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岁他意气风发 八年后他中年破产
办公桌上还放着当年获奖的证书和奖杯
那时站在二层俯瞰逐渐成型的现代化樱桃园,他怀抱着很大的期望——“正常情况下,亩产到一千斤以上,预计每亩收益到两万左右”。想象中的“成功”似乎也要伴随樱桃第一批结果的2019年,一起到来了。
果园的状况并不如表面看上去那样美好,这其中发生过一些意外。第一批购买的七千株树苗当年就全部死了,卖苗的人说是因为天气冻死的。这并没有太影响他的信心,他又重新买了一批同样的树苗,同时也买了其他几个国外进口的品种。
2018年南阳下了一场大暴雨,许鹏辉低估了暴雨的程度,他原本想着等雨停了积水排出去就好了。等意识到情况不对,想要抢救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地里全是泥浆,铲车也开不进去。沿着公路的那十亩地的树苗很快就被淹死了。
现在看来,这或许原本就是一个错误的选择。最开始他没有意识到,这片地附近有两条河,地势低。紧挨着的省道后来改成了G234国道,路面抬高之后,地势就更低了。“遇到倒春寒和下雨的天气就容易涝。”
他想过修一条引水渠,解决隐患。实际并没有他想象得那么简单,从他的樱桃园到最近的河虽然不远,却要经过二三十户村民的农田。他找到村支书帮忙协调,想出个两三万作为赔偿,得到的答案很坚决,“不让挖”。他对此做了一个简单的推断,“那就是钱没说好嘛,不谈钱的目的就是想要更多的钱”。
他不打算为此再去协商了。“十亩地一年也花不了多少,(也就)一万块钱,剩下的种好就可以了。”权衡之后,后来他也没有再补种,这十亩地闲置到现在。
那次意外的损失算下来有二三十万,也打击了他的心气。他后来这样总结自己的误判,“一是侥幸心理,二是惰性,三是不想花钱。”这次意外像是一个隐喻,从樱桃收获的第一年开始,事情在接下来的几年急转直下了。
从小楼的二层俯瞰樱桃园。魏晓涵摄
运气还是选择
大约是樱桃树快要结果的时候,在一位前科研助理的引荐下,张开春在南京的一个樱桃行业大会上见到了从河南来的年轻人小许。他拎来地里套种收获的瓜,特兴奋,特高兴,给他展示樱桃园的照片,丛状的枝条长得挺旺盛的,“跟我显摆呢,说这个成功了”。
他是北京市农林科学院研究员、中国园艺学会樱桃分会理事长,研究了很多年樱桃的资源、育种和栽培技术,这批樱桃苗也包含了他们的一些科研工作。刚种下樱桃树的那一年,许鹏辉因为育苗不顺利向他电话咨询过几次。
他并不看好这片樱桃园的未来,张开春说,种植成功与否,涉及到品种、气候、技术、管理等各种复杂的状况。“首先那个地方已经很靠南了,品种起码要(适应)低温。当时我就觉得树型和品种的选择有些问题,对于技术能不能到位也有些担心。”但树已经种下了,他也不好多说什么。直到那次见面,他委婉地提醒许鹏辉,尽快卖树。
再一次找他是2020年夏天,那是樱桃结果的第二年,“五年基本没见收入”,许鹏辉终于决定把其中一个品种的树卖掉,减缓一些经济压力,想问问有没有什么渠道,张开春才知道他还在坚持。
许鹏辉希望张开春能去他的樱桃园看看,也一直没去成。他太忙了,大型企业、专业机构、政府项目,有很多等着他提供技术指导,他没有时间去一个个人投资的樱桃园。“这是一个技术性很强的工作,但专家是很少的。”
怎样去做一个农业上的决策?许鹏辉的答案是,很多时候“凭运气”。
种樱桃的几年他似乎运气不太好,一年接一年的灾害性气候。去年秋天,他终于动了放弃这片樱桃园的念头,也有人已经联系好要来实地看树了。然后又是一波疫情,全国性的封控,外省的客户被严格的隔离政策劝退,樱桃园再度闲置了。
似乎又不仅是运气,背后隐藏着个人的选择。其实一开始就知道有倒春寒的风险,他并没有考虑过搭建大棚来抵抗低温——在专业研究和实践上,这被证明过可行。但那样成本太高了,他有点侥幸心理,“总不能年年倒春寒吧?”
“任何一个环节出问题都可能全盘皆输,这是农业的特点,尤其是一年只生产一季的作物。正确的时间、方法都很重要。”在张开春的观察中,现在愿意投入樱桃种植的农户挺多的,有些地方政府也在引导这样的特色产业,而这些风险,一些前赴后继往里跳的人并不完全了解。
“尤其小农户,没有资源做市场调研,品种考察,受苗木销售商的意见可能多一些。苗木公司主要靠新品种、新技术、未来比较好的价格吸引人,这点国内外都一样。包括政府推广,鼓励大家吃螃蟹,可以由政府承担试验,不要让农民直接承担风险。”
那几年,许鹏辉好像被困在那片巨大的樱桃园里了。经常要去园子里查看树、花、果子的情况,每年有一半的时间都要待在樱桃园的二层小楼。
那些热闹的人潮也随着一年又一年的失败散去了,他戒掉了很多东西,烟、酒。当生活开始失控的时候,健身成了他为数不多能找回掌控感的事情,去田里抓根杆子就能锻炼,圆鼓鼓的肚子瘦下来了一些。
樱桃园像是鸡肋,食之无味弃之可惜,期间有好几次他来回摇摆,纠结,要不要放弃?但又不死心,总觉得再坚持一两年,就能回本甚至赚钱呢?于是抵押贷款,借亲友的钱,信用卡也负债,他陷入过经济危机。
去年年底,将他引荐给张开春的那个科研助理朋友(注:这位朋友后来离职,自己开了苗木公司)觉得失败是因为没有管理好,决定自己来试试。买了许多人工花粉和授粉机,投入了七万块,在他的二层小楼待了几个月之后,在霜冻和大雪的打击下铩羽而归,留下一句结论,“这里不适合(种樱桃)”。
真正决定放弃的时候,许鹏辉有一种解脱了的心情,终于不用继续赔钱了。他可以语气轻松地说起其他种樱桃的人,今年的境况也不太好,同在南阳投资了大几百万的朋友,经历高温之后,结出的果子畸形,“种大樱桃最后结局都比较惨啊”,对方调侃。
失去身份的人
和挖掉的树一起带走的,还有许鹏辉的执念。趁着小麦的收割季节还没到来,他借来一台闲置的挖掘机,雇人在光秃秃的空地上种下了玉米种子。
5月中下旬,玉米萌出了新芽,再过几个月,就可以收获了,大概能有几万或者十几万的收成。这比种樱桃舒服多了,不用太操心,“是一分和十分难度的差别”。
他已经能坦然地总结原因,“一是选错地理位置,二是干得太大了,这是我的两点失败”。至于投身农业,是一个错误的决定,“行业选错了”。他觉得自己的人生连同这片樱桃园一同失败了。老家的同龄人都做到了管理层,而他觉得自己“没有正式(社会)身份”了。
许鹏辉回到了南阳市区的家,跟着一个叔叔做点事,生活重心也随之转移。这八年,他结了婚,有了两个孩子。他的故事成了家里的“玩笑”,孩子们期待去樱桃园玩,但也都知道,“爸爸种樱桃把家里的钱都赔光了”。他说自己不避讳和小孩说,“让他们少走点弯路”。
一起转移的还有他的“健身房”,在家里暗暗的、没有信号的储物间,堆着他的健身器材,他展示着这几年的成果——现在能做170公斤的深蹲。这大概是还能让他感受到一点“成就感”的事情,比如去健身房,被年轻女孩夸赞。
“人生苦短。”这是种地的几年才生出的感慨。失去了许多,他也放下了一些包袱,比如不再那么在意别人的看法,不那么“急功近利”,种玉米算是一个小小的对生活的妥协,“原来根本瞧不上,利润太低了”。
●樱桃树挖掉之后,这片地种上了玉米。
他喜欢看自媒体博主讲那些观众投稿的破产故事,在越南开工厂被骗的,开密室亏损的,开私人影院倒闭的,那些故事让他感同身受。他也向博主投稿过,评论区聚集了一众农民兄弟的血泪史——葡萄、草莓、花卉、砂糖橘,各种亏损的。他承认当时不免带着一点点的私心,热心网友可能是未来零售的渠道之一,直到挖完树,这一切都失去意义了。
他不太想再去那片伤心地了,尽管还有十年的租期。今年种下的玉米有20%的出芽情况不太好,他也没打算回田里看看,想着打个电话找人帮忙处理就行了。
田里的二层小楼,办公室也都荒废了,“扶贫基地”的牌子侧靠在墙边,办公桌上那台一直没有工作过的电脑还在,桌上参加创业创新项目得的奖杯随意放着,攒了一层灰。许鹏辉横躺在办公室的摇椅上回忆那些零碎的过往,风扇声吱呀,春天早上的阳光覆进来,像是在重温一场旧梦。
还有一些樱桃树在园子里伫立着,等待秋天卖给合适的买家,其中几棵果子比较多的被他用网罩了起来。橙红色的樱桃挂在枝头,还没有长成最饱满的样子,但他也没有再浇水了
文|魏晓涵
编辑|王珊瑚
视频剪辑|沙子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