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据说戴高乐当总统期间,曾经这样抱怨过,法兰西太难整了,这是个连奶酪都要分成三百多种的国家。显然,戴高乐先生撒娇的时候忘记了世界的东方还有一个大国:中国。比方说粽子吧,有谁说得清中国到底有多少种粽子呢?几乎每个中国人内心都有一种‌‌“正宗‌‌”粽子,其他粽子都是异端邪说,而恰恰中国绝大部分时间都是个大一统的国家,这简直是个奇迹。端午节就要到了,为了政治正确,我们就来说说中国粽子的地图炮。

关于粽子,中国人从来没有达成过共识;比如关于粽子的起源,有一说是为了纪念伍子胥,另一说是为了纪念屈原。关于纪念屈原的记载最早见于南梁吴均的著作,而现代学者早已推翻了这个说法,因为屈原是否死于端午节于史无记,同时,筒粽(或角黍),即粽子的前身,在东汉早期就已经出现了,而吴均是东汉之后五百年的人。再说吃粽子的时令,我查到的资料里,夏至,端午,甚至春节……不同的地方都曾有吃粽子的风俗。

包粽子的工艺全国各地的方法都不一样。先说叶子,大部分地区是用箬竹的叶子包粽子,也有用苇叶、柊叶、芋头叶、荷叶以及芦兜叶等。用植物叶子包裹主要的作用有三:一是通过包裹和蒸煮,使内瓤吸收植物中清香的味道;二是延长食物的食用期限;三是赋予粽子好看的造型。

用来包粽子的不同叶子

这两天团队在东莞拍片,在虎门的香蕉田周围,长满了篱笆一样的林旁树,也就是野菠萝。林旁叶子肥厚,有果香味,而且长满了尖刺。当地巧妇把它割下来,仔细削去刺芒,然后包上馅料,这种粽子非常耐煮(充分入味要煮半天),而且形状千姿百态,有的像枕头,有的像提篮,有的像三宅一生的包包……

网络上千姿百态的林旁粽

做粽子的米也不同,分糯米,大米,还有小米和黄米。粽子做成之后,米的形态也不一样;华北地区的粽子用江米,非常粘糯;而整个南中国都吃的碱水粽(枧水粽),因为加入了食用碱面,也就是碳酸钠,蒸出来的粽子是完整的半透明果冻状物体(擦下口水),米粒几乎化为无形。而潮汕粽子走的是另外一个极端,先将糯米蒸成米饭,再分成两半,一半炒甜,一半炒咸,最后混装包成粽子,粽子蒸熟以后,米憨憨保持着原样,颗粒分明。

粽子的馅料更为复杂,主要依南北地理分为甜党和咸党。北方以甜口为主,馅料里加小枣儿或豆沙,以小枣为佳,取‌‌“早中‌‌”之意。讲究点儿的人还用蜜枣,比如纪晓岚就喜欢‌‌“金丝小枣‌‌”制作的甜粽;南方粽子就更复杂,每个地方都有不同的馅儿,大类上可分‌‌“苏式粽‌‌”和‌‌“广式粽‌‌”两种,苏式以湖州粽子为代表:鲜肉粽子,蛋黄粽子;广式范围更大:椰蓉粽、豆粽、枣泥粽、咸肉粽、烧鸡粽、蛋黄粽、干贝粽等等,但大多数都是咸的,且不管鲜肉、咸肉、卤肉、烧肉,多少带点儿荤腥。南方的粽子讲究味道的多层次,去年我在汕头,吃到的一种粽子大概有20多种馅料,在包粽子之前要浇上现炸的葱油,最后吃的时候还要浇上糖浆或者蜂蜜,吃一颗粽子仿佛是在完成一次地形复杂的奇妙探险,这种丰富的口感可能是其它地方的粽子无法比拟的。

外国人管中国包着馅儿的食物都叫‌‌“Dumpling‌‌”,粽子也是‌‌“Dumpling‌‌”的一种。前些天在云南,一个老外看到中国形状各异的粽子,如白族的竹筒粽,壮族的枕头粽,傣族的香草粽及花腰傣的五豆粽等,当场就傻眼了:‌‌“他们长得都不一样,为什么都叫粽子?‌‌”答案很简单:一方水土一方风味,有多少种风俗,就有多少种粽子。

我记得小时候,每年端午节前母亲都会给我一片苇叶,让我包一个小小的粽子,放入全家的粽子锅里煮,这是我此生吃过的最小的粽子。当然我也吃过最大的粽子,在肇庆有一种裹蒸粽,需蒸八个小时,馅料是糯米,绿豆仁和鲜肉。粽子的重量是0.5公斤,即1斤重的粽子。

或许你不服,说你吃过更大的粽子,里面甚至包了一只鸡,我想这已经超出了粽子的范围了,全国人民也不会同意它叫粽子,那道菜应该叫:

荷叶糯米鸡。

人生的有趣在于,在很多个‌‌“决定性瞬间‌‌”,你坚信的概念,会突然变成错的。比如,我二十岁以前,以为‌‌“粽叶‌‌”是一种特别植物的叶片,门纲目科属种里头,总有它的位置。

后来偶然知道,原来‌‌“粽叶‌‌”是用来包粽的叶子的统称,生物学上并没有一种专为包粽而生的植物。如今又是二十多年过去了,走的地方越多,吃的粽子越多,越觉得生有涯知无涯,再吃二十年粽子,也未必搞得清楚粽叶有多少种。

老家的粽子,用箬叶来包。俗称‌‌“箬叶‌‌”的东西有两种。一种是禾本科箬竹属箬叶竹(拉丁学Indocalamus tessellatus),叶片是很多地方包粽子的材料。另一种是百合科的蜘蛛抱蛋(Aspidistra elatior Blume),有些地方也叫它箬叶,中医认为它有活血散瘀的效果。印象中,并不用来包粽子。

想起好多年以前的夏天。那时候我应该只有五、六岁吧。在外面野了整个中午,衣服没遮到的皮肤,被高原烈日晒得发红,刚进家门,就闻见清香。香味来自煮熟然后放凉,静静地待在饭桌上、尼龙防蝇罩里的一碟粽子。剪去绑绳,层层剥开,熟糯米的味道,渐渐从粽叶味道中渗透出来。待看见整个的粽子,两种香味已融为一体。没有馅。

吃法:蘸玫瑰糖浆或白砂糖。云南人爱吃花,连不入肴的玫瑰花瓣,也要洗净晾干,用糖腌出来,真是一种风雅又接地气的调味料。红糖熬浆,放一勺玫瑰糖,蘸粽子吃,糖的入口甜与糯米的回甘甜,带出一阵凉意。搁下筷子,正听到窗外的午后蝉鸣,声声唱起来了。

到广东后,才知道粽子可以有馅。甚至可以说,在粽子世界里,没馅的才是少数派。广州人包粽子,也用箬叶糯米,馅料丰富,传统做法是用咸蛋黄、肥五花、绿豆做馅,也有加瑶柱虾米提鲜的。蒸到肥肉化作油脂,浸得糯米粒粒润泽。有咸蛋黄与绿豆作陪,自然味道调和,不必怕腻。

广州还有一种类似粽子的食物,叫做糯米鸡。荷叶包成四方形,馅料多用鸡肉,也可以用猪肉,和粽子最大区别是不放绿豆。咸蛋黄、冬菇增加了它的营养成分,早餐吃上一个,管饱到中午,是结束一顿圆满早茶的最佳选择。

哪怕是在最坚守传统的广州老习西关,也有同样坚守的台山粽卖。台山人做粽子,糯米碾米两掺,紧紧裹起来,紧到粽角都扭曲,又叫‌‌“扭角粽‌‌”。馅料也用肥肉啊咸蛋黄啊腊肠啊这些,最重要是用淡卤浸过的花生。没有花生,一定不是地道台山粽。如果糯米用碱水(枧水)泡过,就叫枧水粽,不必用肉馅,顶多放点莲蓉或豆沙。甘香清凉,最宜消暑。

肇庆裹蒸粽(什么粽子不是裹着蒸的呢?)用柊叶包成底宽上窄的小山状,体型巨大,吃起来颇有压力。裹蒸粽粉丝找来杜甫做背书,说他在《十月一日》中写过‌‌“蒸裹如千室,焦糟幸一柈‌‌”的句子。其实杜甫写的裹蒸,与肇庆没关系。

《齐民要术》载:‌‌“裹蒸生鱼:方七寸准。又云:五寸准。豉汁煮秫米如蒸熊。生薑、橘皮、胡芹、小蒜、盐,细切,熬糁。膏油涂箬,十字裹之,糁在上,复以糁屈牖篸之。又云:盐和糁,上下与。细切生薑、橘皮、葱白、胡芹、小蒜置上。篸箬蒸之。既奠,开箬,楮边奠上毛蒸。‌‌”可见是说箬叶包鱼蒸之,是一种荤菜。

广西人把粽子包成长条状,馅料是绿豆和腌过的五花肉,粽长尺余。煮够十小时,捞出晾干。以前挂在阴凉通风处,隔三岔五蒸一蒸,能储藏一段时间。现在谁也不耐那个烦,扔冰箱了事。食用时,切成片,用油两面煎黄。一年四季都可以吃,不必苦盼端午。

越南粽也用柊叶,或方形,或圆筒形。方形的多为绿豆肉馅,圆筒状的以全素或红糖馅为多。做法源自中国,蘸料却是鱼露,地道的东南亚风味。

我不怎么吃越式粽子。一是没那么容易买,二是每次吃到,总想起十六年前,去河内吊唁一位语言学老师,师母端出粽子来招待的情景,不免神伤。老师儒雅古朴,曾致力研究汉越语法演变,这融合了中越饮食文化的粽子,实在也代表了他的学养与风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