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是分层的,像一截截不相容的试剂,各有各的五彩斑斓。簇簇迎春,配腊梅的微粉淡红,在空气里留一丝丝甜津津的滋味,那是初春,风是冷的,出门伸个哈欠,眼镜上蒙一层雾。料峭吹酒醒,万物从冬眠醒来,头疼,但知道春天到了,心是热的。

竹杖芒鞋轻胜马,一蓑烟雨任平生。真是写初春最好的句子。

之后,不像盛夏,春之盛时,叫清明。杨花抽穗春笋拔节,柳丝烟雨雾朦胧,正是喝酒踏青放风筝的时候,三五作伴,在草地上铺张报纸,掼蛋,啤酒和炸鸡。多出来的人,擎着线绳,风筝一拉一收一放,巧,起风了。

至于现在,则只能叫暮春。好日子过的差不多少,天气呢,热,汗涔涔冒出来,又捂在背上。桃花谢了,柳絮停了,一枝枝花骨朵没精打采的垂着头。只有春草,渐行渐远渐生,愈发茂密起来。

诗经里讲,‌‌“四月秀葽,五月鸣蜩。‌‌”‌‌“秀葽‌‌”一词,拿‌‌“万物作焉而不辞‌‌”意可比之,老祖宗觉着,生长生息,这是一春的事,暮春也逃不过去。于是后来,丘迟给基友写信,说:‌‌“暮春三月,江南草长,杂树生花,群莺乱舞。‌‌”基友本欲北叛,顿时踌躇,拿着信回了南朝。郑板桥更有趣,扬州八怪嘛:‌‌“四月樱桃红满市,雪片鲥鱼刀魮。‌‌”一说到春天,就露出一副呆萌样子:‌‌“四月里头有许多好吃的,我来数数,红樱桃,白鲥鱼,雪片江刀鱼……‌‌”。在吃货眼里,暮春色彩明快,橙红橘绿,口水落了一地。

但你仔细看看,夏已经迫不及待了。姑娘的腿和衬衣上松开的扣子,一转身裙子扬起故事。气温面红耳赤,小卖部早早推凉皮柜子出来,啤酒瓶垒在角落,麦当劳抹茶蛋筒的文案贴在墙上。空调的过滤网拆了下来,捞出水面,吹,薄薄的一层灰。

夏天被盼着望着,准备着,说起来,谁都不注意现在的日子。学校里香樟树绿的发亮,冠盖如新。老榆钱树上长出一手嫩枝,岔岔的,如指向天空的手臂,大四和燕子一起,一群群飞走了,空余泥巢在食堂之下,一圈圈绕着打弯;食堂对门早早铺起了摊子,很新的教科书,整整齐齐摆着,遇到学妹,送一本,换一个笑和一声谢谢。

我喜欢暮春。既有万物复生的盛况,也带一点美人迟暮之伤感。‌‌“一群雨燕便出来高歌,把天地都叫喊的苍凉。‌‌”朝气与暮气,蓬勃与凋零,在这个季节随处可见。树冠碧绿的香樟,脚下黄叶铺满,踩上去吱呀吱呀,发涩。榆钱的叶子早朽了,树干上刻着的名字,被谁用刀划去,留下一阵模糊的灰。

燕子去了,有再来的时候;杨柳枯了,有再青的时候;而日子确实一去不复返了。我到现在,才算体会到,哦,原来是暮春了。怎么体味到呢?空荡荡的房间,丁零当啷的门锁,一滴滴上一个下午的水龙头,自行车倚成一列,哐啷一声一排排倒下。电脑里忙着论文和个人简介,像是把之前一片片时间,剁碎了、抹匀了、贴在纸上。

教室坐满了人,平时空着的前排,成了兵家必争的地方。宿舍人则越来越少,忙实习,忙考研,忙各种证,忙着面对压力。兼职的兼职,看书的看书,打牌的打牌,游戏的继续游戏,只是熄灯之后都睡不着觉,想一点事情,一翻身,影子落在墙上。早上起来,打着呵欠往教室赶,一推门,整整齐齐一片。背诵的,早读的,默写英语单词的,都有。

有时候也在问自己,早两年干嘛去啦?再往早呢,时间都去哪儿啦?一扳手指,哦,魔兽世界,DOTA,LOL。

民谣里说:春天不是读书天,夏日炎炎正好眠,秋天蚊子冬天雪,大梦醒来又一年……

但后悔归后悔,不怨。就像清明时,扫墓祭祖,是正事,庄重严肃,而且烦;但撒开了腿踏青野游,疯一天,也不算说不过去,老人往往还笑眯眯看你两眼:谁没有年轻的时候!

所以人啊,总处于这样一个悖论,越懵懂混沌的时候,越拥有一切美好灿烂的东西;等真觉悟了意识到要伸手抓住一切的时候,没了。

长廊边,紫藤花也落了,细细碎碎的小花,在草里星星点点,很散,有一种天然的韵致,人和花一样,都会谢的。并不是每一天都昂着头向着太阳转脸,会枯萎,会凋零,会低眉顺目,被风吹到不知何处。

曾经我们都以为自己是风。后来,才发现,自己不过是草。风往哪里吹,草,就往哪里倒。

阳光是一天胜过一天热烈了,梅雨很快降临,河水等待满溢,一阵风走过一树花,就下了一阵雨,一阵雨落到湖面,就开了片片涟漪。一个人走过一段日子,就变成了另一个人。

变成的另一个人,他是谁呀?

轮回不会停下,四季一转,暮春之后立夏,立夏接踵白露,大寒小寒也将不期而至,破冰之后则是另一个春日,另一番春光。

另一种,再也不属于我的春光。

草坪上小孩追着球,奔,阳光洒在脸上,流转荡漾,半面逆光。奔跑着,有些东西就留在身后,再回头去看,看见了,又能怎样呢?

风筝高高的垂在树上,时间也是,像一缕缕悬着的布条,吹走一绺,再吹走一片,飘荡在无人的苍穹里,点缀白云和星。

他们美好灿烂,曾属于你,又不属于你。

但美好灿烂也就够了。

且行且珍惜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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