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下人的悲歌》讲了什么
比尔・盖茨 2017 年的夏季书单中推荐了这本书,盖茨说,《乡下人的悲歌》展露了美国巨大的文化差异,这个话题现在已经越来越重要,远超万斯开始写这本书时的情况,“不仅是一本重要的书,也是一本伟大的书”。
能够收到如此多名人和知名媒体这么高的评价,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就是,J.D. 万斯在这本书里,描述的是一个精英们很少会去主动接触,更说不上了解的阶层。精英对贫穷的认知,其实是想象出来的。他们能意识到贫穷的存在,但是穷人为什么会陷入贫穷状态,以及能有什么方法来解决贫穷问题,精英阶层给出的答案其实一直都不是很奏效。这也造成了所谓的对精英的反抗。在美国,最突出的事件就是贫穷白人们投票给特朗普。
J.D. 万斯毕业于耶鲁大学法学院,现在在硅谷的一家投资公司工作,他跟妻子住在旧金山,还养着两条狗。仅仅看出版社网站上的这一行介绍,你会以为这就是一个美国白人精英的简介。
但真实的情况是,J.D. 万斯的童年和青少年时期,都生活在美国俄亥俄州的米德尔敦。那是一座不断在衰落的工业城市,很多人没有工作。他的外公是一名钢铁工人,他的父母,用他自己的话说,“我是一个被我几乎不认识的父亲抛弃的孩子,我的母亲是一个我宁愿不认识的人”。也就是说,他成长于美国下层白人群体之中。这部分群体几乎也都是支持特朗普的选民。
万斯自己说,他写这本书的目的是:“我想让人们知道那种对自己濒临放弃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以及为什么会有人放弃自己。我想让人们了解穷人的生活到底发生了什么,以及精神和物质上的贫穷会对穷人家的孩子造成什么样的心理影响。”
比尔・盖茨说,万斯的一大优点是,他没有假装自己是一个专家,能够提供一个简单的解决方案,来解决美国底层人民的问题。万斯在这本书里的确没有提供什么解决方案,他只是平静地讲述了自己亲身经历和亲眼目睹的底层人们的生活。
他不认为这种状况仅仅是跟钱有关。他说,美国的白人工人阶级是美国最悲观的群体,比拉美裔移民和黑人还要悲观,但是他们的经济状况其实好于后两者,所以,肯定是金钱之外的某些地方出了问题。
不仅仅是钱的问题,这是万斯这本书要传递出的最核心的一个观点。
万斯仍然自视为这个阶层中的一员。他说:“我们从未如此地脱离社会,而我们还将这种孤立传递给我们的孩子,我们的信仰也发生了变化,更多地依赖情绪化的修辞,而不是那种可以帮助贫苦孩子进步的必要社会支持。我们文化中的某些特性带来了特有的危机。这种危机使得我们的男性形成了某些劣根性,难以在这个变化的世界中取得成功…… 多年以后我才明白,我们的悲歌无疑是一个社会学上的问题,但同时也与心理学有关,与社区有关,与文化有关,与信仰有关。”
他冒着被视为叛徒的危险,用 “消费主义、与世隔绝、愤怒、不信任他人” 来形容这个群体。显然,他现在事实上所处的阶层,思维方式和行为方式都不是这样的。这是一个不仅仅依靠钱就能解决的问题。
2.
从他的这本书里,我试着总结出一些万斯认为导致这种糟糕状况的原因。这些原因,对于理解人们为何陷入贫穷,以及为什么阶层流动变难,都有启发。
A. 首先是对成功的认识。
万斯说,在他生活的群体中,人们会把成功的人分成两类。第一类靠的运气,这些人出身好,含着金钥匙出生,因此注定要成功;第二类人靠天才,生下来就特别聪明,因此也很容易成功。这种认识,让大家认为,辛勤的努力不如天生的才能重要。
万斯回忆,自己家那时有一个邻居,经常抱怨说,利用现有体制的人太多了,那些勤劳的人根本得不到需要的帮助。她认为其他成功的人都靠的是招摇撞骗,但是她自己一辈子都没有工作过,靠的是政府救济。而在米德尔敦这个城市,30% 的年轻人一星期工作时间加起来不超过 20 个小时,但没有一个人意识到自己的懒惰。要知道,在硅谷和纽约这些地方,经常会有人夸耀自己一天就可以工作 20 个小时。
B. 然后,在这种认识论的主导下,小孩子有时会分不清楚知识和智力。他们轻易的就会放弃努力,以为是自己太笨了,但事实上这都可以通过学习来弥补。
万斯举了一个例子,在他一年级时,学校会玩一个游戏,老师宣布一个数字,然后列出正确数学方程式的孩子会得到奖励。有一天,老师宣布的数字是 30,孩子们纷纷列出 29 加 1,15 加 15 这样的方程式。万斯得意洋洋列出了 50 减 20。老师马上对他赞不绝口,因为他第一个列出了减法。但是下一个孩子说:10 乘 3。万斯当时的反应是,他连乘法是什么意思都不知道,他以为是因为天生太笨了,所以才不知道。“对于一个想在学校好好表现的孩子来说,这无疑是一个沉重的打击。我那尚未成熟的大脑并不明白智力和知识之间的区别。我认为自己是个笨蛋。” 好在,他的外公帮助他认识到这一点,还帮助他补习数学。但是还有很多像他一样的小孩,出身单亲家庭,母亲忙着工作可能还吸毒,不停换男朋友,根本没人管。
万斯说,当时他们根本就不知道长大了如何才能成为一名律师、银行家。更不知道,在其他地方,其他的孩子早就开始了对将来出人头地的竞争。
C. 第三是家庭和生活方式。
万斯的一个姨妈嫁给了一个中产阶级家庭出身的人。万斯的外婆说,姨妈和姨夫之间从来不吵架,也不相互大喊大叫,原因是,姨夫是个圣人。这是万斯第一次发现,原来家庭成员说话是很和气的,而不是一言不合就吵架大闹。后来,他慢慢了解到姨夫的整个家庭,发现其实人家整个家里的人都这样,在公众场合从来不会对彼此大喊大叫,而且,在私下场合也都是和颜悦色,有事情好好商量。
万斯在外婆的坚持下,在一个杂货店找了份兼职工作,做收银员。这份工作也让他了解到更多。他发现,有些人来杂货店匆匆忙忙,拿到东西就走,有些人是很放松地在货架之间穿行,仔细地划掉购物清单的每项物品。有些顾客买一大堆灌装和冷冻食品。有的人推到收银台的购物车里满是新鲜食物。越是匆忙的顾客,越有可能购买熟食和冷冻食物,也越有可能是穷人。怎么判断出是穷人呢?一个方法当然是看衣着;另一个方法是,买单的时候付款的方式,穷人会用美国政府发放的作为救济穷人福利的食品券。
过了几个月,有一天,万斯回家后问他的外婆,为什么只有穷人会买婴幼儿奶粉。“难道富人家就没有婴儿吗?” 外婆回答不上来。他过了很多年之后才知道,中产阶层和有钱人家庭,更倾向于用母乳喂养孩子。
万斯还看到了穷人是怎么揩福利制度的油的。食品券只能用来买饮料跟食物,于是,就有人用食品券买很多汽水,买单时再减价卖给杂货店换现金,然后,把要买的东西分开结算,用食品券买食物,用现金买啤酒、红酒还有香烟。然后他就开始怀疑自己的阶层。这个阶层里,有人努力工作,想要往上走,但也有人宁肯就靠失业救济金工作,还发明出了生存技巧。
所以,万斯总结说,社会流动不只是财富多寡等经济学问题,还关乎生活方式的变化。和穷人相比,中产阶层有一套完全不同的生活准则。
D. 第四是不再相信自己可以改变什么。
万斯为了交大学学费,曾经在一个地砖工厂打工。这份工作报酬其实还可以,就是有些辛苦。老板一直苦恼的问题就是,工人流动性特别大,年轻人经常是干几天就不干了。万斯就看到自己同时期工作的一个年轻人,很随意就放弃了这份工作。尽管这个年轻人有各种需要工作的理由,比如要供养未来的妻子还有即将出生的孩子,但他却丢掉一份有着很好医疗保险的不错的工作。而且,万斯说,“更令人不安的是,当丢掉自己工作的时候,他还认为自己是受到了不公正的对待”;“他身上缺少一种主观能动作用,他认为自己对自己的生活掌控很少,总是想要责怪除自己之外的任何人。”
万斯说,什么都不信的人,当然就没有办法有效参与到社会运作和社会协作里了,“如果你相信天道酬勤,你就会努力;如果你认为即使你尝试了也很难取得进步,那么你会觉得干嘛还要尝试呢?”
这就是《乡下人的悲歌》的启发,不同阶层生活方式和思维方式的分化,才是最致命的,绝不仅仅是钱多钱少的问题。
方柏林:乡下人悲歌: 来自沉默大多数的声音
在美国,阶层固化和社会流动性是敏感而又复杂的话题。各种各样的马太效应,放大着社会差异,让阶层鸿沟扩大,社会流动减缓,夜长,而美国梦不多。放眼全球,其他国家,如中国,也大者恒大,赢家通吃。草根逆袭,百姓上位,难得像骆驼过针眼。
《乡下人悲歌》是律师J·D·万斯所写的回忆录,最近被改编为电影。2020的感恩节季节,此片一直排在Netflix榜首。
书开始描述,自己年方三十,未建功立业,本不该写回忆录。不过回首往事,步步艰难。一人之艰,亦为众生之难。个人体验,交织着国家叙事,又值得放手一书。
书中讲述了一个美国草根“翻身得解放”的故事。万斯成长于阿帕拉契山系中的肯塔基,家境困难,关系多变:父母离异后,父亲几乎消失,母亲走马灯一样换男友,尝试不同毒品,进出于戒毒所。万斯幼年时,父母大吵一三五,小吵三六九。万斯和姐姐随着妈妈,进入不同家庭,这些临时家庭也打打闹闹,罕有安宁, 总是高兴而始,失望而终。百般困难下,万斯被姥姥带回家,成为姥姥和姥爷带大的“留守儿童”。祖孙两代还时不时搭救陷入困境的万斯妈。
满嘴粗口的姥姥,给了万斯一个稍显稳定的环境,和朴素的价值观。万斯读完了书,然后参军,加入海军,并赴伊拉克前线。部队训练了他得各项技能,也让他脱胎换骨,认识到自身潜能。退役后,他上了俄亥俄州立大学,以优异成绩毕业。然后,他又考上了耶鲁法学院,终于跻身美国上流社会。
在耶鲁读书期间,他是“虎妈”蔡美儿(Amy Chua)的学生。万斯不论是去竞选校刊编辑,还是去应聘联邦法官们助理职位,都找虎妈咨询。虎妈的建议,每次都一语中的,让万斯醍醐灌顶。我们华人社区虎妈太多,对蔡教授教育子女的态度不以为然。不过,在书中描述的万斯妈妈对照下,虎妈光彩照人。从小缺少母爱的万斯,说不定把虎妈当成了精神上的妈妈。书中虎妈也不是那种咄咄逼人追求成功的人,她甚至让万斯以自己女友和家庭为重,不要给某个工作要求太苛刻的法官做事。
美国社会向来喜欢这种从人生地下室起步,冲上大厦顶层的逆袭故事,哪怕这样的人凤毛麟角。如想了解招生官口味,到美国读书,不妨看看这本堪称加长版“个人陈述”的回忆录。但话说回来,仅把它视为“我的成功可以复制”的秘籍,不免俗套。作者有一种逼人的真实 。创作当中,书中很多人还健在,作者并未“兔子不吃窝边草”,“家丑不可外扬”,而带着异乎寻常的勇气,写身边的人和事,暴露乡巴佬的各种不堪。例如,书中的乡巴佬是野蛮生长的。家人被人侮辱,基本解决方案是打架。这种乡巴佬的私人正义,差点闹出人命,不过对方不去提告,官府也不去管束。山里有山里的游戏规则。
此书读来感觉亲切。到美国后,我曾经生活在纽约上州,而后沿着阿帕拉契这条美国脊梁式的山系,一路向南,对书中描述的社会底层颇多接触。我的一个邻居,四五个孩子分属四五个爸爸,过节孩子们去各自爸爸家。有一年圣诞节,我出门,委托他们照看小狗。回来时候看到,邻居每个父亲把自己的孩子送回来,四五个爸爸围坐在沙发上,一起在看拳击。很多这样的家庭,一直在美国社会底层挣扎,一辈子又一辈子 。
阿帕拉契人被美国人视为乡巴佬。美国乡巴佬有很多种。南方平原乡巴佬叫“红脖子”,代表人物是“鸭子王朝”里的父子。他们爱国,拥枪,喜打猎,思维保守。这种乡巴佬很好地体现了共和党价值观和他们倡导的生活方式。“红脖子”生活方式,是他们自己的选择。南方经济并不差,在德克萨斯这样的南方,奥斯汀现在如同小硅谷。德克萨斯的道路,一直在翻新。
而乔治亚、田纳西、肯塔基、西弗吉尼亚、俄亥俄直到纽约南部的阿帕拉契山系的居民,是另外一种乡巴佬,叫“山地乡巴佬”(hillbilly). 和平原乡巴佬不同的是,他们在经济上被全球化和信息社会抛弃了,他们的贫困有一些外部原因。这些地方,不少过去靠大工业、大煤矿支撑经济。一旦煤矿因清洁能源等原因遭到遏制,或是因为外包、效率、税收等原因,工厂搬迁,经济旋即一蹶不振,社区随之凋敝。在西弗吉尼亚,我看到的有些道路,仿佛是林肯的时代留下的,几乎从来没有人来修。
书中描述的个人成长,说尽了阿帕拉契的社会心酸。富贵如孤岛,各有各的精彩。而贫困却唇齿相依:穷人四周是穷困的邻居和亲戚,大家信息闭塞,渠道狭窄,难以翻身。本书作者万斯,是去当兵之后,才重新认识了自己的可能。否则会和千万山民一样,跌入穷困、吸毒、破败的深渊。
在工业时代,阿帕拉契的劳动人民是民主党的票仓。后来,这些地方的人感觉克林顿、奥巴马们欺骗了他们。例如,奥巴马注重清洁能源,肯定是对煤矿这种“肮脏”能源不利的,这就干犯了阿帕拉契山民的直接利益。一代人不到的时间内,“人民的政党”从民主党变成了共和党。乡民们也由蓝转红,成为共和党的拥护者 。这本原本出版于2016年的书,只字未提提到川普的政治发迹,和他“沉默的大多数”叙事,可是它以更形象的方式,描述了中西部老百姓的困境。这是一部给沉默的大多数发声的作品。电影的时机也颇有意思,是在又一次大选之后,这次民主党翻盘了,但是美国依旧撕裂。川普失败了,不过他仍拿下了7000多万张选票,支持者还是非常广大的,他们的声音不可小瞧。
此书写得很真实,并没有迎合任何一派的叙事,而将问题归于某一个党派或政策。作者称,乡民们的困境,有各种因素,包括当地文化。任何一个政客,任何一种政策,都不能够一劳永逸地解决问题。有些问题,是个人糟糕决定所致,怪不得他人。作者生活中有的人自己上班吊儿郎当,怕辛苦而自己辞职,随即上脸书网痛骂奥巴马让他丢了工作。
万斯走出了困境,摆脱了破碎家庭的影响,进入社会上层,但并没有成为一个“精致的利己主义者”,靠着自己耶鲁名校法学院的身份,去继续往上爬。起码他停顿了一下,深情回望,借助此书,让人关注成长环境里不幸落下的人。他的做法也让我对耶鲁大学刮目相看。诸多名校只是在批量生产自私自利的职业人士,而耶鲁还时不时出些尚有“情怀”的人。中国留学大军中,上个世纪平民识字运动发起人晏阳初,和而今黑土麦田的创办人秦玥飞,都是耶鲁人。万斯刚去耶鲁,真是乡巴佬,不知道桌上那么多餐具怎么用,也不知道酒会上除了“白葡萄酒”和“红葡萄酒”,具体都有哪些牌子。人生终归短暂,多知道一种白葡萄酒的名字又能怎样?花点时间让人关注和当初的自己一样的众生,意义更大一些。也只有这样,才不枉一路的拼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