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的有点奇怪,这么普通的食物,何以被这么多人所爱?

说来说去,大概还是因为“龙虾”这个词语带来的虚荣感,虽然冠以了“小”之定语,但后面的两字主语足够让这种食物流行开来,并且越来越昂贵。尤其是夜市兴盛之后,小龙虾成了当之无愧的主角。再平庸的舞台上也有光鲜的小姐,穿着闪亮的蓬蓬裙,左支右开地撑起一台场面,让舞台变得多了些豪气。小龙虾就是这位小姐,让夜市多了豪气和妖娆。记得夜市刚兴起的年代,和朋友去南京,灯红酒绿的招牌乱闪,上面写着“盱眙小龙虾”,红绿光乱窜。不知道语文很好的他为什么犯了大错,于台小龙虾,哦哦,不对,虚台小龙虾。我大笑。那是小龙虾刚成名的二十年前的事情,大家热爱江苏小龙虾,而江苏人民则盛赞盱眙小龙虾。

去延安出差,逛夜市看到一种食物叫“虾尾”,原来是去头的小龙虾。大概那时候物流不像今天发达,小龙虾无法鲜活地运输到西北,索性去头后运输,实在是不再鲜美,更是不可吃,不知道为什么还要吃,大概还是归因为流行吧。像是现在流行的一个猥琐的词语,把很多身材不错面孔不行的人称为“虾”,去头可食。

食物流行到一种程度,自然成了焦点,每个人都不可避免地遇见。我并不热爱这种食物,大约还是早年间它以过于平常的姿态出现在我的生命里,所以一直不够好食。后面知道了这食物已经昂贵到一定地步,三四人吃一顿小龙虾需要破费千元,才大惊,原来吃小龙虾,在很多城市已经是招待贵宾的一项节目。

十几年后又去南京,被朋友请去一个做季节菜闻名的餐厅,据说是照着“随园食单”来出品的。我没研究过袁枚的菜谱,但吃他们的韭菜炒螺蛳、菊花脑米糊,还有江团狮子头,均觉得丰美华瞻,果然是六朝金粉之地流传的菜肴。结果老板出来,没几句又说到小龙虾,原来她好不容易培养的大厨要辞职,专门去做小龙虾,那个才赚钱。说着说着,就丧气起来。

老板是从北京被请来管理这家高尚餐厅的,为了培养厨师也是煞费苦心。她是位五十左右的职业妇女,抛家舍业来南京,是有事业心的人,据说带着大厨吃了不少好餐厅,让他开眼界,还教他学文化,可想而知,袁枚的菜肴也没那么容易复刻。没想到餐厅刚做出点样子,大厨就要私奔去小龙虾领域,难怪伤心。

虽然伤心,可是大姐重礼,说除了她们餐厅,还要带我们去尝尝南京的小龙虾。索性就去大厨私下开的这家,原来人还没辞职,餐厅已经准备好了。我本来不感兴趣,也只能随同而去,这时候才见到大厨,高大是高大,油光满面,可是又有点说不出的不那么上品,眉眼之间有点贼相,不像我平常见的厨子,戴上雪白的高帽子,可以上时尚杂志——当然也是大姐事先的功课让我有了分别心。

小店不大,只卖小龙虾一味,倒有几种口味,我也不知道好吃在哪儿,也不知道为什么大家都要来南京吃小龙虾。这个昂扬的名声,说到底有几分可疑。不过贵是真的,一桌人也就吃了三四种口味,结账足足千元。叛逃的大厨一点没有对前老板假以情面,没有打折这个项目。

还是不喜欢小龙虾,始终觉得这个食物说不出什么趣味,大概留给我的一点好感,还是“实践课”上初次接触的印象。炎热的厨房里,小龙虾满地乱爬,江主任笑得开心得很。

等到真觉得小龙虾是种美味,还是回到了湖北。去年因为闲散,借着宣传新书的名目回了宜昌,也是酷暑天气,待了几天就想着离开,结果新认识的一位摄影师执意要带我去荆州玩。这位摄影师也颇为奇特,是我高中的师兄,比我高个几届,是他们那届的高考状元,高中北大生物系。一听他的履历,我就想象出了一定听说过他。记忆常常是会暗示我们一些莫名其妙的画面的,在我们那个盛开着茉莉花的炎热校园里,我想象着校园挂出的有着他名字的横幅,以及他在下面骄傲地留影——当然一切都是想象。

现在他是一位圆头圆脑的中年人,早年的北大经历确实让他活得与众不同,很早就从北京回到宜昌,开了自己的医院,摄影只是他的爱好。但恰恰因为开办医院的缘故,他能够拍摄一些特殊题材,比如“大体”。他的成名作,是一组被切除下来的人体器官,均有病灶。本来是标本的物品,被他拍出一种深刻的日常的恐怖。

我们在他的工作室里天南海北地畅快聊天,我没有多大兴趣去见高中同学,他虽然是我的学长,也生活在宜昌,可也是非常独立于当地的小社会,都没什么社会关系。但是两人又情不自禁聊到宜昌风物,比如附近的当阳长坂坡,“你居然没有去过?那不是春游必去场地?”他追问我,我是真没去过,结果他义不容辞在酷暑里带我前往了。

晚饭安排在荆州,吃小龙虾,我犹豫了一下,毕竟是对这种食物没爱好的人,但也不便反驳。我没去过长坂坡,也没有去过近在咫尺的荆州,成为了他一路上的段子。对于这个曾经度过童年的城市,我已经是完全的异乡人,在炎热之中,拼命寻找着童年的记忆,然而付之杳然。

傍晚的车在荆州古城内走,漫天的霞光照耀着满城碧树,处处水塘,显得凄美极了。

古城内比较残破,大概旅游的人也不多,都是老房子、老人,有着一种被时间抛光的温润感。车子慢慢地行驶,感觉自己走在一段废弃的时光里,没有目的,幻境一般。

水塘均不大,也不成片,浮萍盖满,映出矮楼、高树、拆迁的店铺和漫天的红色天光,真是如一处天然的镜子,照出老城市的沧桑之态。我们在这个城市里寻找着小龙虾,因而也有一种梦幻之感,最终决定不管哪家好吃不好吃,就在能看见城墙的地方吃一顿小龙虾吧。

摄影师的天性,让他对画面的追求放在了对美味的追求前面。没有想到,这家看得见城墙的小龙虾馆提供的小龙虾,居然是我吃过最美味的小龙虾,非常壮观豪华,这一点不用质疑,光是看餐具就了然了。在日本见过的装生鱼片的豪华旋转木架上,放了大约三十多只硕大的酒醉小龙虾,一只只全须全尾,表示自己没有受过摧残的生命。我在宜昌学会的小龙虾处理方法,早已经成了前朝遗迹,完全消失了。

每一只都是巨大的满足,可能还是沾了食物新鲜的光,加上古城盛行吃小龙虾,甚至有专门的烹虾比赛。我们在傍晚的霞光里吃着小龙虾,看着破败的或真或假的城墙,也没什么话说。据说楚国亡国之时,当时的郢都(荆州)城破,万鸟悲鸣,密集成群。现在偶尔望向天空,还是能看到斜飞的燕子,大概是气压够低,歪扭着划了一道曲线,过去了。

吃着小龙虾,忽然有了一种依恋的感动。

标签: 美食, 散文, 小龙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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