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离工厂,躲进彩票店的年轻人

2021年冬天,我在马驹桥遇到了张程。当时他坐在一家彩票店的角落里,眼睛盯着手机屏幕。

这家彩票店紧挨着金马商场,是周边不少零工休息和聚集的重要室内场所。刚进店里,就能看到白板上写着‌‌“仨狗友、喝醉酒、横膀逛、谁敢瞅‌‌”,这是当日的3D字谜。白板右侧是一条长长的通道,尽头是彩票店老板的柜台,有一群人围在那里。

张程离人群很远,一个人坐着,他的手机里闪烁着高饱和度的绚丽色彩。不同于刮刮乐、大乐透、双色球等一般的彩票,张程告诉我,他玩的是一款网上的彩票软件,倍率更高。在这个平台上,中奖的数字每30秒更新一次,倍率为9.96倍。除了更复杂的数字组合的竞彩,张程还能远程参与不同地方的博彩项目。钱是这些乱花了眼的活动唯一入场券,张程每次下注都是100元。

张程指着刷新后的手机屏幕告诉我,在刚刚结束的竞彩里,哪个是冠军,哪个是亚军,前五名都可说是中了彩票。他叹了口气,说要是他刚输入的一个数字是13的话,他也能中。这种差点能中的事情似乎经常发生,张程的情绪并没有很大的波动。他唯一中过的一次,奖金是500多块。虽然不多,但这件事在某种意义上确实给予他一种支撑。

除了买彩票,空闲之余张程也会打打游戏,王者荣耀、吃鸡他都会玩。这种线上连麦的游戏,跨越空间和陌生人在一个虚拟世界里进行合作和交流,能够给他一种连接感,这是他在马驹桥的现实生活里感受不到的。但张程还是觉得孤独,已经27岁的他,最在意的是还没找到女朋友。所以,这几年春节他也没有回家。‌‌“找不到老婆,家里总催,烦得很。我现在一个人倒没什么牵挂‌‌”。

来马驹桥之前,张程因疫情被困在了大兴的一家工厂。2021年6月,疫情管控稍微缓和一些,在一个物流中介大哥的介绍下,从工厂出来他就直奔马驹桥。和众多年轻人一样,工厂对于张程来说,意味着条条框框和无尽的消磨。工厂的规矩太多,又管得太死,工作时间长且不能玩手机,流水线上也是不断的重复劳作。下班后生活也很枯燥,工厂周边没有娱乐,攒了工资也没处花。住集体宿舍的他们要求尽早休息,以免影响到第二天的工作。而且,克扣工资的情况也很常见。

日子赶着日子,工作赶着工作,工厂里的生活就像一场循环播放的黑白默片,没有色彩,没有声音,也没有尽头。从工厂出走,是张程做的最坚定的事情。对于他而言,马驹桥意味着自由和选择权。马驹桥的生活成本不高,带着在工厂攒下的积蓄,张程在这里租下一个单间,一个月900块。住宿条件相对好很多,也少了被偷的风险。吃穿用度都很方便,周边的餐馆便宜且实惠,几块钱就能吃得很饱。到冬天会交暖气费,1000块能管3个月。除此之外,几乎没有别的花销。

张程终于过上了‌‌“干一天、玩三天‌‌”的生活。提到未来的打算,他看了一眼天花板,又看了眼手机,顿了顿,把手机暗掉放进口袋,说:‌‌“未来不知道该怎么办,也没什么追求。不过我应该会结婚,也会回老家。应该吧。‌‌”

我是2021年冬天在马驹桥遇到的张程。最近他告诉我,已经找到了女朋友,正在西安干着零工中介。计划做后厨的数学老师

7月盛夏,我遇到玉蓉时,她正站在路边,照看着不多的行李,等朋友取快递回来。这是她来到北京的第三天,也是来马驹桥的第一天。

刚到北京的那个晚上,玉蓉同带她来的老乡径直去了京郊一家餐厅,那是她的第一份工作——后厨打杂,包吃包住。她告诉我,刚来的这两天根本没有时间休息,厨房就像一个战场。除了炒菜,其他所有的活儿都塞给她们,备菜、上菜、收拾餐桌、洗碗……几乎没有喘息的机会。在黏乎乎的后厨地板上来回穿梭,汗水里混合着饭菜的香气以及油腥的洗涤剂泡沫的气味。潮湿、杂乱、仓促,这是玉蓉最深刻的印象。第三天中午,一辆面包车把她和朋友放到了马驹桥的路边。她和马驹桥的故事即将开始。

玉蓉很安静,戴个眼镜,不爱说话,我和她的对话总是一问一答。当提及她的孩子,能明显感到她的话多了起来,情绪也提升不少。断断续续地,她讲出了自己来马驹桥的原因。

玉蓉是河北邯郸人,在老家时曾是当地一所民办小学的数学老师。在2021年的教培行业整顿中,这份十几年的工作也没了着落。她家有两个孩子,失业那段时间,儿子在苏州上大学,女儿刚上初中。一家人仅靠丈夫一人的工资,经济压力很大。

44岁的玉蓉开始外出打工。失业当年,她就在邯郸市内找了一些临时工作,一个月只能挣3000多元。第二年,她跟着老乡进了山东潍坊的一家电子厂。她们所在的流水线负责蓝牙耳机的组装,玉蓉要做的是点胶——把蓝牙耳机里的零件粘合在一起。这种盒装耳机的内径不到4mm,内部的元器件也十分复杂,她主要做的是底部的缝隙填充,在几秒内往一个0.25mm宽的弧形缝隙内均匀填充胶水,然后重复。流水线工作需要精力和体力高度集中,手脚稍微慢一些就会影响整体进度。对玉蓉而言,尽管最开始会堆货,但熟练度提升之后,工作成了一件不那么苦的事情,在工厂一个月的工资也能达到5000多元。

在工厂干了一年,来年玉蓉再打算去的时候,却因为年龄超过45岁被拒绝了。而在去年,那家工厂的年龄限制还是48岁。在老家耽误了半年,46岁的玉蓉依旧没找到工作。两个孩子在读书,窘迫的现实容不得犹豫。在同乡的介绍下,她决定来北京,寻找新的工作。

尽管刚来三天,玉蓉已经有了自己的计划:先去医院体检,拿到健康证后继续做餐饮方面的工作。尽管一天150块的工资不算高,但好在包吃包住。在工厂的经验告诉她,等到工作熟悉了也就不那么苦了。如果没活儿干了,她就等着,找到新的活儿再继续。‌‌“赚够路费我就回家‌‌”

过去半个月,老王一直没找到活儿干。

为了维持生活,10天前他将落脚点从15元一晚的日租床位搬到了北边凉水河附近的公园里。很多人都在那里休息,夏天好乘凉,也不花钱。‌‌“这几天出来住的人多了,公园的位置也得抢,桥洞下也是。不提前占就没有地方可以休息了。‌‌”老王告诉我。

最近一段时间,老王是市场里到得最早的那一批人,但还是找不到活儿。即使在白天,他也会骑着共享单车,在兴华中街附近转悠。用他的话说,‌‌“蹲活就像钓鱼撒网,蹲一个算一个,没有也得蹲着‌‌”。

老王找不到活儿的原因有两个:一是到了暑假,很多学生去工厂打工,工厂来马驹桥招工的需求就少了,而各类型的工厂招工(尤其是夜班)是马驹桥非常重要的用工来源;二是因为老王并非这个市场上受欢迎的那类零工。首先是年龄,很多活儿都对年龄有要求,年轻人更吃香,马驹桥也不例外,而老王今年已经52岁了。其次是技能,老王啥活儿都干,但却不像市场中一些专门的泥工、瓦工,他们有自己的一门手艺,很多建筑工地装修的活儿老王都干不了。

半个多月下来,老王愈发清晰的认识到,马驹桥的就业行情越来越差了。‌‌“等我赚够路费就回家‌‌”。说出这句话时,他的眼神黯淡了一点,转头看向公路上穿梭的车辆。

老王的家在山西长治。来马驹桥之前,他一直在当地的一家玻璃厂工作,一个月3000块钱。生产玻璃的流水线已经半自动化,老王要做的就是在操作指令下达后,往池里铲入生产原料。尽管这份工作累了些,但也算稳定。

在儿子上初三那年,妻子身体不太好,老王只得离开厂子寻找更快更赚钱的门路。此时他的年龄已经不符合大多数工厂的要求。几经辗转,他和同乡一起来到了马驹桥。

老王勤快,也能吃苦,什么活儿都能干。零零总总平均算来,一个月的收入在六七千块,每个月他固定给家里打5000元,刨去自己的住宿和饮食,一个月剩下的钱也不多。快递分拣、药厂包装、电子厂装零件、建筑工地小工、货物搬卸、室内拆迁……这些活儿老王都干过,工资一般在190-240一班(14个小时),都是下力活儿,辛苦得很。尤其是工厂和物流分拣方面的活儿,马驹桥的临时工是轮不上长白班的,而夜班的工作时间是下午四点半到凌晨四点半,这个时间是对体力和精力的双重消耗。

老王说,他在马驹桥干过最轻松的活儿,是去年打新冠第三针疫苗,接种就有220元补助,还送了一些小礼品。‌‌“但是这种活儿只能有一次,打过就不能再打了,属于一次性的‌‌”。

疫情管控放开后,老王发现,找到活儿的机会反而越来越少了。疫情期间,只要人还可以流动,马驹桥就一直有活儿干,而且疫情也催生了一些特殊用工的需求。只要肯干,就能找到事做。但疫情之后,来马驹桥的人更多了,活儿却没有增加,常常是很多人抢一两个活儿。这种情况对老王来说非常不友好。此外,即便有活儿干,工资也比之前少了近30%。以前230-260元一天的体力活儿,现在的报价就只有150-180元了。即便如此,这些活儿也成了抢手的工作。

集体降薪和用工饱和,这种情况已经持续了3个多月。这段时间老王一个月的收入在3000元左右。这和留在老家打工的妻子收入差不多,但他在异地,还有额外的生活成本支出,不仅自己过得狼狈,补贴家用也不太够。

接下来老王将继续找活儿,等到攒够路费就回家。对于这一点,他说得十分笃定。

*文中张程、玉蓉、老王均为化名。

作者李晓红,中国人民大学公共管理学院研究生。

摄影蔡星卓,

 

 

标签: 打工, 马驹桥, 日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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