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入三月后,喜鹊经常飞落在对面的屋脊上,翘起长长的尾巴,淡定地环顾四周,突然身子一沉,又飞走了。有时一群麻雀扑到窗口的枯枝上,如同一团团毛绒球在上蹦下跳,唧唧喳喳商量着什么,听上去很喜人。一旦它们发现玻璃后面的我,就呼地一下,消失得无影无踪。偶尔还能看见乌鸦优雅的黑影,拖着哀婉的低号,飞过杨树林上方,朝灰白色的天空远去。天气阴沉沉的,灰云堆悬了几天,蠢蠢欲雨。夜里刮起一场寒流,竟然飘起了春雪。

早上我被哥叫醒来,就觉得屋内光感有些异样,漫射着微亮的莹白。「快看!」他喜滋滋地指着窗户,我披着被子趴到窗口一看,细雪还在斜飘着,对面屋顶全白了,树冠上流淌着黑白交织的线条。惊喜之下,我连忙穿上衣服,下楼找到自己的车,掸掉车座上的薄雪,跨上车随意浪游。

路上有不少走走停停赏雪的人,他们大概是寒假时错过了学校的雪景,现在一点小雪也不肯放过。到了礼堂草坪附近,人更多了,遍地黑黑的车辙脚印。大家都旷工旷课了么?

穿过甲所林园,奔到近春园荒岛附近,听到盈盈笑语越过湖面传来。我推上车,沿湖畔石径上了岛心,很多人在找积雪合影嬉戏。天上已难觅雪影,但仍有拍照的人,陶醉地举起手心,假装在接雪花。四围只剩假山亭榭仍有白雪覆顶,犹如未完成的黑白版画。我停下来看了一会,扛着车过了北岸的石拱桥,绕经荷塘后往右拐,从西门出了学校。心想,总能找到干净的雪景吧。

转眼来到圆明园的大门,一想还要买门票,自己似乎也没带钱,只好离开了。

正犹豫往哪里去,看见马路对面那条高树夹道的深巷,有隐约的白色,心念一动,调转了车头。穿过路边缓缓流淌的万泉河,骑到巷口,右侧高墙内隐隐有人欢笑叫嚷,大概是北大的学生在操场玩雪。左侧那一大片低矮委屈的平房,往常又脏又乱,在雪中却显得异常素雅整洁,很适合安坐在线条利落拙朴的铅笔素描中。

相比这条窄巷,两侧杨树高大得有些突兀,似乎有点大材小用。巷子里昏暗少人,树下只有薄薄一层积雪,很纯净,仿佛罩上了一层轻纱,下面落叶的轮廓依稀可辨。再往里走,身后的喧嚣被巷子吞掉了,四下一片静息,车速自然慢了下来。

几百米的路上,只遇见了一个穿睡衣的中年人,他双手揣在袖子里,急匆匆跑进了路边的公厕。

骑到巷子中段,模糊看见前方的树下站着一人,近了看,是摆旧书摊的。卷页发黄的书摊在平铺的编织袋上。老板呵着手跺着脚,原地转圈。看样子像是附近的农民。看见来人,他脸上绽出笑容,甩了甩手,指着地上的书招呼我:「同学同学,来看看,有没有喜欢的。」听着像是河南一带的口音。他看我刹车停住,更有精神了,蹲下来,左手撑在编织袋上,右手伸长,把歪的书摆正。「便宜卖,给钱就卖。」他抬起头来,满脸堆着笑出来的黑褶。

我跨在车上,一脚撑地,本想随便看两眼就走,却不忍伤害老板的热情,反正也闲着没事,就点了一支烟,静下来略微浏览。眼睛扫到脚边时,突然一本破旧的薄册子映入眼帘,封面的三个字「起风了」让我心里跳了起来,莫不是罗鹏推荐的《起风了》?我连忙下车,抓起册子翻看。

——我曾让哥到清华图书馆找过几次,自己也多次去海淀图书城找过,始终找不到,问书店的人,也都摇头说没见过。这事慢慢就成了一桩心事,我想,或许是自己记错了书名。没想到,竟在这意外碰见了——

我很为难,但还是问了老板多少钱,他接过书,看了看品相,说四毛钱吧。我做出摸兜的动作,装出遗憾的表情,说忘了带钱,问他大概会摆摊到几点,我马上回去拿钱。

他疑惑地看着我,像是要从我脸上分辨个真假,片刻之后,他又笑了,瞟一眼我的手,说:「你给一支烟,我就等你。」我愣了一下,赶紧掏出烟来递过去。他把烟点燃,使劲吸了一口,又笑了:「我开玩笑的,你快去吧,我等着。」

「这本给我留着啊。」

「放心吧。」

我迅速蹬上车,一路狂奔,感觉泥点甩到了背上,后脑的头发上。

锁好车跑上楼,哥正在练吉他,看见我急匆匆的样子,惊讶了一下,又低头摆弄吉他。我的激动突然又凉下来,不好意思张口要钱,手足无措地坐在床边发呆。

哥练了一会,暂停的时候,看出了异样,问我怎么了?我支支吾吾一阵,好容易才把情况说清楚。

他睁大眼睛,说:「就是你让我去找的那本吗?」我急切地点点头。他连忙放下吉他,从饭票盒里数出钱,递了过来:「赶紧去吧。」

午饭过后,我捧着书钻进了被子里,因为实现了这个持续很久的愿望,而且得来如此意外,有些激动。我想起了罗鹏,想起寻找这本书的过程,这些回忆让我无法进入阅读状态里。虽然强迫眼睛一行行扫下去,却不知道写了什么,只好又重头看起,始终徘徊在第一页。辗转了很久,我终于把杂念驱除干净,集中起了精力,专注在纸上的字里行间。那些字逐渐转化成了画面,一幅一幅映入脑海里,我开始沉浸其中,被书里人物的命运牵系得不能动弹。

书的后半段写到——有时候,小孩子们摇落的栗子会突然掉落在我脚边,发出响彻山谷的声音,把我吓一跳……

——看到这里,我不由想起了自己童年的情景,那时我经常偷偷跑出家门,独自躺在山谷里,抬头看天,心头会流过莫名的伤感和惆怅。原来,我那些微小得不值一提的情绪,早已有人同感,并写了出来。这种共振的波动,让我感受到了一种安慰,往事一幕一幕翻滚起来。我放下书,点了一支烟,任由自己在回忆中徜徉了一会。

在后面,作者又写到,他凌晨醒来,在难以形容的寂寥中,光脚走进病重的妻子的房间,看着她的睡脸,情不自禁俯下身,把脸紧贴在妻子脸上,两个人一动不动,脸贴着脸,感受彼此的呼吸,就这样过了很久。

——「啊,又有栗子掉下来了……」她一边轻声耳语,一边眯缝着眼睛看我。

「噢,原来是栗子掉下来的声音呀……我刚才就被它吵醒的。」——

不知道为什么,这「栗子掉下来的声音」会引起我那么强烈的悲伤,仿佛是掉落在我的脑海里。「嗒」地一声,一滴泪滴在了书页上。我让自己深深沉入书里的情景,去体会那种爱与哀伤。

入夜后,雪已经全化了,我走在湿漉漉的林荫道上,每一步都能听到鞋底与路面的耳语。

空气潮湿得有些憋闷,我盼着再来一场雪,却盼来了簌簌的夜雨,淅淅沥沥摩挲着耳膜,不时有屋檐水滴在窗台,轻轻地拍击在玻璃上,声音又脆又酥。我站在窗前听了一会,躺下接着听,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雨水过后,蓝天焕然一新,宁静得深不可测。阳光毫无遮挡地泼洒下来,蒸腾出烘烘的热气,树上的新叶闪闪发光,明亮得刺眼。

天气暖和起来,人被激活了,干活特别来劲。我们把窗户彻底擦干净,清扫了角角落落的灰尘,又把攒了一冬的衣裤都泡在盆里,罩床单也换了下来,准备大干一场。水房里不知道谁牵了几条铁丝,每天挂满了长长短短的衣裤。

球场上的人多了起来,每天下午两点,我就抱着球去操场了,找人组队踢小场,输了的做俯卧撑。时间久了,球场上谁踢得好大家都知道。

有时候哥下班早了,也会换上短裤球鞋,来找我们踢一会。他的球瘾没有我大,一般都是将近五点钟来,踢半小时左右,又急急忙忙回去打饭,再飞奔回球场接着玩一会,但总是还没尽兴,人就散了。

有一天,我们几个踢得好的组了一队,总是赢,让对手做了不少俯卧撑。我们每进一个球就互相击掌欢呼,对手越不服,我们就踢得越好,都脱下衣服,光着膀子。那天哥来得晚,但也进了几个球。

五点半左右,他跟我商量:「我现在状态正好呢,今天你去打饭吧。」

我正在兴头上,不肯去:「大不了不吃了呗。」

哥叹叹气,咬住嘴唇,叉着腰,一动不动站了一会。接下来我俩都踢得很别扭,我一直心不在焉看他的反应。

眼看阳光要降到树梢了,哥捡起扔在场边石头上的T恤,回过头来,意兴阑珊地看了我一眼,缓缓套上衣服往回走。我看着他长长的影子拖过球场,爬上了石阶,消瘦的背影朝远处黑黢黢的杨树林一点点小去。我不禁悲从中来,想想自己每天都能踢个痛快,而他很少有这样的时候,我却……一口气猛地堵上心头,梗得胸口发疼。这时他的身影渐渐缩成一个点,消失在高墙一般的树影里。我突然感觉浑身无力,两腿发抖,慢慢走到场边,坐到了草坪上,这时浑身都颤抖了起来。

球友们招呼我一起走,我笑笑摇着头。「明天继续啊。」他们说。我点点头。

看着他们都走远了,噙在眼眶里的泪水终于流了下来。

我颠着球在路上磨蹭,不知道回去怎么面对哥。路灯早已亮了,晚自习的车流忽明忽暗,不断经过身旁,铃铛声此起彼伏。凉风时不时吹过身体,激起一阵阵鸡皮疙瘩。喧嚣声渐渐平息下来,我鼓足勇气回到屋里,哥正在弹吉他。我没敢抬头看他,慢吞吞地脱鞋和袜子。

「回来啦……」哥没有停下吉他,话里没有听出一丝异样。我抬头看过去,他温和地笑笑,随着手指的动作,轻轻晃头。

我拿起脸盆,到水房里冲凉回来,用电炉热了饭,坐到他对面,思量半天,终于说了出来:「以后我来打饭吧?」

「啊?」哥抬起头,睁大眼睛想了想,笑了:「哦……嗨!无所谓啊,想踢就多踢一会呗。」他偏头看看指板,弹了一串琶音。「我正好回来练琴。」

==这是陆庆屹「四季专栏」的第三篇。1990年春天,是他在北京度过的第一个春天,他依旧住在哥哥陆庆松在清华的教工宿舍里,看书、画画、踢球,骑车在校园中闲逛,直到34年后,那些人、影、话语和气味,依旧记忆犹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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