,对孩子的投入不够?她看过一个基于美国数据的最新研究,了解到,在小学阶段过度育儿(对子女高期待、高课外活动参与等)与子女更低的学业成就以及焦虑、抑郁等内化问题有关联,这也坚定了她不鸡娃的决心。

目前,家庭得以正常运转,家庭成员之间在工作、家务、育儿事务之中和睦相处,离不开住家阿姨兼育儿嫂。“我和丈夫感到脚步更轻盈,呼吸更自由,相视经常面带微笑,还有时间结伴去练瑜伽和看电影。”沈洋在书里写道。但这也带来了新的问题,沈洋会想一个问题,女性主义者可以雇佣育儿嫂吗?这是不是一个中产女性对于一个相对阶层较低的女性的剥削呢?

她只能尽力合理化自己的行为。比如,“我们的工作压力也很大”“我们的雇佣行为是符合《劳动法》的”“育儿嫂也需要收入”,可道德焦虑感依然存在。

即使有再多的理论,做再充分的准备,育儿也永远没有完美的解决方案。这是关于沈洋的生育真相。

谁在生二胎?

在做完这项历时5年,深度访谈四十多个家庭的研究后,蒋莱坚定了不生二胎的想法。访谈对象们的经历,让她回想起过去育儿时,“一路上的奶粉、就医、玩耍、入托、上学种种,是无穷无尽的思虑操心,再来一遍光想想就不寒而栗。”

她当年遇到的问题,在今天依旧存在,甚至加剧了:在前不久的一次分享会上,一位上海40岁左右的全职妈妈告诉蒋莱,自己是研究生毕业,生完孩子后找不到工作,她到附近的街道办事处、物业公司全问了个遍,也没找到能做的工作。

沈洋却做出了不同的选择。她不仅生下大女儿,2024年上旬,书稿进入尾声的时候,她怀二胎也已有九个月了。蒋莱得知时,开玩笑地说:“做了很多研究,访谈了许多母亲,收集了许多生育故事,还是做出了生育二孩的决定,很正能量呀。”

决定生二胎前,丈夫答应沈洋,如果再要个孩子,无论男女,都随她姓。这是她生二孩的重要原因。

但更主要的,是“让孩子有个伴”。这也是大部分要二孩的受访者都提到过的原因。也有受访者表示,因为害怕“失独”,才希望生二胎,以此抵御日常风险和不确定性。

沈洋会留心家庭聚会,发现80后、90后同辈中,没有一个有生孩子的打算。家族的第三代只有大女儿一个孩子,人丁寥落。她想到再过几十年,小辈们既使不主动断亲,也没亲戚可走了。沈洋希望,哪怕她和丈夫百年之后,两个孩子还能互相扶持,互相陪伴。

是否生二胎,既关乎经济条件,也关乎一种行动力——这方面,女性甚至可能比男性更具行动的决心。访谈对象中,丁淑云是一个规划意识很强的女性。喜欢孩子的她一直想再生二胎,那时,她是集团的中层干部,赶在上海房市大涨之前买了学区房。

很多受访的二孩妈妈们都是如此,她们以1970年末和1980年初的职业女性为主,在2010年之前买房结婚,踩住节点置换新房,完成了90后、00后难以企及的财富积累。“在房价飞涨以及消费主义盛行的中国大城市,生二孩逐渐变成了只有中产及以上家庭才负担得起的生活方式。”沈洋和蒋莱在书里总结道。

对于二孩,丁淑云的丈夫并没有她那么期盼,他是一所大学的副教授,怕二孩对家庭负担很大,而且当时丁淑云也已经39岁了。

生于多子女家庭的丁淑云还是觉得,孩子有个兄弟姐妹是很幸福的事情。丁淑云的经济收入远高于丈夫,有能力雇佣育儿嫂,她在家里也有话语权,后来成功说服了丈夫,生下二宝。

这次生育对她职业打击不小,当年,她的考核跌到后10%,收入和职级地位大受影响。于是,丁淑云主动竞聘,到集团子公司任职,工作压力很大,出差也比以前多了不少。育儿的任务都交给了育儿嫂和丈夫。2021年,为了给孩子们创造良好的学习成长环境,她跟公婆商量,卖掉家里的四套拆迁房,凑了一千多万,又贷款,买了一套200平的大平层,给两个孩子配备了房间和专门的书房。她目标清晰,要求丈夫和自己一起挣钱、还房贷,还计划在50岁和60岁两个节点,给两个孩子买房。

这些职场精英妈妈们的故事,也是蒋莱打消要二胎念头的潜在原因:“她们很厉害,这让我也有一种能力的不自信,不能够hold得住(二孩)。”

不是所有二胎妈妈都能如此顺利。有一位在外企医药部工作的妈妈,因为生了二孩,为了照顾两个孩子,只能换到了社区医院工作,收入减少了2/3。原本跟她位于同个职业起点的丈夫,却升为主任医师、博士生、博士研究生导师、学科专家,事业“一路开挂”。两个人的差距越拉越大。在丈夫的“鸡娃大计”面前,她即使不愿意接送孩子上兴趣班,也不得不遵从丈夫的要求。

某种程度上,生育像是一个程序,每个个体输入不同内容,最终会出现不同的答案。许多问题是无解的。唯一可以确定的是生育带来的感受。

沈洋记得,以前抱着大女儿喂母乳的时候,孩子吃饱了,依偎在她怀里,冲她一笑,像个小天使一样,那个瞬间,沈洋的眼泪不由自主地掉了下来。大多数时候,“一家四口其乐融融的画面也只是生活的片刻,鸡飞狗跳才是常态。”生育带来的甜可能只有一两分,其他全是酸、苦的滋味。“但你就是愿意用八九分的酸和苦,去换这一两分的甜。”沈洋说。

这个世界到底有什么不能被平替?似乎列不出几个极有说服力的例子。

社交可以被平替,所谓“搭子”文化,就是人们对于传统亲密关系和人际交往的替代;教育可以被平替,北上广中产放弃英美暑假班,转身走向东南亚的平价夏令营也是例证。

旅行也可以被平替,毕竟“××小京都”“××小瑞士”早已遍布中国大地;就连人生的重大选择也可以被平替,“北漂”“沪漂”摇身一变成为“县飘”或游民。

“平替”首次出现在中文世界的准确时间已不可考,但据互联网史料,它大约从2019年开始广泛流行。那一年,热烈的消费升级大潮接近尾声,一部分人拾级而上,而另一部分人则转身向下,寻找更具性价比的解决方案。“平替”一词应运而生,开始在小众圈层成为特定的消费选择,也反映着人们在经济考量下,对生活保有的美好期待。

2021年,“平替”入选《消费日报》发布的消费领域年度五大热词,这或许是它第一次正式进入主流媒体视野。而随着经济生活的变化,“平替”概念已超越单纯的消费范畴,泛化为一部人人皆可践行的生活哲学——没有无法被替代满足的物欲,也没有找不到解决方式的难题。

新中产阶层的“新”,在于刚刚踏入一个全新的人生状态,未来可期但根基脆弱,需要挣脱物欲困境的平替式生活,更需要消解大小难题的精神纲领。

它是一种退而求其次的选择吗?似乎也不全是。在当下,它更像一种主动的选择,指向的是态度和自由。人们可以向上有所求,当然也可以用一种更灵巧的方式,与现状暂时握手言和。

当消费主义成为陈词滥调

此消彼长,相比当初小圈子纯粹的经济考量,“寻找平替”在今天已成为一种广泛的社会症候群。其更准确的归因,是人们对消费社会的倦怠。

在《消费社会》出版30多年后,作者让·鲍德里亚在一次访谈中表示:“三十年来,只要一个国家进入大众消费时代,它就会把《物体系》和《消费社会》占为己有,并将其翻译成自己的语言。”这几乎一语成谶,消费已经完全融入了当前的社会发展中,甚至非常流行,以至于成了陈词滥调。

在高度商业化的世界里,消费品背后的符号,甚至比消费品本身更重要。出门在外,脸是自己的。《制造消费者:消费主义全球史》的作者安东尼·加卢佐认为,人们的身份很大程度上取决于我们拥有什么样的商品及其背后的符号——甚至我们的脸,有时候看起来也“画满”了这些明晃晃的消费符号。

这些符号往往与人类的普遍追求密切相关,比如美貌、快乐、地位、爱情和家庭。正因如此,网络上的中产标准一变再变,所谓的“中产最全品牌图鉴”也几乎以每半年更新一次的速度不断更迭。沪上白领背着环保可再生且独一无二的Freitag包,脚踩限量版配色的萨洛蒙跑鞋,优雅地打开动辄万元还要排队购买的Brompton折叠单车……这样的新中产消费图景,几乎贯穿在现代人的生活方式中,只有商品和符号会被随时更替。

人们从一个商品走向另一个商品,循着消费金字塔拾级而上,恰好是实现“自我价值”和成为“成功人士”的欲望逻辑。如同莫泊桑笔下的项链,项链是真是假无甚所谓,戴上项链就能够短暂跻身“上流阶层”才是意义。

因为脆弱,因为根基不稳,也因为财富、权力和地位的积累不足,新兴的中产人群致力于消费,消费于他们而言是自我表达的唯一方式。而富裕阶层则恰恰相反,他们真正的“符号”在别处,他们能占有权力、规则、资源,而这些恰恰是新兴中产阶层不具备的。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他们只是身陷消费,并且热衷于将其作为唯一的表达模式。我们甚至可以将之理解为一种情绪上的补偿性宣泄。欣欣向荣时,一切消费都是锦上添花;但当新中产流露出脆弱的一面,消费主义的风就很难再继续吹起。

欢迎回到“平凡的世界”

在变化来临之时,消费者也模模糊糊地意识到——社交媒体上那些对于消费自由的赞美,实则是对生产的视而不见。

此前,印度学者罗希特·瓦曼和拉姆·马诺哈尔·维卡斯曾研究过在印度坎普尔贫民窟里的消费者。他们认为:正是世界上边缘国家和地区的下层群体,为社会中的上层人群生产出了那些过剩和低成本的商品,由市场控制的消费导致他们受到了系统性剥削。

社交媒体中大多数稀松平常的品牌和商品,实则是小部分人所行使的特权:“所谓的消费自由,其实对于世界上的绝大多数人来说,都是不存在的。”因为主流视野选择性的忽视,那些劳动力、工作和生产世界,只能“结构性缺席”。

这让人们产生一种错觉——似乎全世界都拥有同一种价值观,全世界都过着中产小资的生活,而回归现实世界却并非如此。

国家统计局8月15日公布的数据显示,7月,社会消费品零售总额同比增长2.7%。在整体增长的趋势下,那些被平替冲击的行业却表现疲软。据国家统计局数据,7月的升级类消费表现乏善可陈,化妆品类、金银珠宝类消费同比分别下降6.1%、10.4%。前者降幅收窄8.5%,后者降幅走阔6.7%。

与此呼应的是各家高奢商业体不太好看的收入数据:上海恒隆广场收入业绩同比下滑8%,上海港汇恒隆广场下滑4%,沈阳市府恒隆广场下滑14%;上海兴业太古汇的销售额同比下滑19.6%,成都太古里的零售销售额同比减少17.2%。

不仅奢侈品的高速增长被平替社会按下暂停键,更夸张的是,连曾经的平替品牌都被平替了。“DT商业观察”统计发现,一家快时尚巨头的热门服装款式,几乎都能在拼多多、1688上以不过百元的价格买到手。

消费市场上频频发生的平替与被平替已经不再新鲜,在大量的平替行为之后,人们逐渐将平替内化为一种应对生活的方式。据中信证券研究,当下最乐于寻找平替的人群,是一线城市资产大幅缩水,以至于需要大幅调整预期的人群。就像“三体人”进入三体世界里的“乱纪元”,也只能脱水休眠以降低能耗。

平替社会里的人们,过的是这样一种灵巧的、低功率的生活。

用灵巧的态度,面对生活

社交媒体上的言论往往将平替与消费降级画上等号。平替不等于凑合,也与想象中捉襟见肘、局促的生活毫不相干。追求平替的人,终究还是对生活保有期待。毕竟生活不是只有一种标准答案,存在平替,就意味着生活存在另一种解。

寻找平替的过程,也是当代人对于种种概念和符号祛魅的过程。

脉脉发布的《工作性价比时代-2024春招人才求职偏好洞察》(下称《洞察》)显示,“大厂光环”成为多数职场人在择业时首先舍弃的因素,81.93%的人考虑去“平替大厂”。在《洞察》中,“平替大厂”被定义为“在成长潜力、工作氛围和生活平衡等方面优于‘大厂’,同时也避免了大厂的内卷竞争和考核压力”的公司。

在寻找平替的求职者眼中,大厂高福利、高回报的边际效应递减,为了竞争有限的资源需要极尽内卷。而在无休止的工时比拼中,人们大部分时间都在进行着被人类学家大卫·格雷伯定义为“狗屁工作”的数据化重复劳作。

当求职者不再将“大厂光环”视作一种荣誉象征抑或自我价值的体现以后,祛魅发生了。

人们流向另一种性价比更高的选择,这种“平替行为”的发生,几乎是自然而然的。也因此,随着工作经验的积累,求职者对“平替大厂”的认可度也逐步提高,《洞察》显示,有过半数求职者愿意降薪去“平替大厂”。

随着个体意识的崛起,这一代人越来越强调实际感受而非世俗观念,这也意味着他们做出的选择也愈加“实用主义”。

比如今年高考的分数线公布后,出现了一个“反常识”的现象。部分高分考生选择放弃“985”高校,转而报考“提前批”。所谓的“提前批”招生,包括公费师范生、定向委培生、警校等,有些是普通本科院校,也有一些是专科院校。

放弃“985”而选择提前批院校,对于这些考生来说是一种更加实用的选择。普通院校之所以能够吸引到高分考生,只有一个杀手锏:“带编入学”——毕业就能手握一个“铁饭碗”。

将“带编学校”作为“985”院校的平替,对于考生来说,也许并不是一种退而求其次的选择,只是平衡个人理想与实际发展的更优解。在当下,大多数人的实际平替生活就是这样,一边与理想妥协,一边与现实和解,最终享受所谓“平替”带来的性价比收益。

近200年前,福楼拜在《包法利夫人》中把当代人的困境用一句话概括了——“她既想死,又想去巴黎。”巴黎在包法利夫人心中是一切理想的象征,她对现实生活感到厌倦和绝望,梦想着巴黎的浪漫生活可以挽救她的无望,这种矛盾和痛苦最终让她陷入了泥潭。

用“拧巴”这个词来描述包法利夫人有点太刻板也太粗暴,但她总归是当下一部分人的文学映照——不满现状却也始终难以触及心中的理想生活。

不同的是,在面对相同的困境时,近200年后的人们选择了更安全、灵巧且可控的解法,不再仰头遥望生活之“高”,尝试走入平替社会,轻轻握住眼前可触及的一切。

当然,这种多方权衡后的平替,又不可避免地令人怀疑:寻找平替的人生,到底是一种向下的自由,还是一种自我洗脑的、软弱的阿Q心态?

答案并不复杂。

对于大部分人而言,平替在当下更像一个短暂的、过渡的权宜之计。但如果多巴胺仍旧能够愉悦灵魂,生活就和地球的运行一般如常,太阳会按时升起,风暴后会有彩虹。没有什么生活方式是一定需要“回到正轨”的,保持快乐,它便值得一过。

今年最引起我共鸣的一个词就是「消费降级」,不止是我自己,还有身边的朋友,花钱更加精打细算,消费更看性价比。

这种体感也有数据支撑。

2024年第二季度的数据显示,全国人均可支配收入的和人均消费支出的增速放缓,尤其是上海降幅最大,成为「消费降级」最猛的城市。

无独有偶,咨询公司麦肯锡在《2024年中国消费趋势调研》里也发现,相较于2023年,调研对象表示消费占可支配收入比例也在降低中。

神奇的是,这股「消费降级」的风还没有吹到教育。

另一组数据显示,91%的受访者在教育上的支出没有发生变化,53%的人增加了教育支出,预期消费金额增长率7.2%,高居首位。

在这两组看似相悖实则有着千丝万缕关系的宏观数据下,更是勾起了我的好奇:

据说中产消费降级是真的吗?家庭收入与教育投入呈什么关系?

据说国际路线补课比体制内还要卷?开支有什么差异?

据说月薪8万才能过暑假是真的吗?都花了多少钱?……

于是,我们邀请谷雨星球的读者们填了一份调研问卷,最终回收有效数据523份(学生20份,家长503份)。就我所知,这应该是国际教育领域「消费降级」话题参与人数最多的一次问卷调查。

仔细分析完这份《2024年中产家庭消费调研报告》,有了三个新发现。

第一个发现: 中产消费降级也不降教育

「经济下行周期的逻辑,投资房子股市不如投资孩子。」有一位家长在谷雨群里这样说道。

这样的家长不在少数,尤其是中产更为明显,这从此次的调研结果也能一窥究竟。

调研第一步需要明确的对象是谁,此次523个受访者基本画像就是「中产家庭」。

到底什么是中产?小红书上年入百万都不配当中产,而从全国收入中位数来看,家庭年收入超过10万元就是中等收入阶层了。

北京大学在一次报告里给出了明确定义:家庭年收入达到50万元以上,或满足其他一些条件(如在一二线城市有房有车无贷款,存款和理财金额超过150万元等)家庭就能被称作中产阶级。

这次调研里:

-从地区来看:上海和北京占了45.2%,大湾区含港澳占比13.3%,江浙占比12.6%,其他省会城市如杭州、南京、长沙、昆明和成都等占了21%。此外还有8.7%家庭来自海外,美国最多占比近4%。

-从家庭收入(不含固定资产)来看:超过200万的近10%,100万以上的超过四分之一,50万以上占了57.8%,20万-50万以上达到90%。

-从人口来看,67%的家庭是独生子女,32%有二宝在接受教育,也有8个家庭有三宝在受教育,占了1.6%。

-从孩子就读学校类型来看:体制内中高考路线占了51%,体制外接近一半。而随着孩子的长大,体制外的比例越来越多,几乎呈等差数列。

而目前国际教育里的小初高就读人数也呈现倒金字塔型结构:幼小最少,高中最多,小升初和中考后转轨的孩子越来越多,中学段成为了现金奶牛去支撑义务教育学段的稳定发展。

而在国际教育路线里,双语学校超过四分之一,外籍学校达到16.4%,还有11.3%就读于海外学校,其中美国,英国,新加坡等地占比最多。

还有一些来自南非、泰国、波黑等等,非常国际化了!

当问及是否感受到消费降级时,55.1%的家长的回答是「Yes」:家庭整体消费有所减少。也就是说,超过半数的家庭的家庭消费更加理性了。

具体是在哪些方面降级了呢?

排在第一的是大件商品如电子产品汽车等(64.8%),这在大众市场很明显:京东淘宝增速放缓营收下滑,性价比高的拼多多突飞猛进。

其次是生活日常开支(58.1%),排在第三位的是旅游度假(55.3%),降低频次,从国外转国内都很常见。

而教育开支则是消费降级最不明显的版块,仅有25.4%的家庭表示减少了教育开支,也就是说四分之三的家庭没有降低教育消费开支。

由此,我们得到了调研的第一个发现:

一半以上中产家庭感受到了消费降级,但是并未影响其对教育的投入,教育降级自然有,但不多。

第二个发现: 中产教育支出随收入匀速递增

在过去的一学年里,为孩子花了多少钱呢?

调查结果显示:教育开支超过50万家庭占了9.5%,接近十分之一;超过30万的占比20.4%,超过了5分之一;超过20万的家庭占了35.2%;而超过10万的家庭占比54.6%。

也有16.3%的家庭开支在5-10万,3-5万的家庭占比15%,而14%只花了3万以下(不包括全家出行的费用等)。也有2.1%的家庭一年教育开支花掉了100万。

这只是一学年开支,全学段的话估计还得翻好几倍。

教育开支的大头来自哪儿呢?

第一是学费,占比达到了47.5%,尤其是体制外的学费,均价一年20万起步,海外私校的费用均价达到了40万。

校外补习兴趣班占比也达到了41.2%,几乎与校内消费持平。我们常说,如果读体制外,要准备至少学费2倍的钱。而体制内的(提前学)补课费也日渐昂贵,一个暑假花掉五万块也不少见。

其次,还有18.2%的家庭选择了暑期夏令营夏校。还有6.4%的家庭选择了升学顾问,均价也在20万起步。

具体来看,单笔超过10万的教育开支里,最多分布在10-20万,在此区间,除了学费和补习费外,夏校游学的开支最高。我们也不难看出补习费均价越来越贵,在20-30万的区间里占比跟学费相当。

现在流行一种我称之为「健身房模式」的补习班方式,一次性充值,全年消课,一家全包。

随着单笔开支的增加,升学顾问的重要性越来越大:在30-50万和50-100万的区间里,其占比最多,赶超补习班等其他开支。

而这几年来,升学顾问的收费也水涨船高,从前几年的均价十万到现在25万都找不到什么好老师,名师基本报价50万起步。

对比收入和开支数据后,我们得到了调研的第二个发现:

中产家庭收入与教育平均支出呈现正相关关系,家庭收入越高,教育投入越高,且呈现出几乎匀速递增关系。

从下图可以发现,随着收入的递增,教育开支也随之而增加,占比几乎不变:

年收入20万以下的家庭,教育支出在5.8万;年入20-50万的家庭,平均支出也翻倍增长到了10.7万;年入50-100万时,平均教育支出达到了20万。

当跨入100万的收入门槛后,教育开支增幅变得更大,斜率更大,曲线更陡:年入100万-200万的家庭,教育开支高达36万;年入200万以上的家庭,开支也增长到60万。

同时,家庭收入翻了10倍,教育开支几乎也翻了10倍,成倍增加。

难怪中产赚再多钱也逃不过教育压力,尤其是跟孩子相关的开支,更是狠狠套牢了父母。徐峥热映的电影《逆行人生》里,国际学校,房贷等等就成为了压垮他的最后一根稻草。

第三个发现: 体制外假期补课真比体制内卷

「教育开支随收入增加而递增」的现象,在花钱高峰期的暑假也非常明显:

年收入20万以下的家庭,暑假开支在1万出头;而20-50万年收入的家庭则增长到了2.9万;50-100万年收入的家庭则平均花了3.8万。

只不过,增长曲线的斜率有些不同。

家庭年收入迈入100万大关后,在孩子暑假规划的投入上迅速增加,坡度迅速爬升,达到了7.6万元,跟年收入200万以上的家庭花出去的8.3万相差无几。

那么钱都花在哪儿呢?在不同类型学校就读,暑假安排又有什么不同呢?

从数据来看,走体制内中高考路径家庭的暑假安排最多的三项分别是亲子游、课外兴趣班和学科补习班。而体制外路线的家庭则是学科补习班,夏令营夏校游学和亲子游。

对比不难发现,体制内假期更多会安排亲子游和课外兴趣班;而体制外则把假期时间花在学科补习和夏校游学上更多。

这就有了调研的第三个发现:

体制外假期学科补课比体制内还要卷,学术和看世界两手都要抓;体制内假期最爱亲子游和上课外兴趣班,进行学术外的探索。

再来具体看看对比。

学科补习班:

体制内外都必补就是英文和数学,其中体制外参加英文补习最多,而体制内则是补数学最多。其次体制内补习语文和理科的人数也排在了前三位。而体制外则是补习理科和搞科研竞赛项目制学习的人更多。

而从花费和时间来看,占比最多的是1-3万,1万元以下和3-5万元。也有13%的家庭为了学科补习花费超过5万。

课外兴趣班:

体制内外最多人参加的就是体育类,其次是艺术类、音乐类和科学类,整体差别不大。

从花费来看,最多占比是5000-1万元,其次是0-5000,其次是5000-1万元,算是暑假花费最少的开支了。

夏令营夏校:

体制内参与夏令营夏校和游学的学生整体比体制外少得多,其中最多人去了国内项目。而体制外则是持平,国内外都有。

在国内参加的项目以综合类和体育类为主,其次是文化类和学术类。

最多人花掉了1-3万元,时长在7-14天最多,也有27%的人选择超过了14天。

海外项目则是游学访校探校类最多,也有美国当地学校组织的综合类、学术类等项目,体育类文化类则骤降。

国外项目的费用高得多,时间也更长。

35.4%的家庭花掉了5-10万,32.9%的家庭花了3-5万,也有13.4%的家庭花了超过十万。时长在7-14天最多,其次也有五分之一的人呆了14-21天。

而在调研的523个家庭中,近80%的家庭表示暑假教育开支并未超出预算,也有五分之一的家庭表示超出了预期。

那么,不知道有没有缓解你的一些焦虑:

传说中一个暑假随随便便花掉八万十万都不一定是真的,一个暑假一万多也足够支撑,丰俭由人。

最后,我们也问问了受访者,在消费降级下,对自己的教育支出满意吗?

有人说很满意:也有人列出了最不满意的消费,每一项都有人觉得不必要:

最后为本年度《2024年中产家庭教育消费调研》的三大发现划个重点,且教育成功≠金钱:

-一半以上中产家庭感受到了消费降级,但是并未影响其对教育的投入,;

-中产家庭收入与教育平均支出呈现正相关关系,呈现出几乎匀速递增关系。

-体制外假期学科补课比体制内还要卷,不同路线的家庭花费侧重不同。

对未来收入预期降低的当下,中产家庭的主妇们转变生活方式,开始量入为出,重拾性价比。

由奢入俭并非易事。有人发现,过去追求升级的生活方式,确有可祛魅的地方。

中产主妇,向性价比转身

口腔医院诊室内,刘琳琳11岁的孩子规矩地仰躺在诊椅上,张嘴接受牙医检验。这是一次免费的常规检查。过后,医生告诉刘琳琳,孩子蛀了一颗牙需要填补,大概需要1700元,而后就继续开动机器,帮孩子补牙。仪器“嗡嗡”声钻进刘琳琳的心里。每一次震动,似乎都在加快金钱的流走的速度。过去,刘琳琳不会把这笔1700元的花销放在心上,但今时不同往日。

在上海,刘琳琳和丈夫共同养育着一个孩子。在这个三口之家,丈夫是主要的收入来源,每年创造着50到100万元人民币的收入。而刘琳琳则是全职主妇,决定着家庭的花销方式。丈夫每年带回的收入花在哪里、如何花,主要由作为主妇的刘琳琳筹谋、决定。2023年下半年,刘琳琳的丈夫告诉她,自己就职的公司决定未来把重心转移到东南亚,利用当地的廉价劳动力降低经营成本。这也意味着公司未来在内地的雇佣人员、提供的薪资会逐渐减少。这个消息,让负责家庭开支的刘琳琳意识到,必须捂紧钱袋子,主动过上量入为出的生活。

在她的理解中,形势是一点点变化的。在此之前,刘琳琳本也是一名白领,2022年遭公司裁员,才全职在家主管家中事务。以前,她对家庭未来收入的预期乐观。很多时候,她乐于用金钱换取家庭更多的便利,节省自己和其它家庭成员的时间和精力。

每到周末,刘琳琳都会安排一家三口下馆子吃饭,一餐大几百元,关系不大。平日为节省时间和精力,也会用餐馆就餐代替自己在家做饭。如今,决定向性价比转身之后,刘琳琳开始尽可能减少一家人在外就餐的频率,在家做饭。一天下来,伙食费至少能省去一大半。家人想吃毛豆,她尝试着买回生毛豆自己从掐丝这种处理生毛豆的步骤开始试着做,而不是买现成的、处理好的毛豆。虽然省不了多少钱,但生活的本质发生了变化——她开始过起了付出时间、精力处理更精细的事务,来节省经费的生活。

生活在北京的陈静过往很少为钱发愁。她的丈夫在IT行业工作,她自己则在医药行业工作,夫妻俩收入可观,持续供养着家人过上一种中产式的生活。作为家庭的女主人,陈静主持着家庭各项大事,心有余力,还在互联网上开了账号当博主,这一副业也带来了一定收入。作为主妇主持家中大事,陈静很少去菜市场采买食材。她习惯在“山姆”“盒马”这类的生鲜平台上下单,而后由专人送货上门。这类平台上的食品价格普遍比普通菜市场高,但因为家庭条件负担得起,所以陈静有条件牺牲“物美价廉”这一项,去享受不用两腿奔波的便利。

022年以前,陈静和丈夫还没有摇到车牌号,那时也很少坐公共交通出行。丈夫颈椎不好,两人每次周末出行,乘坐的都是较为昂贵的保姆车,往返打车费要2、3百元。丰厚的家庭收入,也让陈静有自由和经济条件经营自己出门在外的形象,她表示,自己每天出门都要尽量搭配一身新衣服,往往一个季度过去,衣柜里还有不少衣服等不到出场亮相的机会。

算上整个家庭的衣、食、住、行、人情往来,在这个北京的中产之家,女主人陈静每个月经手的支出在6万元左右。

然而,2024年以来,陈静也开始向性价比转身。2023年年底,丈夫被裁员,而后入职新公司。新公司的日子也顺流而下,领导以“抽取部分薪资留待年终和奖金一起发放”为由,克扣了30%的月薪。陈静作为博主的副业收入也大幅缩水。今年“6·18”购物节期间,她收到的广告投放数量,从往年的10条左右下滑到只剩两条。她在社交账号上发了自己对降级生活的担忧,引起了许多讨论。许多人表示,自己的家庭收入折半了。

收入骤减,让很多中产家庭过往持续多年的生活方式变得摇摇欲坠。如何在消费降级和保持家庭生活质量之间寻到一条可靠的路径,检验着这些家庭中,主持大局的主妇们的生活智慧。

在过往,很多中产家庭的主妇的花钱之道,是用金钱购买,去逐步消除生活中那些不便利、大体力消耗、大时间消耗的细节。如今她们反其道而行,刘琳琳和陈静这样中产家庭的主妇们,都选择思路上转变为追求性价比、质价比,愿意在保持生活本身质量的前提下,花费更多时间和精力,去寻找品质相当但价格更加低廉的商品,节省生活的成本。

从前,陈静的婆婆常向她念叨,北面有个批发市场,买来的菜又好又便宜。但市场离家有一定距离,需要开车前往,陈静觉得不方便,便没放在心上。消费降级后,她让丈夫抽空,开车带着一家人去逛逛,才发现果真不错。不仅面积大、品类齐全,食物的新鲜程度也丝毫不输给那些主打高端定位的生鲜平台。最关键的是,价格还便宜。有一次,她在批发里遇见一位卖西梅的农妇。在她印象中,西梅是一种偏贵的水果,没想到问价时,对方直接给她倒了一大兜子,约莫四、五十个,让她“五块钱拿走”。陈静的内心受到了冲击。以前在网上买菜,东西没买几样,几百元就没了。到了批发市场,钱一下变得经花起来,两、三百元买来的菜就能装满一个后备箱。钱变得“经花”,是她们过往很少感受到的欣喜。

陈静对照过往生活,开始称赞起如今量入为出的生活消解掉的一些过往狠狠踩中的消费漩涡。赶大集成为陈静一家每周的固定项目。她过去带孩子出门玩,不仅要掏各种门票钱,还免不了被各种游乐消费项目“收割”。看着儿子眼巴巴的神情,母爱就冲昏了头脑,办了卡就刷,一趟亲子游动辄就要花上千元,用来支付儿子想玩的各种游乐项目。等结束后,她才回过神来拍大腿。自从开始赶大集,带孩子出游的任务也在采购过程中被变相完成了。

“钱是赚出来的,不是省出来的”,这条主妇们过往信奉的“真理”,如今正被推翻。

刘奕敏和丈夫在广州经商。平日,刘奕敏不仅要负责家庭各项活动和支出筹划,还负责生意上对外的往来。2024年初,她愈加嗅到“钱变得更难赚了”。

一开始,是她意识到开始频繁刷到各类提醒大家“注意省钱”的视频。到了2月份时,刘奕敏根据对餐饮行业的了解,入手过几家看好的餐饮公司的股票,没想到一路下跌。在和一些基金公司的朋友聊天中,她得知往年没有亏过的餐饮股,今年也在亏损。刘奕敏迅速转变了策略,杜绝触碰任何实体投资,以及高风险的股票和基金,“专业玩家都赚得不多,(我们)就不要去搞。”

难以开源的情况下,她更加关注家庭中细枝末节的支出。6月份时,刘奕敏与一位新开了餐饮店的朋友聊天,发现对方的电费支出占到了营业额的17%,远远超出了10%的上限。根据多年的经商常识,她怀疑是对方购买了大功率电器,由此,也开始留意起生活里相关的细节。那段时间,她正准备家里换新冰箱。刘奕敏发现,母亲家里的冰箱和自己差不多大,电费却几乎是自己的两倍。查看之后,她发现母亲使用的是10年前购买的老冰箱,属于5级能耗,是最耗电的一类。冰箱24小时插电,一个月下来,电费总额达到了700多元。刘奕敏当即就给母亲换了一个1级能耗的冰箱。此外,在出租和管理名下资产中的商铺时,她也更加关心店家对电器的购买和使用情况。遇见有门店使用功率过大的电器,便会主动建议对方进行更换。过去,她甚少在意这些支出,但现在一切要“重视起来”。

刘琳琳自己在家煎牛排

对中产的生活方式“祛魅”

林秋语出生于1990年,父亲经营着建筑机械生意。时代的东风为这个家庭带来了财富的攀升。2008年,她在北京上大学,遇见了不少家境富裕的同学。那段时间,她沉迷于消费奢侈品,将每个月生活费的8、9成,都投入于购买衣服、包包上。

23岁那年,毕业不久的林秋语步入婚姻,成为一名全职主妇。婚后,她也保持着相似的消费节奏。

丈夫从事地产行业,丰厚的收入再次为林秋语提供了消费的底气。她的生活围绕着奢侈品、瑜伽和旅游展开,几乎没有任何烦恼。

2016年怀孕后,林秋语成为全家人的重点关注对象,婆婆和丈夫都叮嘱她出行时要坐商务舱,酒店也是由专门的旅游公司规划好报价。生活中,林秋语面对着这些账单,很少感觉到钱包窘迫。

在降级消费浪潮下,林秋语逐渐养成了事事比价的习惯。日常里,她会囤些常住酒店的消费券,可以抵消几百元的房费。需要坐飞机时,她会专门查看积分,又或者通过对比一些三方购票平台,找到最实惠的购票方式。

女儿小时候,为了方便照顾她,林秋语每次都带女儿坐空间更大、服务更好的商务舱。等到女儿4、5岁时,有一次,丈夫质问她“为什么一直带孩子坐商务舱,让她从小就感觉自己跟别人不一样?”那之后,林秋语带女儿坐了一次经济舱。她发现,长大的女儿已经能够好好地待在座位上,不需要自己操心了,坐经济舱也“没什么太大区别”。

观念的转变是逐渐发生的。现在,她还开始尝试带着孩子坐公共交通出行,在此之前,她已经“好多年没坐过地铁和公交”。和女儿一起逛超市,林秋语也会刻意引导女儿对比同一商品不同品牌的价格,在这些细小的花销里,她希望能和女儿一起培育起新的消费观念。

但由奢入俭的过程,比林秋语想象得更为漫长和艰难。节流中最难的一步,莫过于将那些依附于高收入而生长起来的消费欲望修剪干净。

有一回林秋语逛街路过珠宝店,被一条项链吸引住了视线。那是一条祖母绿的宝石项链,宝石个头不大,但胜在小巧精致,被商场的灯光衬得耀眼夺目。林秋语一时走不动道。

虽然她内心知道,以自己目前的工作生活,压根没有什么场合有机会使用这类奢珠,祖母绿的颜色也略显老气,但那一刻,她的内心就是发了疯似的想要买下它。最终,林秋语以超出4万的价格买下了那条项链。

一年多过去了,项链至今仍然躺在她的首饰盒里,不见天日。她只好安慰自己,“未来留给女儿”。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中产的生活模式,是消费社会塑造的产物。

在消费社会,商业借助人们对向上跃升的本能渴望,鼓励人们用消费区别自己的身份。消费主义赋予了商品种种实用价值之外的符号价值,通过广告等宣传手段让人们相信,占有某些品牌的商品,就可以获得某些特定的特质,仿佛只要购买了这些商品,人就会变得奢华、逃离平庸。

在很长一段时间内,中产家庭用高于普通大众的消费水准,消费的是商品的符号意义,用溢出商品实用价值的消费水准,标志着自己的身份。

林秋语坦承,在中产群体内部,有时的确需要借助某些标签和符号来相互识别。很多时候,这种“标志”就存在于消费的商品之上。

2019年,29岁的林秋语进入第一份工作,为了融入社会。职位和奢侈品电商相关。面试那天,她穿了件职业化的白衬衫,背一款小众的dior包包,还精心搭配了一套法国珠宝品牌的首饰。得益于当天的着装打扮,面试官判断她“懂这个圈子”,于是,履历空白的林秋语成功获得了这份工作。工作5年,她换了几家公司,年薪涨到了50万。

林秋语能够感觉到,上司在招人时,明显更倾向于那些家境好、品位佳的候选人,而不符合上述特征的人,往往被视作无法胜任这份工作。在上司看来,“(如果)他本人都穿得那么土,为什么要相信他的品位?”出于工作需要,每逢一些跨国会议,或是参加某场大型的订货会,林秋语会在身上安放些便于识别的标签。有时是一块手表,有时是某个品牌的衣服:“在没有沟通之前,人家不认识你是谁,就是通过这些东西来识别你的。”

20岁出头时,林秋语曾在英国留学。在那不到一年的时间里,她花费了50至80万来购买奢侈品。直到近两年,林秋语开始出售闲置的奢侈品,她才开始祛魅。

林秋语发现,原本3万购入的包,只能以4千元的价格卖出。其中,有一只她花了13万买来的爱马仕,配货时宝贝得不行。结果到了交易市场,包的价格贬值到7万元。在二手市场,消费一样的商品,并不需要耗费和她原本等量的财物。

在出售闲置的过程中,她忽然从对购买奢侈品的生活方式中清醒。在一家二手奢侈品店内,她看一面堆满了爱马仕的墙。那一刻,她突然觉得“(爱马仕)好像也没什么特别的”。

孩子5岁时,林秋语为孩子举办的生日派对

浮沉

收入遭遇波动前,陈静和丈夫的收入每年都在稳定上升。

陈静所在的中医药公司,有着稳定的盈利渠道,疫情期间也没有受到影响,还涨了薪。她乐观地认为“穷了谁也穷不着我们”“主业肯定不会受影响”。至于副业,在她的设想中,哪怕广告数量减少,也可以想办法靠其他方式填补,比如做热门的知识付费,“就会觉得好像你只要动动你就能赚钱。”

陈静的母亲提醒她:“人不可能一直赚钱。”提醒她要省钱、攒钱。陈静嘴上应和,实际并不以为意。

如今回望起来,陈静感叹自己高估了未来形势的变化,也低估了许多事情的难度。她开始愈发觉得,自己应该听从母亲的劝告。

过去很长一段时间里,人们对未来的计划建立在一种对未来收入的乐观预期上,“明天会更好”的想象,鼓励着人们进行大胆地消费和投资。而中产家庭更是最敢运用杠杆,提前使用“未来的收入”的群体。

家庭资产管理师陈莹拥有10年金融经验,据她观察,近两年向她咨询资产配置的中产人士,在心态上普遍变得更加悲观和焦虑。他们普遍持有多套房产,且背有贷款。繁华时期曾用来撬动财富的杠杆,如今尽数成了压在中产家庭们身上的重担。

前几年,林秋语的丈夫热衷利用杠杆来追逐和投资种种项目。她见过那个野心勃勃的时代。身边一些朋友为了给手中的杠杆加码,不惜借来千万贷款投入股市,走了运的,一下就能挣出一套房来。

但随着形势变化,一些人从股市里赚来的钱,又全都赔了进去。林秋语的父辈和丈夫,从事的工作都与房地产相关。过去,依赖于这一蓬勃发展的行业,这个大家庭投资并拥有了10数套房产,光是在北京就有4、5套房产。这两年,林秋语预估资产至少缩水了30%以上。同时,接二连三的信托爆雷,也让她损失了上千万的资产。

虽然家庭经济实力不俗,林秋语仍嗅到不安全感的气息,觉得“还是没有那么稳。”

现实的残酷浇熄了林秋语丈夫的欲望,没了交际和应酬,丈夫将重心更多地向家中倾斜。下了班就早早地回家。

除置办房产外,教育也曾是中产家庭集中消费的领域。

中产家庭的孩子们,从小便在父母制定的精英教育路径上亦步亦趋。单单就兴趣班而言,范围便涵盖围棋、书法、机器人、编程、英语、钢琴、美术、篮球、攀岩、潜水……类型甚广。

自从有了孩子后,刘奕敏发现自己被铺天盖地的营销宣传包围了。2018年,大儿子1岁时,刘奕敏曾花2万元报过一个早教班。去了之后才发现,所谓的早教班,无非就是教孩子唱唱歌、玩游戏,还规定家长必须在现场陪同,既花了钱,也没有省下时间。而这些启蒙活动,其实完全可以通过父母在家和孩子自主的互动来完成。

育儿过程中,她遇到很多看着就在“排队割中产韭菜”的育儿消费。这些课程巧妙地发明了各类名目,定价昂贵,样式新奇。

孩子到了学外语的阶段,刘奕敏曾被大数据推送过一些推广“英语自然拼读”教学课程的直播间。基于自己学习外语的经验,刘奕敏判断,所谓的自然拼读,更多只是一种营销噱头。她询问了一位语言教育学家,对方告诉她,自然拼读存在一定作用,但并不像宣传中说的那样,能起到化腐朽为神奇的帮助。

对精英式教育的投资,一方面来自于融入上流社会的渴望,另一方面,则是出于对阶级滑落的恐惧和担忧。种种消费主义所利用的,正是中产家庭这种“万一不花钱,孩子输在起跑线上怎么办”的焦虑心理。

刘奕敏发现,周遭一些中产主妇在孩子教育的投资上,达到了夸张的地步,不惜消耗大量的家庭财富,也要让孩子上600元45分钟一节的钢琴课,又或是为孩子报名如高尔夫、马术这类的贵族运动。

随着谷爱凌的成功,体育被不少中产家庭视为进入常春藤等名校的新有效路径。通过支付高昂的学费,他们期许着为孩子换来另一条向上攀登的阶梯。可刘奕敏忍不住怀疑,通过教育来完成社会爬坡的路径是否能稳妥有效。

在她的观察中,在孩子教育上的投资,会随着政策改变、学历水平通胀让收益发生变化,而在收益产生之前,中产家庭的家长们,更容易陷入有关教育的消费陷阱中难以自拔。

中产家庭的主妇们开始逐渐意识到,守好所拥有的东西,就是当下最好的投资。

陈静停止续费了儿子大部分的兴趣班,目前,只给孩子留下了围棋、体能和游泳三门。她的丈夫觉得,这些兴趣班对儿子的成长并没有什么帮助。可陈静觉得还是有用的,比如培养了儿子的思考问题的方式,可具体是怎样的作用,她也说不清楚。反而是她的丈夫决定,未来不会再给小儿子报这类兴趣班。

不过,维持着过往的惯性,二人仍然希望为孩子买一套好点的学区房。陈静计划着,等2岁的小儿子未来上了一年级,就尽快把学区房转卖给下一任家长。尽管知道存在学区房退热,转让困难的潜在风险,陈静仍然没有放弃这个计划。

在九十年代,陈静的父母也曾属于那个时代下的高收入人群,是周围人里最早购买28自行车的人家。直到她读初中时,原本在体制内工作的父亲,因种种原因被迫主动离岗。从此,这个原生小家的经济状况一路下滑。到了高中,母亲甚至要靠借钱才能凑齐陈静的学费。

是靠着教育这根藤蔓,陈静才重新抓住了向上的机会。惯性使然,她也觉得再拮据也应该尽可能保证孩子有好的学习资源。

又一次站在时代的转折点上,陈静越发清晰地认知到中产概念的欺骗性。实际上,“(中产)只是赚了点小钱的无产而已。”

2024年之前的很长一段时间里,她渴望脱离中产范围,蜕变成为有产人群中的一员,但苦于迟迟寻找不到转变之道。可没想到,“现在连中产都快要滑出去了。”陈静有些苦涩地感叹。

今年5月份,她决心转去公司内部的一个偏创业性质的团队。虽然这一选择让她至少损失了10万的年收入,但她相信“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

她说,在原本的部门中,向上晋升的通道已经关闭,虽然工资高,却很难接触到行业上下游的资源。借着这个机会,陈静期望积累更多的行业资源和人脉关系,并通过观察和学习有产人群的思维和行为模式,来复制这些技能。

未来,她计划着在自己40岁以前,寻找一个合适的机会创业,制造更多突围的可能性。

她坚信,要往高处爬,只有高处才是安全的。

*应讲述者要求,文中人物信息有模糊

 

“当时,她生了二宝,是一对双胞胎。家里本来只有两室的房子和老人一起住,老人帮她带孩子,所以住不下,就考虑到要换个房子。” 疫情前,这位同事陪同赵女士看了当地“铂悦山”的楼盘,赵女士没买,这位同事却买下一套。没想到,房子却烂尾了。这件事一直让赵女士感到很不安。

她说:“买完(房)之后,我觉得她的整个生活就陷入了一种绝境。她买房的首付是掏空了三代人的口袋。” 为缴清首付,同事小两口加上双方父母掏出了所有积蓄,还借了一大笔债,每月都需要还房贷。更糟的是,购房后,同事的公公很快被发现得了肺癌,并确诊为晚期。婆婆需要照顾公公,无法再帮她带孩子。这位同事自己又在疫情期间失业了。

“她公公说,哪怕我不去化疗、不治这个病,我也要帮我的孩子把这个房贷还上。” 赵女士透露说,同事全家一度就靠她丈夫的一点微薄收入生活,还要还房贷、还借款、支付老人生病的费用、孩子的养育费用等等。“好艰难、好艰难啊!所以在她的孩子稍微适应了一段时间幼儿园之后,她就赶紧开始上班,贴补一点点家用。” 赵女士说,即使在这种情况下,这位同事依然没想过断供,因为在她看来,一旦断供了,她以前的一切努力就等于全部 “归零”。但如果继续缴房贷,她还有一线希望可以拿到房子。

“她就相信政府告诉她的话,‘一定会交房的’。但一直到现在,这么多年一直没有交房。” 赵女士说,朋友们也曾建议这位同事去上访,但她害怕一旦这样做,当局更有理由不给她房子。

赵女士所在的河南省是全国烂尾楼问题的重灾区之一,省会郑州更号称“烂尾楼之都”,烂尾面积率高达9%。2023年11月,知名短视频博主“亮亮丽君夫妇”购买房子“烂尾”的经历就发生在郑州融创城。而其他中小城市,类似的情况也很糟糕。

赵女士说,她先生也有同事几年前买了当地恒大楼盘,因烂尾而被套牢:“他家里是农村的,他买这个房子就更难。”

据她介绍,这对夫妻一个做抖音推销员,一个在超市工作,收入不高且不稳定,家里父母又都是农民工。老人把多年辛苦积攒的所有养老钱都拿出来,帮儿子在城里买了这套房,就是为了让孙子长大能在城里上学。房屋销售人员当时承诺他们在孩子上小学前一定能交房,但现在孩子已经小学3年级了,一家人还在苦苦等待。

赵女士说:“他们那栋楼盖都没盖,怎么可能交房?但是他们依然相信政府的这句话,‘一定不可能骗他们’。”

看不到未来的长沙打工仔

据官方统计,目前中国“灵活就业”的人员已达2亿,占全国就业人口的27%。而出生在湖南株洲、现住长沙的孙先生或许应算为其中之一,因为他在接受本台记者采访时,特别强调自己应算是“待业”,而非“失业”:“因为,说失业不符合那个意识形态。我待业已经两年多了。”

孙先生原本在建筑业工作,虽然比较累,但待遇还好,每月收入有6000到8000元。但疫情开始后,孙先生所在的建筑行业就很不景气,有的公司即使有业务也收不回款,税务部门又查得紧,他的老板最后干脆把所有名下企业都关闭了。2022年,孙先生和他的同事们就都开始在家“待业” ,没事做。2023年,中国房地产业全面爆雷。

“我们行业有些同事出去跑滴滴、送外卖,但是那个压力也挺大,因为人也越来越多嘛,大家都是失业的。” 孙先生提到,长沙最近发生一起外卖员在暴雨中误入积水路段、差点丧命,后被警察拉人链救起的事件。“用自己的生命为代价,去赚那5、6块钱一单,我觉得完全没必要。”

20多岁的孙先生到长沙打工已有近6年,有了家庭和孩子,也买了房子和车子,准备扎根。但现在,他失去工作,还要缴房贷和车贷,压力很大。他透露,自己总共背负近70万元的贷款,而妻子做护士的收入只够维持日常开销,所以他只好“啃老”,让身在株州的父母一起帮忙还贷。

不过,孙先生觉得自己还算“很幸运”,“悲惨指数”只算中等。因为他买房较早,没有赶上烂尾楼,贷款也已偿还掉一部分。据统计,长沙是全国烂尾楼最多的城市之一,烂尾房套数居全国第一。孙先生说: “像长沙这边,失业的很多,烂尾楼也很多。绿地在长沙这边的业务,有7、8个项目全部烂尾。”

展望未来,孙先生很悲观,认为经济很难好转:“我感觉以前发展得太快了,把未来20年、甚至是以后的经济都全部透支了。至于未来前景,我肯定是比较担忧的,就感觉看不到未来。”

孙先生告诉记者,最近,长沙当地的一些失业年轻人打算办个“聚会”,就是大家在微信中拉起群来,互相安慰,抱团取暖,共渡时艰。

处于安全考虑,本文中受访者皆采用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