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在年底失业的游戏人
这份调查的发起者自称为“游戏人社区”,李青猜测是“代表所有被裁的游戏从业者”的意思。所有参加这项调查的人都能扫二维码加群。被裁员的人们挤在这个名为“裁员抱团取经内推小组”的群里填报告,调查所在的文档链接出现在各个角落,李青加入时,里面已经填了几万字,有10 几个人同时在和她编辑这个文档。
“我没有感受到一点关怀,(公司)只想让我做出成绩,但我根本没有融入和展示自己的机会。如果短期内想要成绩,那起码让我入职,有这个机会啊!”李青在“职言职语”那一栏写下自己的吐槽,又在裁员原因下面补充:“我受到项目组领导的压迫,要我加班到大晚上,我就特别无语。以前就出现过外包工加班加到‘凉凉’的事情,也就赔几十万了事。而且我主观看领导能力也一般……”
吐出憋着的一腔委屈,李青才注意到,群里已经有快1000 人了,还不断有人加入。许多人的昵称挂着“××-××-找工作”的前缀,第一个××是城市,第二个××是岗位。她也给自己改名“广州新手策划求捞”,想了想,她把“广州”去掉了。
群里弥漫着一种焦虑和惶恐的气氛。李青发了自己的作品集,希望能被群里那几个挂着“××公司内推”的账号注意到,一个昵称叫“10 年老策划求捞”的人指点她“把简历里写的‘熟练’改成‘精通’”。在他们对话时,一个美术说自己找到工作了,马上有几个人附和:“喜报,喜报!”或“卷起来!”李青也说了几句恭喜。
晚上7 点半,李青看到一个“苏州游戏测试”在文字直播自己的面试过程,过了半天,面试官也没出现,“小程序腾小T 能催面试官吧?”有人给他出主意。10 几分钟后,“苏州游戏测试”发了一条消息:“我是不是真的没希望了?”之后再没出现。
李青很理解这种失去自信的焦虑和恐惧。她和邹伟才不一样,没有太大的梦想,只是不想回家过年,但这段时间找不到工作,她就只能回家过年。
李青的家在福建省三明市下属的一个小县城,县城发展旅游业,翻修了10 年前建起的路和老房子。她家里人一直在等翻到自己家,可以拿一笔拆迁费,但始终没动静。李青能清楚地记得家里那股常年弥漫的霉味和每天都要发生的争吵。她觉得父母感情不好,只是为了可能的“拆迁”和房子还待在一起。
在广州工作的这段时间是李青最开心的时候,她捡了几只猫,住在安静、紧凑的出租屋里,打算“永远不回家”。但失业后,她重新感受到了那种焦虑和恐惧,一半是因为失去自信,一半是因为随时要被迫回家。
这两种感受是如此相似,以至于她加入了许多类似“裁员抱团取经内推小组”的群,她穿梭其中,不知疲倦地徘徊,希望能找到一个机会,看到未来的方向。
■一次寒冬
2024 年1 月19 日,古许在“裁员抱团取经内推小组”发了一张拨电话的截图。自从去年12 月底被成都一家游戏公司裁员后,他一直在全国各地找游戏测试的工作。
古许在群内的昵称是“广州杭州重庆游戏测试求内推”。他把“裁员抱团取经内推小组”看作寻求帮助的庇护所,把自己找工作的全过程放在了群里。
他在和IGG 进行电话面试,截图中,通话时间定格在22 分35 秒,3 分钟后,通话结束。到现在为止,他没收到这家公司的任何消息。
IGG 是福州的一家游戏公司
古许在2021 年入职成都一家中型游戏公司,当时公司有2 个项目,一个在盈利,一个在研,在研的项目刚刚起步,古许就跟着这个项目做,但做了2 年多,他仍然拿着刚刚进公司时的5000 元工资,而比他晚入职的同事工资是8000 元。他向公司提出了加薪申请,结果“加薪申请刚刚提交没两天,人事就找我,让我离职。”
古许对自己被裁倒不算难过,他觉得反正也要走,因为“钱太少了”。他给自己定了个预期:“一定找8000 到9000 的工作。”但开始求职以后,他才发现“现在的坑真的很少”。
他找了2 周,终于拿到杭州一家公司的Offer,但干了1 周就走了。原因一是“公司面试的时候说是做塔防,但实际上做的是微信小程序,团队规模也和说好的不一样”;二是他觉得杭州消费高,还是“美食荒漠”,没东西吃。
到了第3 周,实在找不到工作,古许妥协了,在群里喊:“坚强,小厂外包都可以。”但他坚持要8000 元的工资。他在群里@每个成功找到工作的人,问:“老哥帮忙问问,你们缺策划吗?”
我在群里潜水时,经常能看到古许,他总是在说话:“找工作就像找女朋友一样,想找个好的,又怕找到一个压榨你的。”“找不到工作,我要把你们的故事整理一下,写小说发出去,叫《游戏人才的摇曳生活》,一定大火。”
古许很年轻,还没有那么焦虑,但他告诉我自己有点后悔:“可能不该离开成都那家公司,哪怕(工资)只有5000 元。”他更担心自己没钱,但无论如何,没找到工作,他“绝不回家过年”。和我闲聊时,他挂在嘴边最多的词是“游戏行业的一次寒冬”。
“(寒冬)是常识,你不知道吗?”他连续反问我,“不是寒冬,为什么工作这么少?”不过,在说完这句话的晚上,他在群内说自己找到工作了,公司在无锡,是一个老牌项目。“是外包,面试了40 分钟。”他补充,随即在句尾打了几个点。
■未来
最近这几年,每到年底,各个游戏公司就会传出裁员的消息。对于许多人来说,年底被裁和平时被裁是一样的,都意味着失去收入、陷入自我怀疑和四处奔波——以往,任何一年年底都很难找到合适的工作,然而人们又普遍觉得,从2023 年底到2024 年初,找工作是一件难度更大的事情。
像邹伟才这样的中年人,找不到工作意味着房贷断供等极为现实的生活压力。对于年轻人,年底失业更意味着“无法交代”,就像李青和古许,他们几乎没有存款,又不愿意回家,只能在寒风中接起一个又一个面试电话,徒劳地徘徊在一个又一个内推群里,与日渐妥协的自己一起,面对越来越糟的选择。
他们的故事没有一个完满的结局:古许还在等IGG 的回电,他在群里问:“周四还没消息,自己打回去方不方便?”他有点骄傲地和我说,自己已经手握5 个Offer,虽然都很“烂”,但不一定要去无锡。李青已经放弃,她开玩笑似的说起高中毕业打工时做过蛋糕,认为自己没准可以找点别的工作,“不是一定要非游戏不可的”。
邹伟才留在了那家小公司做服务器维护,工资低了,但时间更多了,“班可以半天半天上”。上周一,他抽了半天时间和我聊天,在结尾,他说未来就用这些半天研究一下自己的小项目,做一些能拉“投资”的创意小游戏。
当然,每个人都看起来又都没那么沮丧,他们仍然在为生活努力。只是偶尔,在半梦半醒间,邹伟才会回忆起自己被裁员的那个早上:“成都街道一如既往雾蒙蒙的,公交车刹车的声音一如既往的难听,我走进办公室,得知项目被砍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文中受访者均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