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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负我心

一次看刘墉散文,说到白日工作完毕,家人也都睡了,在夜晚的时光里,他喜欢一个人写写毛笔字,作几笔画,看本好书等等。其中最欣赏的,就是刘墉将这些自得其乐的时刻称为‌‌“以求不负我心‌‌”。

这句话说得那么贴切,多年来,自己找的也就是这几个字,苦于说不中肯,刘墉一语道出,真是不亦快哉。

自得其乐这回事相信每一个人多少都能体会,独处的时光如果安排得自在,境界想来十分高妙。

无论我住在哪里,总有邻居来说,说睡眠安然,因为我的孤灯一向点到清晨,可以说比‌‌“守望相助‌‌”站岗亭里的看更人还要值得信赖。

我喜欢过夜生活,每当黄昏来临,看见华灯初上、夜幕开始低垂,心中也充满了不厌的欣喜和期待。过夜生活的人,是不被了解的一群,有人专将夜和罪恶的事情连结在一起关想。早起的人说出来理直气壮而且觉得自己健康优秀;晏起的,除了报馆工作的少数外,一般都被视为生活糜烂等等。起初,背负着这种自卑罪恶的感觉活了许多年,父亲不上班的日子,起晚了必然面有愧色,觉得对他不孝。知道我的朋友,在早晨十时以前是不打电话来的,万一生人来找,母亲不好说天亮才睡,总说已经出门去了。对于我的作息,母亲的观念中也认为晚起是懒散的行为,我猜。

明白了自己之后,勤不勤劳这两个字已没有了负担,只要不拖累旁人供给衣食,生活如何安排经营都与他人无关,只求无负便是。

说起不负,当然想到红楼梦。黛玉之不讨贾府众人喜欢,无非是她坚持为了自己的心而活。不肯做人周全——倒不一定是不会。宝钗从来不提心字,廉洁寡欲,只恐人前人后失了照应——这颗心才叫真苦。人都说黛玉命薄,我却不如此看法,起码对于自己,她是不负的。

说到不睡的人,大半用‌‌“熬夜‌‌”两字来形容。那个熬字里面四把心火,小火炉炼丹似的,不到五更丹不成。这个字,能用在被聚光灯下照着疲劳审问的嫌犯身上,也可以是那些挑灯苦读为升学的一群群乖孩子。在被迫情况下想睡而不能的人,是受慢火煎熬的,煎熬两字用得吓,中国字有时的确骇得死人。

喜欢叫自己黑暗的生活为‌‌“消夜‌‌”,消字属水部,意思中包含着散的本质,散是个好字,其中自带舒展,毫无火气可言,与熬比较起来,绝对不同。

我的消夜由来已久,小时看诗人李白吟唱生涯多半在夜色中度过,最后水中捉月而去,也当然发生在晚上,便觉得他是个懂得生活的夜人。

夜睡的人,大半白日艰辛,也有嫌疑是现实生活中的逃避者,白天再不好过,到了全世界都入睡的时光,独醒的人毕竟感觉比较安全。起玛我个人是如此的。

说到现实的问题,一般亲朋好友总拿针对现实生计的条件来给这事下定义,说:‌‌“不要不顾现实呀!生活是现实的,很残酷的,你不现实,饿了饭谁来给吃……‌‌”我一直在等,等有一天,有一个人会跟我说,说日常生活固然是一种必经的磨练,可是如果老想着经营衣食,而忘记了心灵的滋润,那也是不圆满的人生,这‌‌“心‌‌”和‌‌“形‌‌”本来可以兼美共存的。一般胆小的人,以为照着内心的向往去行事,就会饿饭,随心而行便是不落实也会没有成就,这是假明白真胆小。

在白天,我也是做事的人,当做的事,当负的责任自然处理掉,而且尽力做得周全。责任是美丽,它使人的生活更有意义,同时也使人产生自尊自爱的推动力。责任的背后往往接承传流着千万因果,这份衍生,层层叠叠,繁华艳丽,如同七宝楼台,拆拆建建,其中暗藏多少玄机又是多么奇妙而有趣。想到大千世界中居然藏有微尘如我,是天律运转中人之大幸也。

佛家强调忘我无我,也或许并未强调,是本身悟错了,因此难以做到。对于自己,常是若即若离,可进可出,白天没有忘我,有时在消夜之旅中,又全然忘了,这都不很强求,对自己不忍深责甚且满意。

说回来讲晏起的事,晏起大半属于夜间不寐的人才有的现象。有趣的是‌‌“晏‌‌”这个字,一个单元来看,明明有着‌‌“晚‌‌”的意思,分开上下来念,就成了‌‌“日安‌‌”。一日之计在于晨,无计之人不起床,日当然安了,真是了得。

固然很喜欢责任,可是也不讨厌不负责任,不承担的事情,因为胆子也小,只敢做在与他人及社会两不相涉的情况下,例如说——全世界都睡了的时候。

习惯夜深人静时泡一杯好茶、点一支淡烟、捧本书、亮盏灯,与书中人物花草秉烛夜游而去。只要不为特定考试,书的种类不很当它太认真。易经老庄三国固然可以,武侠侦探言情又有何不可。报纸杂志最是好看小广告,字典无论中西不单只是发音。生活丛书那个丛字就自由,这本不耐另有一丛任君选择。晚清小说固然繁华似锦,唐人笔记也许另有风味。封神榜的确好看,传记文学难道不及?宗教哲学探它如何运字表达看不见的神理,六法全书有味在于怎么创造条律约束人性。

史记好看,看司马迁如何着墨项羽,水浒精彩,随鲁智深一同修成正果。就是资治通鉴媚在险诈,才知小王子纯得多么简单。至于说到红楼梦……妖书嗳一部。

倚马说书,但闻大海潮音奔腾而来,千言亦不能止,真正畅快,可狂笑而死也。

书在某些境界中又绝不可看。古今中外诗词歌赋描写夜色词句多不胜举,最是‌‌“枫桥夜泊‌‌”一首常驻我心。此时此景,夜半钟声,如果客船中人突然剪烛看书,在我看书族类中,该当唯一死罪。

常常怨怪邻人通宵麻将扰人,自己浸淫书本不是同样沉迷?乍看极不相同,其实声色犬马的骨子里难道没有痴迷与三昧?想说的是,痴迷是醉,‌‌“醉里颠蹶,醉里却有分别‌‌”这句话的确不差,可是醉的表面与那个醉法,在本质上没有太多区别。

人叫书呆子书呆子听了总觉不是唤我,呆是先天性的食古不化,痴是后天来的甘心领悟,不同。

常常也听到一些朋友说近况,其中一人说起正在埋头苦读,举座必然肃而起敬。如有人说哎呀熬夜卫生麻将去啦,反应便有些淡然。这叫多管闲事。

所欣赏的一些人,倒不要他苦读求功名,苦字像人脸,双眉皱着加上鼻子嘴巴。苦读表情不美。欣赏看见各人享受生命中隐藏的乐趣,兴趣深的人,活来必然精采,不会感叹人生空虚乏味无聊,自得其乐,乐在其中,只要不将个人之乐建立在他人的苦痛上,这个社会必然又和又乐。

很敬有目的的读书人,敬而远之。存心做学问之人,老以为不存心而也读书之类必然浪掷光阴。有目的的读书人最怕别人将他们看不清楚当成同类,往往强调看的是正派严肃有为之书,能够得救上天堂的只有他们。焉知只将念书视为人生至乐的另一批便完全没有收获?

一夜拥被沉迷侦探小说,耳边忽闻叹息又轻笑,笑说:‌‌“我惭携宝剑,只为看山来。‌‌”这句话本是曾国藩一位王姓幕僚自认怀才不受重用而发出的感叹,偏偏就在此时蹦出来唬人。想到这句话,停看书,过了几秒钟便给答了一句:‌‌“不携长剑短剑,只看山妩媚。‌‌”心安理得一路追踪,书到一半,凶手便被钉牢,结局果如所料,作者又输一局。大好识字本领,用在闲书上就算全然无用也是不惭得很。

当然,任何事情都得付代价,包括稍稍过分的自得其乐。再忙再累的日子里,明知睡眠不足是欠着身体的债,欠多了债主自会催讨。可是一日不看书,总觉面目可憎,事实上三日不睡眠,容颜惨淡,半生不睡足,提早长眠,这个道理谁不明白?问问上瘾的君子们,人人说惭愧,认真想戒者稀,宁死不回头者,多也。

前一阵子身体向灵魂讨债,苦缠不休,病倒下来。医生细问生活饮食起居睡眠,因为诊费高贵,不得不诚实道出前因后果,医生说切吧,欣然同意签字。早苦早好,早好早乐,不一会春去秋来又是一番景色。道别医生自有训话一场,例如烟不可多抽,神不能太伤,心不可妄动,书不能狂看,又将‌‌“夜必早寐‌‌”这四字反复说了三次,然后等着病家回答。

当时情景本是杏林春暖图,可是眼前看去的大夫竟成了《水浒传》中那位正与鲁智深摩顶受记的智真长老,长老正说一这不可、二那不能、三更不许、四必要戒……。说了半天就是要人答应才给放行,于是诚恳道谢真言,说:‌‌“洒家记得。‌‌”医生拥抱告别,却忽略了病家暗藏心机,只说‌‌“记得‌‌”,没答‌‌“能否‌‌”。

人生最大快意在于心甘情愿,是为甘愿。活着连夜间都得睡觉不如去死。书少看或改为中午看才叫做醉生梦死,难道白天生计换成晚上去做?白日夜晚再一次兼美,健康小小让步不是大事。人生百年一瞬,多活少活不过五十百步微差,只要不负此心,一笑可置也。

古人今人读书大半为求功名,运气好的不但不病,破庙中读着读着尚有女鬼投怀送抱,那些身体差的就只有拿个锥子刺股才能不打瞌睡。这种苦读求的是金榜题名,洞房花烛,说不定招为驸马那更锦上添花。书生从此鲜衣怒马,戏文中就不再提起继续读书,这写得太好,不然就成败笔。

红楼梦里贾宝玉整日在女人堆里瞎混,事实上也没做过什么正经事情。看宝玉,吟风弄月自我陶醉,痴痴傻傻不似个读书人样子,偏偏姐姐妹妹都爱他。说起宝哥哥,却有现世女子一样情有独钟,只为了为了他那颗啊最初的心。读不读书,什么要紧?

话说回来,贵族子弟不知冷暖冻饿,比不得庙里穷愁潦倒瘦书生。不读书没饭吃,你读是不读?

心之可要,倒又不是什么奢侈,这个东西人人都有,不然流行歌曲里负心的人不会那么受欢迎。自己的心负责看管好,任谁来也负它不去。就如衣帽间里寄存衣物,那个凭号取衣的小牌子总得当心保管,失落了,取不回衣物怨不得别人。世上赞人好,说:‌‌“好!是个有心人。‌‌”这句话只有中文那么说,不要去做别国人。

说到正负之心问题,心之快乐平安,便为不负,不负必然放心,放心又回返快乐,真是奇妙。

最近权威心理学家发表一篇报告,说的是——一个人抱着将日常工作当成娱乐去享受,成效不但更大而且产生精神病态的可能性能够减至最低。这是权威学者说的话,不是我编出来的。想,用中文意思来讲这篇报告不就是——恭敬的玩世吗?又可乐,又有薪水拿,还能睡觉,将不好玩的工作创造出可玩的兴趣加成绩来,是本文第三度兼美也。

总有一个观念很少得人注意——当年爱迪生因为痴迷发现才有了那么多发明;诗人荷马要不是吟唱游走传不下希腊史诗;仓颉造字拼拼拆拆玩出了伟大中国文明思想工具;居礼先生夫人寻寻觅觅推翻左右电流对称定律确立钴实验;相对论最重要的证据来自水星岁差;民间故事流传在于市井小民茶馀饭后……这些又一些与生计无关的痴迷玩耍,转化为人类文明流传的基因与动力。

只因世人不识痴中滋味,以为荒唐,上段那些痴迷梦想其实根本一一展现。就连只爱看书之人,其中多少而今靠笔乐饭。痴到深处,三宝必现,迷到终极,另有天地。世人不敢深究,惟恐避之不及,庸庸碌碌亦是福寿人生,钟鼎山林,虽说不可强求,小负一场人生,终是稍稍可惜。

负人固然不可刻意,负己太多便是亏损。一次朋友换笔名,取为‌‌“无心‌‌”,看他神色凄凉,以无心许自己,如何得着欢颜;劝着改个名吧,只是黯然一笑,聪明人因伤心而弃心算不得大聪明。佛家要人忘我忘我,世人真能做到忘我,还需劳烦佛爷如此舍身相劝?可见我佛慈悲亦存苦心一片,是个有心之佛,并非无心。

心是人之神明,所以具众理而应万事。辞海字典中,光是这个心字例引出来一共九十个由心而生的情境。九十只是被赋定的词句,其中可以幻化千万兆个情情境境,如此重要的东西,世人连讲起它来都觉不识时务。赚钱人人感兴趣,赚心没有听说过。

由于刘墉的一句话,生出那么多心得来,总是闲闲走笔,消夜又一章。

心之何如,有似万丈迷津,遥亘千里,其中并无舟子可以渡人,除了自渡,他人爱莫能助。此心谈何容易,认真苦寻,反而不得,拉杂写来,无非玩味生之欢悦快意,值此寒雨良宵,是为自乐,以求不负我心而已。

那个流浪汉靠在远远的路灯下,好似专门在计算着我抵达的时刻,我一进港口,他就突然从角落里跳了出来,眼睛定定的追寻着我,两手在空中乱挥,脚步一高一低,像一个笨拙的稻草人一般,跌跌撞撞的跳躲过一辆辆汽车,快速的往我的方向奔过来。

也许是怕我走了,他不但挥着手引我注意,并且还大声的喊着:‌‌“夜安!喂!夜安!‌‌”

当时,我正在大迦纳利岛的港口,要转进卡特林娜码头搭渡轮。

听见有人在老远的喊着,我不由得慢下车速,等着那人过来,心里莫名其妙的有些不对劲。

那个陌生人很快的跑过了街,几乎快撞到我车上才收住了脚,身体晃来晃去的。

‌‌“什么事?‌‌”我摇下玻璃窗来问他。

‌‌“夜安!夜安!‌‌”还是只说这句话,喘得很厉害,双手一直攀在我车顶的行李架上。

我深深的看了这个陌生人一眼,确定自己绝对不认识他。

见我打量着他,这人马上弯下了腰,要笑不笑的又说了一句:‌‌“夜安!‌‌”接着很紧张的举起右手来碰着额头,对我拖泥带水的敬了个礼。

我再看他一眼,亦对他十分认真的点点头,回答他:‌‌“夜安!‌‌”趁他还没时间再说什么,用力一踏油门,车子滑了出去。

后视镜里,那个人蹒跚的跟着车子跑了两三步,两手举在半空中,左手好像还拎了一个瘪瘪的塑胶口袋。暮色里,他,像一个纸剪出来的人影,平平的贴在背后一层层高楼辉煌的灯火里,只是身上那件水红色的衬衫,鲜明得融不进薄黯里去。一会儿,也就看不见了。

卡特林娜码头满满的停泊着各色各样的轮船,去对岸丹娜丽芙岛的轮渡在岸的左边,售票亭还没有开始卖票,候船的长椅子上只坐了孤零零的一个老年人。

我下了车,低低的跟老人道了夜安,也在长椅上坐了下来。

‌‌“还没来,已经七点多了。‌‌”老人用下巴指指关着的售票窗口,搭讪的向我说。

‌‌“也去对面?‌‌”我向他微笑,看着他脚前的小黑皮箱。‌‌“去儿子家,你呢?‌‌”他点了一支烟。

‌‌“搬家。‌‌”指指路旁满载行李的车又向他笑笑。‌‌“过去要夜深罗!‌‌”

‌‌“是。‌‌”漫应着。

‌‌“去十字港?‌‌”

‌‌“是!‌‌”又点头。

‌‌“到了还得开长途,认识路吗?‌‌”又问。

‌‌“我先生在那边工作,来回跑了四次了,路熟的。‌‌”

‌‌“那就好,夜里一个人开车,总是小心点才好。‌‌”

我答应着老人,一面舒适的将视线抛向黑暗的大海。‌‌“好天气,镜子似的。‌‌”老人又说。

我再点点头,斜斜的靠在椅背上打哈欠。

一天三班轮渡过海,四小时的旅程,我总是选夜航,这时乘客稀少,空旷的大船,灯光通明,好似一座无人的城市。走在寒冷的甲板上,总使我觉得,自己是从一场豪华的大宴会里出来,那时,曲终人散,意兴阑珊,此情此景,最是令人反复玩味。

黑夜大海上的甲板,就有这份神秘的魅力。

等船的人,还是只有老人和我两个。

远远的路灯下,又晃过来一个人影。

老人和我淡漠的望着那个越走越近新来的人,我心不在焉的又打了一个哈欠。

等到那件水红色的衣服映入我眼里时,那个人已经快走到我面前了。

我戒备的坐直了些,有些不安,飞快的掠了来人一眼,眼前站着的流浪汉,就是刚刚在港口上向我道夜安的人,不可能弄错,这是他今夜第二次站在我的面前了,该不是巧合吧!

想真巧不巧合的问题,脸色就不自在了,僵僵的斜望着一艘艘静静泊着的船。

一声近乎屈辱的‌‌“夜安‌‌”,又在我耳边响起来,虽然是防备着的,还是稍稍吓了一跳,不由得转过了身去。

我用十分凝注的眼神朝这个流浪汉看着,那是一张微胖而极度疲倦的脸,没有什么特别的智慧,眼睛很圆很小,嘴更小得不衬,下巴短短的,两颊被风吹裂了似的焦红,棕色稀淡的短发,毛滋滋的短胡子,极细的衬衫下面,是一条松松的灰长裤。

极高的身材,不知是否因为他整个潦倒的外形,使人错觉他是矮胖而散漫的,眼内看不出狡猾,茫茫然的像一个迷了路的小孩。

看了他一会,我轻轻的将视线移开,不再理会他。这一次,我没有再回答他的‌‌“夜安‌‌”。

‌‌“也要过海吗?‌‌”他说。

我不回答。

‌‌“我——也过去。‌‌”他又说。

我这才发觉这是个外地人,西班牙文说得极生硬,结结巴巴的。

因为这个人的加入,气氛突然冻结了,一旁坐着的老人也很僵硬的换了个坐姿。

‌‌“要过海,没有钱。‌‌”他向我面前倾下了身子,好似要加重语气似的摊着手,我一点反应都不给他。

‌‌“我护照掉了,请给我两百块钱买船票吧!‌‌”

‌‌“求求你,两百块,好不好?只要两百。‌‌”

他向我更靠近了一点,我沉默着,身体硬硬的向老人移了过去。

‌‌“我给你看证明……‌‌”流浪汉蹲在地上索索的在手提袋里掏,掏出一个信封,小心的拿出一张白纸来。

‌‌“请你……‌‌”好似跪在我面前一样,向我伸出了手。

他还没有伸过纸来,我已经一闪开,站了起来,往车子大步走去。

他跟上来了,几乎是半跑的,两手张开,挡住了我的路。‌‌“只要一张船票,帮助我两百块,请你,好不好,好不好?‌‌”声音轻轻的哀求起来。

我站定了不走,看看椅上的老人,他也正紧张的在看我,好似要站起来了似的。

码头上没有什么人,停泊着的许多船只见灯光,不见人影。

‌‌“让我过去,好吗?‌‌”我仰起头来冷淡的向着这个流浪汉,声音刀子似的割在空气里。

他让开了,眼睛一眨一眨的看着我。脸在灯下惨白的,一副可怜的样子。

我开了车门,坐进去,玻璃窗没有关上。

那个人呆站了一会,犹犹豫豫的拖着步子又往我靠过来。

‌‌“请听我说,我不是你想的那种人,我有困难——‌‌”

他突然改用英文讲话了,语调比他不通顺的西班牙文又动人些了。

我叹了口气,望着前方,总不忍心做得太过分,当着他的面把车窗摇上来,可是我下定决心不理这个人。

他又提出了两百块钱的要求,翻来覆去说要渡海去丹娜丽芙。

这时,坐在椅子上的老人吵哑的对我喊过来:‌‌“开去总公司买船票吧,那边还没下班嘛!不要在这里等了。‌‌”

一向是临上船才买票的,尤其是夜间这班。老人那么一提醒我,倒是摆脱这个陌生人纠缠的好办法,我马上掏出钥匙来,发动了车。

那人看我要开车了,急得两手又抓上了车窗,一直叫着:‌‌“听我说嘛,请听我——。‌‌”

‌‌“好啦!‌‌”我轻轻的说,车子稍稍滑动了一点。他还是不肯松手。

‌‌“好啦!你……‌‌”我坚决的一踩油门,狠心往前一闯,几乎拖倒了他。

他放手了,跟着车跑,像第一次碰到我时一样,可是这次他没有停,他不停的追着,跄跄跌跌的,好像没有气力似的。我再一加速,就将他丢掉了。

船公司就在港口附近的转角上,公司占了很大的位置,他们不只经营迦纳利群岛的各色渡轮,也代理世界各地船运公司预售不同的船票。

跨进售票大厅的时候,一排二十多个售票口差不多都关了,只有亮着去丹娜丽芙渡轮的窗口,站着小小的一撮买票的人。

我走去站在队尾,马上有人告诉我应该去入口的地方拿一个牌子。

拿的是二十六号,墙上亮出来的号码是二十号。

穿过昏暗的大厅,在一群早到的人审视的目光下,选了一条空的长木椅子坐下去。

也许是空气太沉郁了,甩掉流浪汉时的紧张,在坐了一会儿之后,已经不知不觉的消失了。

我的右边坐了五个男女老小,像是一家出门旅行的乡下人,售票口站着三个正在服兵役的大男孩,穿着陆军制服还在抽烟,左边隔三条长椅子,坐着另外两个嬉皮打扮的长发青年,还有十几个人散坐得很远,灯光昏昏暗暗,看不真切。那两个嬉皮,在我坐定下来的时候就悄悄的在打量我,过了只一会儿,其中的一个站了起来,慢慢往我的方向踱过来。

我一直在想,到底那时候我的脸上写了什么记号,会使得这一个又一个的陌生人,要拿我,来试试他们的运气。这一想,脸上就凛然得不自在了。

青年人客气的向我点点头。

‌‌“可以坐下来吗?‌‌”

温和的语气使我不得不点了点头。

也是个异乡人,说的是英语。

‌‌“请问,你是不是来买去巴塞隆纳的票?‌‌”

‌‌“嗯,什么?‌‌”一听这人不是向我要钱,自己先就胀红了脸。我断定他也是上来讨钱的啊!

‌‌“是这样的,我们有两张船票,临时决定不去巴塞隆纳了,船公司退票要扣百分之二十,损失太大了,所以想转卖给别人。‌‌”

我抱歉的向他摇摇头,爱莫能助的摊摊手,他不说什么,却也不走,沉默的坐在我一旁。

墙上的电子板亮出了二十一号。

我静静的等着,无聊的看着窗外,一辆绿色的汽车开了,一个红衣服的女人走过——就在那时候,我又看见了,在窗外,清清楚楚的赶着在过街的,那个被我刚刚才甩掉的流浪汉。

我快速的转过身,背向着玻璃,心加速的跳起来,希望他不要看见我,可是那是没有用的,知道那个人不是路过,知道他是跟着我老远跑来的,知道他是有企图的钉上了我,认定我是那个会给他两百块钱的傻瓜,现在他正经过窗口,他在转弯,他要进来了。

那个流浪汉跨进了船公司,站在入口处,第三次出现在我面前。

他的眼光扫视到我,我迎着他,恶狠狠的瞪着眼。

看得出他有一点狼狈,有羞辱,有窘迫,可是他下决心不管那些,疲惫而又坚决的往我的位子一步一步的拖过来。

明明料中的事,看他真过来了,还是被惊气得半死,恨不得跳起来踢死他。

他实在没有邪恶的样子,悲苦的脸,恍恍惚惚的,好似一个没有办法控制自己命运的人,一生里遭遇的都是人世的失意和难堪。

他走近我,小心翼翼的沾着长椅子的边,在我身旁轻轻的坐下来,他一坐下,我就故意往一边移开,当他传染病似的嫌给他看。

这时,大概他发觉我身旁还坐了一个跟他气质差不多的人,简直骇了一大跳,张着嘴,决不定要什么表情,接着突然的用手指着嬉皮,结结巴巴的低嚷了起来。

‌‌“怎么,你也向她要钱吗?‌‌”

这个陌生人如此无礼的问出这么荒谬的问题来,窘得我看着自己的靴子,像个木头人一样的僵着,看也不敢看那嬉皮。

‌‌“没有,你放心,我不向她讨钱。‌‌”嬉皮和气的安慰他,忍不住笑了出来。

那个人看见别人笑,居然也嘻嘻的笑起来,那份天真,真叫人啼笑皆非。

我不相信他是疯子,他不过是个没有处世能力而又落魄的流浪人罢了,也许是饿疯了一点。

‌‌“你看,我又来了。‌‌”他吸了一口气向我弯了弯身,又挤出一个比哭还要难看的微笑来。

我冷着脸,沉默着。

‌‌“你的船呢?‌‌”青年人问他。

‌‌“什么船?‌‌”他茫然不知所措的。

‌‌“你不是船上下来的海员?‌‌”青年肯定的说。

‌‌“我?不是啊!‌‌”他再度吓了一跳。

‌‌“我——我——我是这个,给你看。‌‌”

他又去掏他的纸头了,隔着我,递给青年人,那边接了过去。

‌‌“挪威领事馆,证明你是挪威公民,护照在丹娜丽芙被人偷掉了——啊!这么回事。‌‌”

他高兴得很,如释重负拚命点头。

‌‌“那你在这里干吗?‌‌”青年又好奇的问他。

他一指就指着我,满怀希望的说:‌‌“向她请求两百块钱,给我渡海过去,到了那边,就有钱了。‌‌”

我再度被他弄得气噎,粗暴的站了起来,换到前面一张长椅上去。

这个人明明在说谎,一张船票过海是五百块,不是他说的两百。

当然,他又跟着坐了过来了。一步都不放松的。‌‌“这样好吧?你不肯给我钱,干脆把我藏在你的车子里,偷上船,上了船,我爬出来,自己走上岸,不是就过去了吗?‌‌”他像发明什么新花样似的又兴奋的在说了。

嬉皮青年听了仰头大笑起来,我被气得太过头,也神经兮兮的笑了,三个人一起笑,疯子似的。

‌‌“不要再吵了,没有可能的,请你走吧!‌‌”

我斩钉截铁的沉下了脸,身后嬉皮青年仍在笑,站起来,走了开去,对我做了个无可奈何的鬼脸。

那个陌生人笑容还没有退去,挂在那儿,悲苦的脸慢慢铺满了欲泣的失望。

‌‌“我替你做工,洗车,搬东西,你叫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几乎哀求到倒下地去了,仍然固执的缠住我。

我的忍耐已到了失去控制的边缘,不顾一大厅的人都悄悄的在注视我们这一角,站起来再度换了一排椅子。

不能给他钱,一毛钱也不给他,这样过分的骚扰实是太可恶了,绝对不帮助他,何况,他是假的。

‌‌“我已经流浪了四天了,没吃、没睡,只求你帮帮忙,渡过海,到了丹娜丽芙就有钱了,我支持不下去啦,善心的,请你——。‌‌”

他又跟了上去,在我旁边嗫嚅不停的讲着,好像在哭了。‌‌“我是从挪威来度假的,第一次来迦纳利群岛,住在丹娜丽芙的十字港,来了才三天,一个女人叫我请她喝酒,我就去跟她喝,喝了好多又去跟她过夜,第二天早上,醒过来,躺在一个小旅馆里,身上的护照、钱、自己旅馆的钥匙、外套,都不见了……我走回住着的旅馆去,叫他们拿备用钥匙给我开门,我房间里面还有支票、衣服,可是旅馆的人说他们旅客太多,不认识我,不肯开,要我渡海来这边挪威领事馆拿了身份证明回去才给开房门,借了我一点钱过海来,后来,后来,就没钱回去了,一直在码头上流浪……‌‌”

我听他那么说,多少受了些感动,默默的审视着他,想看出他的真伪来。

‌‌“只要两百块,这么一点钱,就可以渡我过去了,到了那里,开了房门,就有钱了。‌‌”

‌‌“你自己领事馆不帮你?‌‌”怀疑的问他。

他死死的摇头,不愿答一个字。

‌‌“这几天,只要渡船来了,我就跑上去求,我情愿替船上洗碗,洗甲板,搬东西,擦玻璃,什么都肯做,只要他们给我免费坐船过去,可是没有人理我,他们不听我的。‌‌”他低喊着。

‌‌“如果你肯帮助我,我一生都会记得你,两百块钱不是一个大数目,而我的幸福却操在你的手里啊!‌‌”

‌‌“这当然不是大数目,可是,我的朋友,你的困难跟我有什么相干呢?‌‌”我内心挣扎得很厉害,眼看他已经要征服我的同情心了,又眼看他将拿了我的钱,在背后诅咒我的拖延,又好似听见他暗笑我傻子的声音,这么一想,我竟残酷的回答了他上面的那句话。

‌‌“好吧,当然,当然跟你没有关系……好吧……好……‌‌”他终于不再向我纠缠了。喃喃低语着,脸上除了疲倦之外,再已没有了忧伤,嘴唇又动了几下,没有发出声音来,他知道,盼望着的收获是落空了。

‌‌“总是一团糟,总是坏运气的啊!‌‌”

他突然又慢慢的抬起头来,恍惚的、镑镑的微笑起来,慢慢说出这样的句子来,像唱歌,像低泣,又像叹息。当然,我的心灵受到了很大的震动,惊异的呆望着他,那张悲愁的脸,那个表情,终其一生,我都不能够忘记吧!那时,窗口站着的一个军人突然向我招手,隔着老远,大声喊着:‌‌“是二十六号吗?快来吧!‌‌”

我蓦然惊觉,跳了起来,那个流浪汉也惊跳了起来,我匆匆忙忙的往售票窗口跑去。

‌‌“等你二十六号好久了。‌‌”窗口的小姐埋怨起来。‌‌“对不起,我没注意。‌‌”

‌‌“哪里?‌‌”

‌‌“丹娜丽芙,现在那班船,带车,牌子是西亚特一二七。‌‌”售标小姐很快的开了票,向大门的方向努努嘴,说:‌‌“去那边付钱,一千五百块。‌‌”

我不敢回头,往第一个小窗口走去,递进去两张千元大钞。

那时我内心挣扎得很厉害。我的意念要挣脱自己做出相反的事情来。

两百块钱只是一杯汽水,一个牛肉饼的价钱,只是一双袜子,一管口红的价钱,而我,却在这区区的数目上坚持自己美名‌‌“原则‌‌”的东西,不肯对一个可怜人伸出援手。万一,那个流浪的人说的都是真话,而我眼看他咫尺天涯的流落在这里,不肯帮他渡过海去,我的良知会平安吗?我今后的日子能无愧的过下去吗?

‌‌“喂!找钱!‌‌”窗内的小姐敲敲板壁,叫醒了在窗前发愣的我。

‌‌“快去吧!时间不多了!‌‌”她好意的又催了一句。

我抓起了船票和找回来的零钱,一甩头,冲了出去,船要开了,不要再犹豫这些无聊的事了。

夜来了,虽然远远的高楼灯火依旧,街上只是空无一人,夜间的港口,更是凄凉。

大玻璃窗就在我身后,我刚刚才走出船公司,一直告诉自己,不要回头,不要去理那一丝丝牵住我心的什么东西,绿灯马上要转亮了,我过街,拿车,开去码头,上船,就要渡到对岸去了。

可是我还是回了头,在绿灯转亮,我跨过街的那第一步,我突然回了头。

在那个老旧的大厅里,流浪的人好似睡去了一般动也不动,垂着眼睑,上身微微向前倾着,双手松松的摊放在膝盖上,目光盯在前面的地下,悲苦和忧伤像一个阴影,将他那件水红的衬衫也弄褪了颜色,时间,在他的身上已经永远不会移动了,明天的太阳好似跟这人也不相干了。

我觉得自己在跑的时候,已经回到大厅里了,正在大步向那个人跑去,踏得那么响的步子,都没有使他抬起头来。‌‌“这个,给你。‌‌”我放了五百块钱在他手里,他茫茫然的好似不认识我似的对着我,看看钱,他还是不相信,又看我,又看钱。

‌‌“去买些热的东西吃吧!‌‌”温和的对他轻轻的说。‌‌“你——‌‌”他喃喃的说。

‌‌“下次再向人藉口要钱的时候,不要忘了,从大迦纳利岛去丹娜丽芙的船票是五百块,不是两百。‌‌”我诚恳的说。‌‌“可是,我还有三百在身上啊!‌‌”他突然愉快的喊了起来。‌‌“你什么?‌‌”我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这不就是了吗?‌‌”他又喊着。

我匆匆忙忙再度跑了出来,时间已经很紧迫了,不能再回过去想,那个人最后说的是不是又是一个谎话,他实在是一个聪明的人,被我指破了他的漏洞,马上说他还有另外三百块在身上。

急急的闯进码头,开过船边铺好的跳板,将车子开进船舱,用三角木顶住轮胎,后座拿出大披风来,这才进了电梯上咖啡室去。

买了牛奶、夹肉面包,小心的托着食物,推了厚重的门,走到外甲板上去。

那时,乘客已经都上来了,船梯下面,只有一个三副穿着深蓝滚金边的制服踱来踱去。船上的铃响了,三副做手势,叫人收船梯。

那时候,在很远的码头边,一个小影子,拚命挥着一张船票,喊着,追着,往这边跑过来,我趴在船舷上往下看,要收的船梯又停下来等了。

那个人,跑近了,上了梯子,弯着腰,拚命的喘气,拚命的咳。

当我再度看见那件水红色的衬衫时,惊骇得手里的面包都要掉到水里去了,上天饶恕我,这个人竟是真的只要一张船票,我的脸,因为羞愧的缘故,竟热得发烫起来。

他上船来了,上来了,正站在我下一层的甲板上,老天爷,我怎么折磨了一个真正需要帮助的灵魂,这一个晚上,我加给了这个可怜的人多少莫须有的难堪,而他,没有骗我,跟他说的一色一样——只要两百块钱渡海过去。

那个人不经意的抬了抬头,我退了一步,缩进阴影里去,饶恕我吧,我加给你的苦痛,要收回已是太迟了。

船乘风破浪的往黑暗的大海里开去,扩音机轻轻的放着一首西班牙歌:

‌‌“请你告诉我——

为什么,为什么

这世上

有那么多寂寞的人啊——‌‌”

夜,像一张毯子,温柔的向我覆盖上来。

鲁豫采访三毛的姐姐和弟弟,感叹于他们家人对三毛深深地理解、关怀和爱惜,三毛离世后,母亲用的词是‌‌‌‌“自然冥归‌‌‌‌”,没有一点怨怼或者恨铁不成钢的情绪,尤其是他们对三毛那种发自内心的欣赏,以家人的身份来说,是非常难得的。

三毛姐姐和弟弟的谈吐落落大方又温和真诚,用词很温婉准确,而且能看出,并不是为了维护三毛的形象,而是真的欣赏她,很多回答都是脱口而出不假思索的。这一家人真是太让人钦佩了。这个采访很好看。

问:你们作为姐姐弟弟,会怎么形容三毛的性格?

姐姐:我觉得她的心思比我们都要纤细,看东西有一种深度。她的心非常善良怜悯,又很勇敢。

弟弟:姐姐对我来讲,真的不是一个名人了,我们在家从来也没叫过她三毛,都叫她小姐姐。

问:我看她书里写,从小到大她都觉得姐姐比她出色,无论长相还是性格?她是自嘲的一种说法还是什么?

姐姐:我想这是一种幽默感。

问:如果三毛是你们班里的一位同学,你们会不会觉得这个女孩子好像不太好接触?她活在自己的世界里面,跟我们离得有点远?

姐姐:完全不会。你会被她吸引。您如果认识她,我相信她会对您非常亲切,您跟她会有一个很丰盛的对话。她人是很开放的,跟我们邻居那些卖花的都是朋友,她整个人生态度很和气的,可能她内心有一点忧愁,但是她对别人非常好。

弟弟:你要是接触到三毛这个人,我跟你讲,very very kind,非常好的一个人。

问:我看她书的时候是个12、3岁的小女孩,我觉得她从小到大都是漂亮的,她是吸引人的一个人,如果我是男孩的话,我会被这样一个女孩吸引。

姐姐:对!我完全同意!在我一生里面,三毛在我眼里,是一个最美丽的女人。她的举手投足,回眸一笑,风情万种,举止都很优雅。再加上她的穿着,我觉得她真的很美丽。她平时穿白衬衫、蓝的牛仔裤,从不穿华丽的衣服,除非庆典。她身上有一种气质,一件白衬衫穿上去,就是这么好看。三毛一生都是很简单的,她对食物也很简单,她不是一个美食主义者,她的穿着有她自己的独特风格,以至于她打扮到墨西哥,或者她去云南穿云南的民族服装,戴大大的耳环,都很和谐,一点不匠气。

问:我看她书里写的,以现在观点来解读,似乎是一个内向的有点自闭的小孩吗?

姐姐:她有定见。她并不是对环境那么顺从,她有自己的意见。

问:我觉得她很幸运,父母对她宽松自由,可以这样不上学。如果我小时候说,爸我不要上学,我爸肯定会说打断你的腿也要去上。

姐姐:我们父母处理孩子的态度,我是很欣赏的。其实我们一开始都不知道她没有去上学,家里还是风平浪静的,父母也没什么特别表现,怒啊打骂啊,都没有。所以我很久以后才知道她没上学。

弟弟:我一辈子也没有被父母责骂过,我一辈子也没听到他们说一句脏话。那时候我也年轻,十七八岁,我父亲想要劝我,他就会写信给我。我这辈子就收到父亲的两封信,说你要好好念书,把你的事情做好,该尽的责任尽到。他就写给我这两封信,摆在我桌上。

问:那我能理解你们父母对她的态度了。你们跟她比,好像都比较乖顺一些。

姐姐:我们就比较平常吧。

问:她骨子里有一些自己小小的反叛。

姐姐:我觉得她是对生命有一种执着和看见。我们就比较平凡,就上学工作。可她不是,她从小就有自己的那条路,所以当你阻挡了,她觉得不平的时候,她会起来做一个决定。

问:我第一次听她的声音,是很纤细的,是小女孩的声音,跟我想象得是不一样的。

姐姐:对,所以她的演讲很受欢迎,她讲得很生动啊,如果您遇见她,您就会发现她的肢体语言,她的谈话吸引力,其实是不多见的。

弟弟:她的谈吐语言要比她的书好。她跟我们讲故事或者去演讲,喔,精彩得不得了!

问:她在恋爱不顺的时候,会跟姐姐倾诉吗?

姐姐:她在很小的时候,就有很多人喜欢她,但是她的恋爱是一种真正内心的,她绝对不看物质,一定要谈得来,对于欣赏的角度也要一样。

问:当她告诉您她跟荷西要结婚后,您是什么反应呢?

姐姐:我很欣慰,她经历了这么多,来来去去反反复复,现在有一个这么真诚、年轻,又很喜乐的人来陪她,我们也觉得很好。

弟弟:当然高兴了。

问:会不会隐隐有一点担心,姐姐嫁那么远,姐夫什么样子我们也没见过?

弟弟:完全不会。因为她已经是一个很成熟的女性,当她有了自己的决定后,我们都很相信她的决定,替她高兴,她终于有一条船可以进入那个港口了。

问:三毛好像从小就身体不太好,很弱。

姐姐:是的很弱,但是到了外面,她又很能吃苦,很坚强。她到沙漠去提水、修房子、擦地、卖鱼,这都需要体力,所以这个东西再次消耗了她原始的体质,都坏了。她在德国的时候,天那么冷,她的鞋都需要用橡皮筋绑起来,我现在想起来真是很后悔,为什么不告诉我们呢,我可以多寄点钱给你。

问:她这一生,到任何一个地方都会交到很多朋友,对别人付出很深的感情,会不会把自己弄得心力交瘁,因为她要不断地付出她的精力和时间。

姐姐:因为她很喜欢人哪,所以你看,好不容易卖鱼赚了3000块,全部请人来吃掉,她就喜欢这样。但是,她的朋友是有选择的,她喜欢的这些人,都是真诚的,很平凡的,可以有深度,很真挚的人,她就会不管今天,也不管身体有多累,她会做很多,请他们来吃,一聊聊到半夜。

问:父母有没有回来跟你们讲,他们觉得荷西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姐姐:很满意。我妈妈觉得他是一个很厚道很纯真的人。

弟弟:我姐姐心思细腻,荷西就大而化之。

问:作为家人,这么多年,有没有一种隐隐的不安,就怕有这样一件事情发生?

姐姐:她跟我说过,她想试试看,哪一种死亡方式不那么痛苦。她说不能淹死,因为她试过,放一盆水自己下去,哦这样不行,太难过了。所以对死亡,她有一种试试看的倾向。我自己觉得,她是想试试看,她也觉得哎,不如归去吧。我们知道她不会像我们这样,一直老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