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的家乡,有一种植物可当水果,那就是甜杆儿。

甜杆儿是专门种来给我们当零嘴嚼咕的。它的样子和高粱差不多,同样粗细,同样的个头,一节骨一节骨长,最上面是一蓬如高粱一般的穗子,穗子成熟也红,同样结满籽粒,但我始终不知道它的籽粒能不能像米一样做饭吃,没试过。

不当米,它们干什么用呢?喂鸡?做种子?真不知道。也有管甜杆儿叫甘蔗的,这种甜杆就比前面说的粗多了,也高很多,它们的穗子散落,能拿来扎筭帚、扎笤帚,刷锅,扫炕,扫屋地。我说的甘蔗可不是南方的那种长得像竹子一样的甘蔗,那是两回事。我们这种甘蔗比一般的甜杆儿成熟晚,要到老秋,经霜打了之后才上甜,贪馋,早早砍了,不行。不甜,臊。

谁最先发现的甜杆儿呢?真神奇。它们和高粱长得几乎一模一样,高粱杆儿就不甜,不光不甜还糠,咬不出水分都。在高粱里发现甜杆儿的这个人了不起!他说这是甜高粱,于是我们就有了一种从天而降的水果。

我小时候对水果没什么概念,一年当中除了过年时啃点冻秋梨和冻柿子几乎吃不到什么水果,即便如此,我们也从没把冻得杠杠硬的梨和柿子叫过水果。可我仍然认为甜杆儿不是水果,它和水果有着本质的区别,甜杆儿的果实应该是穗子上的籽粒,它的杆儿不过是支撑籽粒成长的身体,就好比果树。我们吃苹果,吃梨,吃桃子,你能把这些果树当水果吗?问题还是出在它的身体上,它太甜了,以至于在那些没糖可吃的日子里,人们忽略了它的果实,直奔它的身体,这就有点像见色起意,没有人在美色面前先想到结果。

春天,家家户户种园子,每家的孩子都眼巴巴的瞅着,看大人在哪块地里点进去了甜杆儿的种子。每个父母都不吝惜把这样的幸福时刻拿出来和孩子分享。

一年里,农家院这样的快乐时光不多,它将承载一个孩子在漫长季节里几乎全部的希望,他和它们一起长大,一起收获,一起甘甜。自从种下,孩子们便神色凝重的盼望着甜杆儿的成长,一个雨天,他趴着窗台望向园子,他的眼中似乎看到了雨水正在每一节甜杆儿里流动、循环,那时恐怕他自己也变成了甜杆儿,同样站在林立的甜杆儿中间,仰望雨季。他们都需要雨水,就像泥土等待雨水的润湿,等待滋润后身体的饱满,等待孕育和收获。

甜杆儿是泥土做的吗?我也是泥土做的?没人告诉过他。他们无意识的思考着生命的含义,并且因为这样的思考而感到眩晕,并且因为无知而感动。这也许比任何教育都更有意义。

当我们用牙撕开甜杆儿的皮,一条一条,小心翼翼,像梳理一头秀发,像打开一个礼物,里面露出了甜杆儿洁白的身体。好比一个甜蜜的亲吻,它全部的滋味在唇舌还未接触的刹那最为丰盈,其时,在你小心剥开它外衣时,一丝清澈的甜就渗透到嘴里了,它将带领你直奔主题。这时,它不是水果还能是什么呢?或者,它是不是水果还重要吗?此时,不是它与水果有没有关,而是我们与水果有关。

也许那时我们根本没想过要与水果相逢,直想让自己的生命能够得到一点甜,一些自由,如同土壤里的种子借助雨的力量,钻出地面,长成比我们还高的甜杆儿,我们只想呼吸到自然的空气。那时,我们也没有更高的目标,我们没什么见识,不知道从甜杆儿身体里流出来的甜会把幸福带到什么地方,我们不会拒绝去更遥远的地方,但我们十分享受此刻那股清冽的甘甜在嘴巴和喉咙里的跳跃。

后来我真的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尝到了各种稀奇古怪的水果,不得不说,它们也甜,但甜得齁挺,甜得不幸福。后来我还老能和甜杆儿相逢,在早市上,在农村的谁家园子里,可能它们早就把我忘了吧,我们彼此陌生,它就像我的前任,我们再无亲切感,模样还对,味儿变了。它再也无法带给我生长的气息,令我喜悦和振奋,又感到惆怅和眩晕。

标签: 家乡, 散文, 甜杆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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