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挂着袋羊肉 从冬到春
天气时冷时暖,路上有人还在穿棉衣,就有人穿衬衣了,有点季节错乱的感觉。
一个晴朗的中午,阳光映得屋里很明亮。我们打开窗,一边吃饭,一边听昌熙送给我的磁带。吃到半途,哥说:「过两天去找昌熙玩吧,就是不知道这家伙回学校没有。」
没想到,下午的时候,「这家伙」就背着书包来了,他出现在门口的时候,我和哥同时惊呼了起来。
昌熙放下背包,露出纳闷的微笑,随即皱起眉头:「什么味儿?」他做出一副恶心的表情:「不会是死耗子吧!」
我和哥对视了一眼,抽抽鼻子,确实有点臭。我两就抽着鼻子,弓着腰,趴在房间的角落里到处乱闻,什么也没发现,倒是捡到了一包掉在床底下的翡翠烟,不过已经发霉了。
不一会,我身上沾满了灰。昌熙盘腿坐在榻榻米上,打开背包,一边往外掏新录到的磁带,一边像看猴子一样,看我们爬上爬下。
「估计是哪个缺德的把垃圾扔楼下了。」哥张开两手走到窗边,往外看了看,愤愤地说,接着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大笑道:「不会有人在楼下拉屎吧?哈哈哈,我们出去找找?」
昌熙拿着磁带的手停在了空中,茫然地看着我们。等我们真的要穿鞋了,他才说:「你俩真是……」他晃着手里的磁带:「无聊不无聊啊,找什么不好,去找屎……」我和哥大笑,催他一起,他直摇头。
「那你先听一会,我们很快就回来。」我系着鞋带,跟昌熙说。他反倒不好意思了,嘟囔着:「自己听什么劲儿……」也穿上鞋,跟了出来。
阴暗的楼梯间里有一道朝北的隔窗,厚厚的陈年老垢糊在玻璃上,只透进来一点微弱的光。三个人下楼时,那面弱光照在我们身上,就像伦勃朗的画《夜巡》里的人物。我们看着彼此郑重其事的样子,忍俊不禁,越想越荒诞,你看我我看你,大笑起来。昌熙弯下腰,右手叉在腰上,左手扶着栏杆跌跌撞撞往下走。他是个性情淡然的人,这失态的样子,还头一次见到。走到楼门口,还听见我们的笑声在身后的楼道里回荡。
到了楼下,我们一辆一辆自行车看过去,用脚底在落叶堆里小心翼翼地扒拉着,又绕着法国梧桐看来看去,结果什么都没发现。臭味好像消失了。我既有些沮丧,又觉得不可思议。
昌熙仰起头,顺着光溜的树干往上看,过了一会,他定定地盯住一个地方,伸手拍在脑门上,低呼一声:「糟了。」他往上指。我和哥顺着他的手看向四楼,在我们的窗口下面,好像挂着一袋什么东西。昌熙扶着额头,往后揪住了头发:「唉呀,我给忘了,那有一袋羊肉。」
「什么?」哥瞪得眼珠子要掉了出来:「怎么回事?」
「别提了,先把那东西处理了吧。」昌熙还揪着头发,转过头来看我,说:「都怪你,一会再跟你们说。」
他们逼着我去拎那个塑料袋。知道情况后,感觉味道更大了。我屏住呼吸趴到窗台上,轻轻捏住袋子的封口。里面羊肉已经彻底腐烂了,轻轻一碰袋子,就散发出剧烈的恶臭。我怕它滴出水来,拎起袋子赶紧狂奔下楼,一路跑到五四广场的野林子里,估计味道不会传那么远了,我停下来,抡起胳膊,把袋子使劲抛了出去。
上楼后,刚走到水房就听见了他们在放新的磁带。我打开水龙头,使劲搓了搓手,又闻了闻,确保没味儿了才回屋里。看见两人一个歪一边,半闭着眼睛听音乐。我问昌熙那袋肉是怎么回事,互相一聊,才清楚具体情况。
——原来,除夕那场雪,下到了初一还不停。昌熙中午起来看见厚厚的大雪,动了恻隐之心,怕我一个人过年太孤单了,就到魏公村商场买了两斤羊肉片,一瓶二锅头,冒着雪骑了一个多小时才到这里。
大概在同一时间里,哥有几个文艺社团的学生也没有回家,来邀请他去聚餐,没想到只有我在,就顺便把我拉走了。社团宿舍在北区,是全校唯一不会停电的学生宿舍,他们用电炉烧了几个菜。我被灌了几杯酒,醉倒在床上呼呼大睡。
昌熙左等右等,不见我回来,音乐也听烦了,自己吃肉又觉得没意思,就喝了半瓶酒。到半夜困了,他不想睡觉,揣上酒瓶,边骑边喝,又冒着雪回民院去了。临走前,他把羊肉挂在了窗户钩子上,觉得冻在外面不会坏……
「我骑到礼堂那,拐弯的时候还摔了一跤,幸亏雪大,骑不快,嘿嘿。」昌熙拍拍我肩膀,撇撇嘴说:「你看你,到处乱跑,害我连羊肉也没涮上。」
一股暖流堵在我胸口,心里喃喃着不知道说什么好,我看了他一眼,赶快又扭过头去看窗外。
这是陆庆屹「四季专栏」的第三篇。1990年春天,是他在北京度过的第一个春天,他依旧住在哥哥陆庆松在清华的教工宿舍里,看书、画画、踢球,骑车在校园中闲逛,直到34年后,那些人、影、话语和气味,依旧记忆犹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