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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末,去郊区的森林公园散步,活动一下筋骨,呼吸一下新鲜空气。我们沿着石板路走到林子深处,这里不见游人,只一片寂静。

公园里的树木已生长很多年,地上的树叶积累了一层又一层。偶尔遇见公园的管理人员,他们只是清扫路面,方便游人通行。但是,他们从来不把树叶带走,只是将树叶移到路面之外的地方,让树叶回归大地。

我们喜欢这种尊重自然的管理风格。公园里没有太多游乐设施,放眼看去,只见层层叠叠的树木和落叶铺成的地毯。所以,在这里会深切地感受到远离都市人群,拥入大自然的怀抱,仿佛进入另一个世界。

听朋友说,这里的土壤是黑土,格外肥沃。我想应与落叶有关,叶子腐烂分解后会融入土壤,增加了养分。出于好奇,我蹲下身拨开树叶,想看看下面的泥土什么颜色。没想到的是,拨开树叶并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拨开一层,还有一层。努力好久,才看到黑色的泥土。

孩子以为我在挖宝贝,跑上前看。我说只是看看泥土,说完便把树叶盖回去。孩子也帮忙推树叶,复原先前的样子。我们只是轻轻走过,看一看就够了,不破坏任何一个角落,是对大自然最基本的尊重吧。

看过黑土,我们回到石板路。路面上也落了不少叶子,工作人员还没来得及清扫。孩子盯着路面看,突然喊我过去,说树叶排成的形状像小船。我上前看,几片树叶随意地聚到一起,真有船的样子。

树叶有细细长长的,也有圆圆小小的。树叶可以搭成船,当然也可以排字了。于是,孩子们要玩排字的游戏,他们配合着长叶短叶,排出名诗名句。每当完成一句,孩子们都高兴地蹦蹦跳跳。用落叶排字,成了这次公园之行最快乐的时光。

等我们要离开时,石板路上已经留下不少诗句。挥手告别这里,突然想到,诗句也许是对落叶最好的祝福。树叶靠大地的供养长大,见过树冠顶端的风景,照过艳阳,吹过暖风,也淋过雨、受过寒,走完一生,悄悄落回地面,滋养大地。这个美丽的回圈不正如诗般优雅吗?

一年后,有一个各方面条件还不错、比他小十来岁的女孩子看上了他。

她卖了自己在北京的房子,跑到广州来,跟他一起打拼事业。现在,他已经还清了债务,两个人的公司发展得蒸蒸日上。

他结婚时,我还跟闺蜜聊起这件事:“你说那姑娘图啥呢?图他年纪大?图他离了婚?图他一身的病?图他债务多?”

后来,我们都知道了答案:图他情绪价值非常高。

怎么讲呢?他就是一个特别尊重女性、特别顾家、骨子里特别温柔的男人。

前妻当年想出国,他就尽他所能支持她出国深造。前妻毕业了不想回国,他也尽可能支持她留在国外。前妻没能留在国外,想回国,他又尽自己所能帮她找工作………

他支持伴侣的一切选择,从不说教和叨逼叨,只是默默给人家创造条件。

他之所以跟前妻离婚,是实在忍受不了前妻情绪上的歇斯底里、反复无常、躁郁癫狂。

那时候,他自己也得了很严重的肾病,如果再不切割掉与前妻的这层关系,可能连自己也会被前妻爆发的负能量给吞噬殆尽了。

不管是跟前妻在一起还是跟现妻在一起,不管工作多忙,他每天都会在十一点之前回家,与妻子谈天半小时。

(两任)妻子洗完澡后的头发,大部分时间都是他吹干的。妻子的手指甲、脚趾甲,大部分时候都是他帮剪的。

他就是很愿意花时间去做这些小事,就是发自内心地享受和妻子相处的这点时光。

这些东西,构成了他靠谱和温暖的品质,成为了他吸引到现任妻子的重要原因。

很多男人总觉得女人择偶时只知道看钱,生怕别人看上的只是自己的钱,可他们不知道的是,一个男人“精神上太贫穷”,才是女人看不起他的主因。

不可否认,这世界上的确有很多“拜金女”,她们衡量一个男人的唯一标准就是“有钱没钱”,

但是,更多的女人是像你我一样,不过只想在满足衣食的基础上,祈求一份温暖。很多女人并不害怕嫁给贫穷的男人,因为一个人现在穷,不等于他将来也会穷。

很多女人会离开一个穷男人,不一定是因为他穷,而是他不仅穷,人品还很恶劣且对女人不好啊。

我真心不建议女人与“心穷的男人”产生交集,不管他有钱还是没钱。心穷的男人,大多鸡贼自私。

他们很难把你当成“一个人”去尊重,很有可能只会把你当成一个工具、一块肥肉。和他们在一起,你可能最后被他们敲骨吸髓、吃抹干净,连渣都不剩。

一旦哪天你失去了被他利用的价值,很有可能他就会对你心生怨毒。

别对心穷的男人抱有幻想,哪怕他们看起来挺有钱

●陈小花的疫苗本。讲述者供图

回到十堰房县,黄庆芝早上带陈小花出门晒太阳,下午去小区活动室玩滑梯、蹦床。有三个小孩常跟小花一块儿玩,父母都是二三十岁的上班白领,他们有摇摇车、电子琴,陈小花也吵着要,黄庆芝给她买了便宜款。

年前一天上午,黄庆芝带着陈小花玩,又来了一通电话。说是雇主陈某的另一个朋友,还让她放心带孩子,钱不会少。黄庆芝想问他们什么时候来接,没来得及说出口,电话就挂了,再打去无法接通。

“女儿”

这个冬天,房县温度走入零下,用了十多年的热水器上个礼拜报废了,水滴了一地。找师傅查看,说是芯坏了,得重新买。洗脸刷牙得用煤气灶,洗澡就只能将就,黄庆芝提醒丈夫几次。最低档次的热水器1600块,高和意拿不出钱来。

今年的欠费账单,包括1000块的物业费,400多的农村医保,以及1万3的养老保险——黄庆芝最着急这个,念叨了两个多月——不交划不来,她51岁,再交4年就能领了。

每次问到高和意,都说没办法。黄庆芝怨他不考虑家务、不考虑细节、还不考虑经济。我上哪儿给你弄钱去?高和意也吵起来。陈小花4岁了,在一边喊,“爸爸不要说妈妈,你们也是好朋友。”

两年前春天,陈小花和小伙伴在小区楼下玩,要回家时,三个小孩跑向大人,一边叫“爸爸妈妈”。陈小花忽然也冲黄庆芝和高和意喊出一声“爸爸妈妈”。很尴尬,黄庆芝不知道是答应还是不答应。“叫阿姨也不合适,叫奶奶也不合适。”最后她应了一声。

这个“女儿”跟着黄庆芝家拜年,收外公外婆、舅舅舅妈的红包。亲戚朋友问起来,黄庆芝把“帮别人带孩子,雇主跑了”的事儿一遍遍讲。一些亲戚会提醒,“对她再好,现在这个年龄了,你能负担得起吗?”

小女孩已经从66公分长到109公分,衣服从亲戚邻居那儿捎过来,都是哥哥姐姐不要的,铺在沙发上,藏在茶几下,从床边两大箱子到阳台上六大包。还有两箱玩具,小浣熊、流氓兔……都是陈小花想要,黄庆芝去买的。黄庆芝一个妹妹在北京工作,也买过仿制玲娜贝儿和星黛露寄来。

陈小花出现在老家的第一天,邻居就问起,三年里周围人都知道这事,也帮着出主意——找政府去,送福利院去。“条件好的,也愿意养的(人家),我们也愿意。”高和意说,但他俩不敢——陈小花没有户口,觉得要“有一个正规的渠道,能在不违反法律的情况下”。

高和意断断续续接到四五个陌生电话,上来先表明心意,想领养孩子,再关心小孩的健康问题、生活情况。有跑货车的,在外地做生意的,都是30多岁不孕的夫妻,“每家情况都比我们好”。高和意会捡好听的说,懂事、活泼、开朗、可爱,平时很健康,就是小感冒,打了针弄点药就好了。再补上一句,“邻居都这样说。”

第四家夫妻最积极,超市、游乐场,带着陈小花玩了一圈,从早上11点到下午四五点。陈小花回来带着一大袋AD钙奶和小零食,一个劲儿说阿姨带着去了哪里哪里。这家男人是跑车的,女人在人民医院附近开生活用品店。“房子都有好几套”,黄庆芝听说。她和高和意设想得好,“一个好人家能让她好好读书,培养得好,我们也能去看看。”

不久后,高和意再次接到电话,这家人只说,“去民政局问了一圈,办手续很麻烦。”因为这个原因,这些人家最后都没了联系。按照民政部《中国公民收养子女登记办法》,送养人必须提交实际承担监护责任的证明,且出具孤儿的生父母死亡或者宣告死亡的证明。

再接到有收养意愿的电话,高和意就开始劝退:手续办不了,也上不了户口,我们也不敢给。最后,黄庆芝日日恼火得很,“送也送不走,养也养不起。这么复杂的事,摊在我头上。”

她常常像做一道算术题,计算自己的损失,以前一个月能挣几千,现在在家带陈小花,三年没找活儿。每个月起码向丈夫伸手两次——高和意发4000工资,会给黄庆芝3000,先交水电费,再每天买菜买肉,给陈小花添奶粉,天天逛超市买零食,月底没钱了又得要。这么一想,她感觉“人都变傻了”。

狱中来信

陈小花长到3岁,活动室的小伙伴都去上幼儿园了,剩她一个人玩滑梯。没有户口,她只能扒着幼儿园的栏杆,和小朋友一起唱歌跳舞。在家里,她自己背诗画画,自学了30个字。“爸爸妈妈你们怎么不给我找学校?我好想上学。”一听陈小花这么说,黄庆芝的小女儿就嫌啰嗦,让爸妈赶紧把她送走。

夫妻两人不吭声。自己两个女儿这么大的时候,他们在北京做家政,把孩子们扔给爷爷奶奶带。等到小女儿上小学,黄庆芝才回来找活儿,看她学习成绩不好、不做作业、不好好吃饭,都会上手打。小女儿总抱怨自己是“留守儿童”。

去年下半年,黄庆芝与高和意终于开始寻找陈小花的父母。之前,他们还在等,每天晚上,婴儿夹在中间入睡,他俩就发愁,什么时候来电话?什么人来接?怎么办?很久之后,他们才觉得不对了——电话也没变,但这几年从来没有人过问这个小孩。

“必须去报案,找各个单位问。”去年10月,靠着仅有的线索——雇主陈某和疫苗本上母亲张某的名字,两人去当地派出所求助,希望找到陈某的地址,把孩子接回去,让她上学。

一查得知,陈某正在杭州服刑,还有十多年的刑期。接回去是不可能了,只有先上户口。当时,陈某属于陈小花法定意义上的监护人,户口应该上到陈某名下。高和意出主意,让黄庆芝写了一纸信,寄到监狱。大意是:孩子身体健康,由我们从武汉带到十堰待了三年,一切都好,现在的问题是,也没有人来过问,上不了户口,找不到学校,还有这个费用,你怎么考虑?

大约三个月后,到了今年二月,他们收到了一封陈某在监狱里的回信,“我是陈小花的爸爸,收到您的来信真是热泪盈眶……我是湖北嘉鱼县的人,因为年轻时和家人发生矛盾,负气出走,到武汉发展。为了能够赚快钱赚大钱,结识了一些不好的朋友,导致今天这尴尬的局面。我现在还有多年的刑期,改造表现好可以减刑,我一定争取早日回家。女儿是我的一切。”

●陈某的狱中回信。讲述者供图

黄庆芝和高和意拿到信,一字一句过完。信上没提钱的事,高和意第一反应,“(之前我们写的)白提了”。但好歹联系上了,他们也感觉到希望。过完年之后,杭州监狱一名警官来到他们家中调查情况,提到会给陈小花上户口,不过得有一纸亲子鉴定。

黄庆芝没瞒着陈小花身世,时常会逗她,“我们不是你的爸爸妈妈,你是我捡来的孩子。”半开玩笑,半是真心话——她当时想,还是在带一个别人家的孩子。

这孩子“有眼力劲儿,会来事儿”,黄庆芝观察,不管陈小花在玩玩具,还是看电视,只要一讲起身世,她就会跑来捂住自己的嘴。还会不高兴地说,“你们就是我的爸爸妈妈!”客人来家里,她会端茶递水,晚上黄庆芝跳操,她也跟着跳;带去超市买零食,她挑便宜的买;教了两遍怎么刷牙洗脸,她就自己站在矮凳上完成。

黄庆芝有时让她一个人去别家玩,她不去,一定要黄庆芝陪着。有段时间,高和意在外打工,黄庆芝得了子宫肌瘤,在医院做手术躺了20天,花了六七万。她把陈小花寄养到妹妹家,女孩打视频电话就哭,问她“怎么还不接我回去?”

高和意觉得陈小花是“想要表现得好一点”,提醒黄庆芝不要跟别人讲她身世,尤其是孩子在的时候。他把陈小花叫作“高小花”,下班回来后,黄庆芝去做家务,他来陪着玩游戏、看电视,开车带她去游乐园。

黄庆芝感受到丈夫的“私心”——那次在小区楼下听到叫爸爸,高和意的反应里夹着惊喜,“觉得养了就养了吧,就把她当自己的女儿。”

现在电车兴起,高和意的荣威油车一天只能挣八九十,还没打零工一天的工资高。过了55岁,滴滴就不再给他派单。2022年他去山西的工地上干了一年,好歹挣了点钱。去年开始,活儿也少了,他只能打点零工。下半年才找到个栽树的零活儿,按天结算,一个月三四千。

等雇主陈某结费的三年里,这家人往里贴了不少钱。纸尿裤一袋50多块,一个礼拜就用完了,用到孩子三岁;奶粉买的飞鹤,经济实惠,200多一罐,用大半个月。高和意有5张信用卡,以前从不欠费,这两年开始以贷还贷。一天找不到活儿干,他就有压力。

月底发了工资,得先交1800的房贷、每月的水电费,其次才是生活费。小女儿2022年毕业后在银行做过,又转干保险,今年年初辞职了,说想玩一段时间。这一年里,小女儿伸手要钱买衣服、点外卖,黄庆芝都说没钱。小女儿把气撒到陈小花身上——“多余给自己找事儿!”

在两室一厅的家里,小女儿没有出门找同学时,就经常自己点外卖,门也锁上。同在饭桌上,她会嫌陈小花吃饭慢。有时高和意看见,陈小花想让这个姐姐一起玩游戏,姐姐拒绝多了,小孩也知趣了。小女儿总是对夫妻俩埋怨,“对她都比对我好。”

好人好事

今年5月,杭州警方回复黄庆芝一家,说鉴定结果显示,陈小花和陈某没有血缘关系。陈某也是个冤大头?黄庆芝懵了。关于两人关系,杭州警方在接受澎湃新闻采访时提到,陈某对陈小花“感情挺深”,之前女方没有管过小孩,都是陈某照管的。除此之外,再无更多信息。

6月,黄庆芝和高和意又试图去找母亲张某。派出所回复他们,张某在武汉服刑,还有两年期满,而张某的户籍在吉林,落户得跨省协调,建议刑满后,再考虑户口问题。

关于服刑人员子女的成长问题,中南财经政法大学教授胡向阳团队做过一份调查,通过了解湖北省600名服刑人员子女,结果显示在爷爷奶奶或外公外婆、兄弟姐妹、亲戚、学校、未成年保护与服务中心照看之外,还有2.4%的服刑人员子女无人看护。

50%的服刑人员子女没有一辆自行车,57.14%没有一个乐器——井冈山大学硕士研究生张任涛对14个服刑人员家庭研究发现,在家庭系统中,服刑人员子女也往往面临物质条件不足,教育无法得到保障的困境。

●2022年,高和意去山西打工,黄庆芝带着小花送他。讲述者供图

陈小花3岁以前身体弱,生病只能去小诊所,夫妻俩认识里面的人,偷偷给她带药。需要健康码的时候,陈小花没有走出过小区,一次烧到40度,持续了两天,还是带到熟人那里。还有次她胃口不好,高和意看不出病因,到妇幼保健院,没有身份证和户口本,挂号就给拦住了,又回到小诊所。

等不起张某的两年刑期了,夫妻俩去市福利院,想让陈小花上集体户口,好歹解决上学的问题,但福利院没有接收。一个朋友帮忙打了本地都市报的热线,说“孩子4岁了,没有户口,没法上学”。今年11月13日,事情被报道出来,一波又一波媒体挤进他们60多平的房子里。

拍摄陈小花独自刷牙洗脸的镜头,详细询问黄庆芝抚养的感受。“出于母爱……无论生活多难,夫妻俩都要把孩子照顾好。”——这个“雇主坐牢失联月嫂抚养女婴3年”的故事被传播后,在社交平台上引来称赞,“夫妻俩顶顶大好人”“孩子一看就是在疼爱中长大的”“上班上成了股东既视感”。

《极目新闻》报道,当地相关部门进行了研讨,决定在高和意、黄庆芝的户籍所在镇,为陈小花办理集体户口。事情办完,夫妻俩才想到孩子的去留。

11月14日,家里先来了一波人,了解情况后又走了。社区和妇联的也来了,给陈小花带了一套水彩笔、两罐奶粉、一壶油,问小孩上学没,黄庆芝有没有工作,说要帮助解决。高和意记得对方说,等到孩子妈妈出狱了,再谈抚养情况。这意味着起码两年之内,陈小花还要待在他们家,“不是我们家的责任,怎么让我们家负担了?”

这些天,陈小花早上7点多起床,8点左右上学。下午放学回来就开始画画,图纸铺满了茶几。高和意把这些都拍下来,发到朋友圈里。他一有空就抱孩子,当做对自己女儿亏欠的弥补——她们小时候,他都没怎么抱过。

黄庆芝比高和意焦虑很多,毕竟小孩的吃喝拉撒,“啥都压在我身上”。小女儿不上班,改交农村医保,每月400块钱也得夫妻俩掏。她叮嘱小女儿出去找工作,小女儿就把门关上。她想自己找份工作,但还是得早上给陈小花泡奶粉,晚上煮面条,接送上下学。

两年后张某会把陈小花接回去抚养吗?这家人心里都没底。

阿照跟她的爸爸一点都不亲,就连“爸爸”似乎也没叫过几次。这个爸爸其实是她的继父。妈妈在她四岁的时候离了婚,把阿照托给外婆照顾,自己跑去北部谋生。阿照国小二年级的时候,妈妈带了一个男人来,说是她的新爸爸;不过,她不记得那时候是否叫过他,记得的反而是那男人给了她一个红包,以及她从此改了姓。改姓的事被同学问到气、问到烦,所以这个爸爸对她来说不仅陌生,甚至从来都没好感。一直到国中三年级,阿照才被妈妈从外婆家带到北部「团圆」,而且听说这还是那男人的建议,说以后如果要考上好大学,她应该到北部来读高中。那时候妈妈和那男人生的弟弟都已经上小学了。男人不久之后从军队退了下来,在工厂当警卫,有时日班有时夜班,妈妈则在同一家工厂帮员工办伙食,早出晚归,一家人始终没交集,各过各的。

不久之后,阿照考上台北的高中,租房子自己住,即便假日也很少回去,寒暑假也先往外婆家跑,通常都要快开学了才勉强回去住几天,顺便拿生活费和注册钱。外婆在阿照大三那年过世,不过,之后的寒暑假,阿照也同样很少回家。她给自己的理由是要打工、读书、谈恋爱,其实自己清楚真正的原因是对那个家根本一点感情也没有。不过,不知道是不是亲生的儿子太不成材还是怎样,那男人对待两个孩子有很明显的差别待遇,比如跟儿子讲话总是粗声粗气,对阿照则和颜悦色,过年给的红包永远阿照的比较厚,儿子只要稍微嘟囔一声,他就会大声说:「你平常拿的、偷的难道还不够多?」阿照大学毕业申请到美国学校的那年他从工厂退休,妈妈原本希望阿照先上班赚到钱才出国,没想到他反而鼓励她说念书就要趁年轻、一鼓作气,说他的退 休金可以拿去用,「不然最后说不定被那个王八蛋找各种理由拿去败光光!」他说:「女儿哪天拿到美国学位,至少我脸上也有光。」阿照记得那天她跟他说:「爸爸,谢谢!」不过,才一说出口就觉得自己可耻,因为在这之前她不记得是否曾经这么叫过他。

美国回来后,阿照在外商公司做事。弟弟在她出国的那几年好像出了什么事,偷渡到大陆之后音讯全无,连几年前妈妈胰脏癌过世都没回来。孤孤单单的爸爸也没给阿照增加什么负担,他把房子卖了,钱交给阿照帮他管理,自己住到老人公寓去。阿照也一直单身,所以之后几年的假日,他们见面、聊天的次数和时间反而比以前多很多。有一天阿照去看他,他不在,阿照出了大门才看到他坐出租车回来,说是去参加一个军中朋友的葬礼;阿照陪他走回房间的路上他一直沉默着,最后才跟阿照说可不可以帮他买一个简单的相机?说他想帮几个朋友拍照,理由是:「今天老宋那张遗照真不象样!」后来阿照帮他买了,之后也忘了问他到底用了没,或者拍了什么?去年冬天他过世了。阿照去整理他的遗物,东西不多,其中有一个大纸盒,阿照发现里头装着的是一大迭放大的照片和她买的那部照相机;相机还很新,也许用的次数不多,更也许是他保护得好,因为不仅原装的纸盒都还在,里头还塞满干燥剂并且罩上一个塑料套。

至于那些照片拍的应该都是他的朋友,都老了,背景有山边果园,有门口,有小巷,也有布满鹅卵石的东部海边,不过每个人还都挺合作,都朝着镜头笑,就连一个躺在病床上插着鼻胃管的老伯伯也一样,甚至还伸出长满老人斑的手臂用弯曲的手指勉强比了一个 YA。阿照一边看一边想象着他为了拍这些照片所有可能经历过的孤单的旅程,想象他独自坐在火车或公路车上的身影、他在崎岖的山路上踯躅的样子、 他和他们可能吃过的东西、喝过的酒、讲过的话以及最后告别时可能的心情。当最后一张照片出现在眼前的时候,阿照先是惊愕,接着便是无法抑制的号啕大哭。照片应该是用自动模式拍的,他把妈妈、弟弟、还有阿照留在家里的照片,都拿去翻照、放大、加框,然后全部摆在一张桌子上,而他就坐后面用手环抱着那三个相框朝着镜头笑。照片下边就像早年那些老照片的形式一般印上了一行字,写着:「魏家阖府团圆,民国九十八年秋。」阿照说,那时候她才了解那个男人那么深沉而无言的寂寞。

在阿克哈拉,追求我妹妹的小伙子太多了!一轮又一轮的,真是让人眼红。为什么我十八岁的时候就没这么热门呢?

我妹妹刚满十八,已经发育得鼓鼓囊囊,头发由原先的柔软稀薄一下子变得又黑又亮,攥在手中满满一大把。但是由于从没出过远门,也没上过什么学,显得有些傻乎乎的,整天就知道抿着嘴笑,就知道热火朝天地劳动。心思单纯得根本就是十岁左右的小孩,看到彩虹都会跑去追一追。

就这样的孩子,时间一到,也要开始恋爱啦。卢家的小伙子天天骑着摩托车来接她去掰苞谷、收葵花,晚上又给送回来。哎,这样劳动,干出来的活还不够换那点汽油钱的。

卢家的小伙子比我妹妹大两岁,刚满二十。黑黑瘦瘦的,个子不高,蛮精神,说起话来头头是道。我妈看在眼里,乐在心里。据说这孩子是所有追逐者中条件最好的,家里有二百只羊、十几头牛、十几匹马、一个大院子。在上游一个村子里还有磨面粉的铺面,还有两台小四轮拖拉机。另外播种机啊、收割机啊,这机那机样样俱全。再另外还有天大的一块草料地,今年地里丰收了天大的几车草料,在院子垛得满满当当,啧啧!冬天里可有得赚了!而且小伙子还有些电焊的技术,冬天也不闲着,还去县上的选矿厂打点零工什么的,又勤快又踏实……听得我很有些眼馋,简直想顶掉妹妹自己嫁过去。

不过以上那些都是卢家老爷子自己说的,他说完就撂下一条羊后腿,很谦虚地走了。我妈悄悄跟上去侦察了一番,回来直撇嘴:“什么两百只羊啊,我数了半天,顶多也就一百二三……”

尽管如此,这家孩子的条件仍是没得说的。当卢家撂下第二条羊腿以后,这事就定了十之八九啦。

我妹妹十岁过后就没再上学了,个子不高,胖乎乎的。和卢家小伙子确定关系之前一直在村里一处建筑工地上打工,整天筛沙子、和水泥、码砖、打地基什么的。天刚亮就得上工,直到天色暗得什么都看不见了才回家。一天能赚三十块钱。整天蓬头垢面的,每只球鞋上各顶出三个洞来,头发都成了花白的了,一拍就窜出一篷土。一直拍到第十下,土的规模才会渐渐小下去。

后来她就不在那种地方干了,直接到卢家打工,帮着剥苞谷壳子收葵花什么的。一面培养感情,一面抵我们去年欠下卢家的买麸皮和苞谷子的债。

当然了,她自己这个当事人根本还蒙在鼓里呢,什么都不知道。我们哪敢告诉她啊!去年的这个时候,也有人跑来提亲,我们想着她一天一天地大了,该知道些事了,不管成不成也得和她商量一下。结果,可把她吓得不轻,一整个冬天不敢出门。一出门就裹上大头巾,一溜小跑。

所以今年一切都得暗地里进行了。先把上门提过亲的人筛选一遍,品行啊年龄啊家庭条件啊,细细琢磨了,留下几个万无一失的孩子。然后安排种种巧合,让他们自个儿去糅合吧,看最后能和谁糅到一起去就是谁了。

所有小伙子中,就卢家小伙子追得最紧,出现频率最高,脸皮最厚,而且摩托车擦得最亮。于是到了最后我们全家人的重心就都往他那儿倾斜啦。我们天天轮流当着我妹的面唉声叹气:要是还不清卢家的麸皮债,这个冬天可怎么过啊……于是我妹深明大义,为了家庭着想,天天起早摸黑往卢家跑,干起活来一个顶俩。可把卢家老小乐坏了——虽然都知道我妹妹是方圆百里出了名的老实勤快人,但没想到竟然老实勤快成这样。真是捡了天大的宝贝……

在我们这里,乌河一带只有一两个汉族村子,其他全是哈萨克村庄和牧业半定居村。小伙子找媳妇可难了,就是有钱也很难找到。因为当地的女孩子都不大愿意一辈子待在这么偏远穷困的地方,一门心思想着往外嫁。而外面的姑娘谁又愿意嫁进来呢?盐碱水、风沙、蚊虫、荒凉寂寞、酷暑严寒交相凌迫,夏天动辄零上三四十度,冬天动辄零下三四十度,出门放眼看去全是戈壁滩和成片的沙漠。哪个女孩子愿意一辈子就这样了呢?

我妹恰恰相反,死也不肯出去,挪一步都跟要老命似的。今年春天,我们托人帮她在恰库图小镇找了个事情做。恰库图在几十公里外的国道线边上,算是乌河这一带最繁华的地方了。谁知人家干了没两天,就悄悄溜了回来,嫌那儿人多,吵得很。

而且我妹又那么能干,鸡多的那一年,喂鸡的草全是她一个人拔回来的。她总是在下午最晒的时候顶着烈日出门,傍晚凉快的时候才回来。那一百多只鸡,比猪还能吃,但光靠吃草,硬是给拉扯大了。另外,家里两米深的厕所和三四米深的地窖全是她一个人挖出来的。平时家里三顿饭也都是她做。一闲下来,就拎条口袋沿着公路上上下下地走,把司机从车窗随手扔弃的矿泉水瓶子和易拉罐统统捡回家。在我们这里,一公斤塑料瓶可以卖八毛钱,一只易拉罐两毛钱。

春播秋收的农忙时节,附近谁家地里人手不够,第一个想到的就是我妹妹。那时候我妹妹每天都能帮家里赚一大块风干羊肉回来。不过,今年秋天就不行了,上门来借帮工的人,一个个失望得下巴都快拉掉了。

十七岁、十八岁,虽然只相差一年,但差别太大了。去年还是一个倔强敏感的少女,今年一下就开窍了似的。虽然这件事上我们都瞒得很紧,但她自己肯定感觉出了什么,并且还有所回应呢!第二天,赶在卢家小伙子过来接她之前,我们看到她把各破了三个洞的球鞋脱了,换成压箱底的新皮鞋,还欲盖弥彰地解释:“呃,昨天汗出多了……那双打湿了……呃,湿透了……”

到了第三天,又把灰蒙蒙的运动衣换成了天蓝色的新外套——干活穿什么新衣服啊!但我闭了嘴什么也没说。她自己都舍得我还多什么嘴。

一拍一篷土的头发也细细洗净了,从此做饭和倒煤灰时,头上会小心地包着头巾,下地干活也不忘包着。

她的头发长得非常快,夏天怕热,就自己随便剪一剪,咔嚓咔嚓,毫不心疼,弄得跟狗啃过似的。现在呢,专门跑来要我给她修理一下。

唉,怎么说呢?只能说明卢家小伙子……太厉害了!

据说卢家老爷子原来是河上游汉族村子的村长,后来为了赚钱,没时间当村长了。应该算得上方圆百里最有头脑的人物吧。对此,有各种各样的传闻能加以证明。如此狡猾的角色,本不该放心妹妹嫁过去的。但又转念一想,像我们这样的小地方,任你再油滑,还能油出什么严重后果不成?大家毕竟都是实实在在过日子的人。不像大地方,人一聪明,心就深了,就会伤人。

而我妹妹老实巴交,平时也没什么朋友,卢家小伙子如此殷勤待她,这种体验简直开天辟地第一回,哪能招架得住啊!

想想看,这么容易就能给人哄去,我妹也实在太可怜了,要是我的话,起码也得设下九九八十一关……再想一想,也难怪我至今……

我家盖了房子后一直还没牵电。晚上早早地吃完饭,就吹了蜡烛顶门睡觉。可是自从小卢展开行动之后,我们全家奉陪,每天很晚才把他送走。这使我外婆非常生气,埋怨个不休,嫌太耗蜡烛了。

关于妹妹的事,外婆也什么都不知道,因为就数老人家嘴快,大家瞒妹妹的时候顺便把她也给瞒了。

可外婆何等聪明啊,虽然九十多岁了,人清醒着呢。所以眼看着小卢一连三个晚上按时拜访后,便冷静下来按兵不动了。当小卢告辞时,也开始装模作样地挽留一番。等人走后,边洗脚,边拿眼睛斜瞅我妹,说:“哪么白天家不来?白天家来呷了,老子也好看个清楚……”

到目前为止,我家唯一坚决反对这事的就只剩下琼瑶了。琼瑶是我们养的大狗,也是阿克哈拉唯一一条咬人的狗,凶悍异常,害得小卢天天都得走后门。可是走后门也瞒不过琼瑶,只要小卢一进门,它就趴在窗台上,狗脸紧贴着玻璃,愤怒地龇着白牙,喷得满玻璃都是唾沫。还不停地用狗爪子猛烈拍击窗户,用狗头去撞,铁链子都快挣断了。外面窗台边刚粉好的石灰墙壁也给狗爪子划出了一大片深深的平行四边形格子。

小狗赛虎则欺软怕硬,整天就知道凶小朋友。眼看着小卢进门,远远地狂吠几声便夹着尾巴飞快地闪进隔壁屋里躲着。

偏偏小卢不肯放过人家(可能他也觉得,这样啥理由也没地整天呆呆坐在我家,面对一屋子人,守着蜡烛等它燃完,实在是……太蠢了点……),一到我家就满屋追着找赛虎玩,强迫人家待在自己脚边。吓得赛虎大气都不敢出,低耸着脖子,埋着脸,夹着尾巴,身子战战兢兢,四条腿却笔直地撑着。小卢向上揪它的耳朵,它的耳朵就向上高高支起;向左揪,耳朵就跟着齐齐地往左倒;向后揪的话,手松开好久了,耳朵仍不敢耷拉回前面来。真是累死了。就算小卢不理它了,走开了好久,它仍不敢轻易离开小卢坐过的凳子,耳朵仍旧向后歪着,四条腿站得又直又坚固。

我们一家人围着烛火,笑眯眯地看着赛虎木雕似的任人宰割。彼此间也没什么有趣的话题,但就是觉得高兴。

当大家都忙别的去了,房间里只剩他们两个人的时候,我妹就随意多了,还主动和小卢搭话呢。两个人各拾一根小板凳,面对面坐在房间正中央,话越说越多,声音越来越小……非常可疑。真是从没见我妹有过这么好的兴致,太好奇了。我忍不住装作收拾那个房间里的泡菜坛子,跑到跟前偷听了几句……结果,他们窃窃私语的内容竟是:

“今年一亩地收多少麦子?……收割机一小时费多少升汽油?……老陈家的老母猪生了吗?有几窝?……马吃得多还是驴吃得多?养马划得来还是养驴划得来?……”

等小卢不在的时候,我们全家人边啃卢家的羊骨头,边继续哀叹今年的生意。还无耻地教我妹如何拒绝别的小伙子的追求,以及为什么要拒绝这些追求:

“现在的男娃娃太坏了!比如老陈家那个,那天听说……对了,你说河下游吴顺儿家的老二咋那么胖啊?才十八就胖成那样,啧啧!谁家的丫头找着那样的,真是丢人……”

我妹妹笑眯眯地扒拉着饭,有一口没一口地吃,装得跟真的似的,一句话也不搭腔。不过,等下一次陈家或吴家的人别有用心地请我妹妹去帮忙刨土豆时,她就学会玩周旋了,把小卢家搬出来一口挡回去。一点机会也不留给可怜的陈家小伙子和吴家老二。

在阿克哈拉恋爱多好啊!尤其在秋天,一年的事情差不多已经忙完,漫长而悠闲的冬天无比诱惑地缓缓前来了……于是追求的追求,期待的期待……劳动的四肢如此年轻健康,这样的身子与身子靠在一起,靠在蓝天下,蓝天高处的风和云迅速奔走。身外大地辽阔寂静。大地上的树一棵远离一棵,遥遥相望。夕阳横扫过来,每一棵树都迎身而立,说出一切。说完后树上的乌鸦全部乍起,满天都是……在遥远的阿克哈拉,乌伦古河只经过半个小时就走了,人活过几十年就死了,一切似乎那么无望,再没有其他任何可能性了。世界寂静地喘息,深深封闭着眼睛和心灵……但是,只要种子还在大地里就必定会发芽,只要人进入青春之中就必定会孤独,必定会有欲望。什么原因也没有,什么目的也没有,我妹妹就那样恋爱了。趁又年轻又空空如也的时候,赶紧找个人和他(她)在一起——哎,真是幸福!

呵呵,再说说我吧,虽然我都这把年纪的老姑娘了,还常常会有修路的工程队职工借补衣服的名义跑来搭讪呢!走在公路上,开过的汽车都会停下来问我要不要一起去下游沼泽地里抓鱼。这就是阿克哈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