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公众号的倒掉
还有这些:另外一个,就是“黄河边的课堂”公益支教活动。
黄河对中华文明的重要性不言而喻。在陕西,它从高原而下,流经渭南、延安、榆林等县市,总面积2.98万平方公里。在生态治理以及高质量发展的大题目之下,“贞观”选取了乡村教育/教育公平这个切口,20年初,邀请了包括学校、科技创业公司、上市公司、文化艺术机构、体育团队等多家顶级本土机构,100多名支教老师,历时半个月,沿着陕西境内的黄河流域,从延川永坪镇小学,到潼关秦东镇西北村小学,再到合阳县洽川镇中心小学,为黄河边的乡村孩子们带去了多样化的优质课程。
人民网当时的报道说,“每一站的第一堂课,都有专业老师来为学生们讲授黄河课,旨在让学生们了解自身生活的环境以及历史人文,从黄河的源头讲起,在带领学生们学习自己的家乡与黄河有关的内容……‘给乡村孩子们种下一颗理想的种子’。”
有这些机构参与了公益课程:陕西省小天鹅艺术团、西安梁家滩国际学校、曲江二小、西咸新区沣西一小、长安航空、长安竞技俱乐部、蓝岸新科技、斑斓绘本、第六镜科技、周二晚八点、西安云豹美式橄榄球俱乐部、领心思维、以琳特殊儿童康复中心、西北大学仲夏梦戏剧美育工作室、整个设计……
毫不保守地说,经由“贞观”的推动,我们的社会曾经变好了那么一点点。
那些温情的历史已经过去,这个历史上少见的炎热夏天,一直耕耘于中华大地一角的“贞观”,因为一篇文章,突然火遍全国。然后,背负了无数骂名。
“贞观”的创业者有传统媒体的背景,他们的专业性是不容置疑的。我认为,正因为长期关注普通人的故事,使得他们在面对这篇投稿的时候,没有充分地意识到它的危险。也就是说,从爆款文章出台的前后判断来说,他们轻敌了。
最初的失误,是在处理稿件的时候,信源标注不足。如一位朋友所说:“(最初的稿子)对事实陈述没有注明信源,比如‘毕业于211’,这是有办案人的信源的。如果在稿子中写,‘办案mj说,211’,这样就没有一点点失实。如果不想在稿子中注明信源,也可以在文章最后注释统一注明,就像今天这篇说明,想必就不会有封号的危险。”
在事实核查方面,他们的工作也有疏漏。朋友分析说:“殷鉴不远,这样的爆款文章如果处理不好,一定会被封号,因为太爆款了。比如说学校名字都搞错,如果我是编辑或者记者或者作者,得到了学校名,我也知道这个死者的真实姓名,那一定有很多种简单方式去验证这个信息的真伪,并且能够从死者的大学生活中获得很多有用的信息,甚至可以摸到很多采访的旁证。至少只要做一点点,就能立刻证伪单方信源,所以,这难道不是一个写作者跟一个发布者应该去做的吗?尤其是一个严肃的发布者,而且我看一些采访,这个公号还是一向有志于做一个严肃的发布者的。可能在爆款的诱惑面前失去了理智,或者说,只是他们的常规做法以前不出事,只是因为没有找到真正的爆款。”
朋友早年间是很优秀的记者,后来上岸,关注具体的生活去了。我承认他说的都对,专业新闻媒体理应如此。但我还要说,“贞观”并非一个纯新闻媒体。如上文所言,他们更多的是一个表达的平台。他们没有能像处于风口浪尖上的新闻媒体那样,时刻张开利齿,竖起耳朵。
长期关注普通人的讲述,展现时间线模糊的生活,多少软化了他们的心态和技能,最终“成也萧何 败也萧何”。
这都是马后炮。回到21号那天。
选择中午去,是因为我不想打扰他们下班之后的私人时间。但这也决定了,我不可能停留很长时间。
那段时间,西安热得要死。打上滴滴的瞬间,心情是很愉悦的。不仅仅因为脱离了育儿的负担,也因为要去见神交已久的老友。车子一路往东,我还在贞观的读者群里嘚瑟:“猜猜我要去哪里啊?”
车到旺座曲江,烈日炎炎中找到了办公楼。老友来接应,一路电梯,就到了编辑部。
那个时候,因为那篇文章,网络上众议汹汹,正沸反盈天。见面之前,我一直忐忑,感觉那个见面时机实在不是很好。在我的想象里,他们正在四面楚歌,焦头烂额。去之前我再三地问,“没问题吗?”“真的不会打扰你们吗?”得到肯定的答复之后,我依然不怎么放心。
出乎预料的是,编辑部非常安静。也许是因为午休,光线甚至有些暗。一个身材中等的男人匆匆走过,“这是陈锵!”于是我赶快拉住他,强行合了一张影。
陈锵是贞观的“头牌”之一,我这么说是有群众基础的。很多贞观的老粉说,一看到标题就知道这篇文章又是陈锵写的,因为他的文字带有浓烈的个人色彩和地域特色,所以圈粉无数。贴几个能搜到的文章标题:《在葫芦头店看到女顾客,该怎么办》,《本想去岐山看妲己蹦迪,却意外收获一个土味景区》,《穿着尼龙袜皮凉鞋的西安老头,值得你叫一声北北》,《在陕西吃了个锅盔,感觉像挨了秦始皇一个嘴锤》。
陈锵一点儿也不像他的文章中那样谈笑风生,反而显得有些拘谨。我觉得他是一个i人,只是逃走未遂才被迫留下了一张合影。
“贞观”其实有许多优秀作者,虽然不是人人多么像陈锵那么有辨识度,但他们的作品留下了更为深远的印记。以被《延河》选取的两篇文章为例,一篇叫《半坡天桥下的日结女工》,一篇叫《西安兴隆社区:被裹挟在高新区未来中心的魔幻现实》,都是目光沉降到社会底层的佳作。
在我的印象中,一二十年之前,这是传统的严肃媒体才会做的深度报道。现在严肃媒体死得七七八八了,“贞观”却一直在做,光这一点就让我肃然起敬了。
在编辑部中午留守的人当中,我和上文作者,汤加和铛铛匆匆见了一面。她们都是秀气文静的女孩子。
编辑部的门口有一个桌子,上面放了一些小摆件,里面有一个奇怪的纪念品:泰山石敢当。贞观的同学笑言:“是特地放在这里的……”
因为时间紧迫,吃了顿饭,又马不停蹄地去了位于曲江创意谷的贞观books。这里原来是晓书馆,后来归“贞观”所有,成为了一个俱乐部一样的活动空间。这里很有艺术感,空间感极佳。后来得知,这是日本建筑设计师藤本壮介以“知识森林”为概念营造出来的。
陈列的书也比较有特色。
我关注到有一块地方特别放置了陕西作家的书籍。也许是中午时间,人不多,在文创柜台逗留了一会儿,点了两杯咖啡。
“贞观”的同学介绍说,这实际上是一个会员制的图书馆,里面会有活动。记得马上举办的是江苏省昆剧院的昆曲“《1699.桃花扇》(施夏明、单雯)读本会”。美人在前令我非常心动,可惜因为家事羁绊,未能参加。
爆款文面世之初,很多老粉说,很高兴“贞观”能借这个机会出圈,没想到出圈之后却被围猎。这也是我此行最大的疑问:事情会怎么样?会不会导致最终封号?毕竟几年前某知名大v就是在如日中天的情况下,因为一篇虚构文章导致全盘被封杀。他们当时给我的感觉是始终保持谨慎乐观。读者群里的朋友们知道我在“贞观”纷纷转来问候,问他们感觉怎么样。“贞观”的同学带着一丝无奈说:“都这样了,还能咋地。”
因为是工作日午间,一切都非常匆匆,呆了两个多小时,就要离开了。一路又从贞观Books走回办公室。许多话,最终凝结成分别时的一句,“加油!”
“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今夕复何夕,共此灯烛光。”随着年岁见长,每次回国见老朋友,我都会想起杜甫的《赠卫八处士》。“主称会面难,一举累十觞。十觞亦不醉,感子故意长。明日隔山岳,世事两茫茫。”
滴滴平稳地离开了。看着前方的空旷道路,我回想着我们的对话:“能顶得住吗?”“没事。”
但现实是,有事。
后来才知道,我去的那一天,正好是“贞观”被禁言的第一天。关注者还能看到文章,没有关注的人已经搜不到这个号。一时议论四起。我和大多数人一起,依然抱有幻想,觉得它在小黑屋里呆一段时间还会出来。
有意思的是,有一位贞观的作者说,被禁言一周之后,贞观仍然给他发出了一笔稿费。
9月4号,半个月时间到了,“贞观”也该放了吧?然后,所有的人都看到这个结局:
“贞观”彻底地消失了。
“贞观”死了,这多少让人唏嘘。毕竟创业八年,背后的团队投入了很多。但是在如今文字媒体式微,短视频和直播风头甚劲的今天,对于这个团队来说,也许不是一件坏事。脱离了旧的壳,也摆脱了桎梏,那就收拾行装,继续向前吧。
去编辑部的时候带去了自己的一本新作。现在看看,我在扉页的题词挺应景的。
理想不死。
心中有光的人终会重逢。
回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