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的春,在一碗嫩尖里
有一种葱翠、清新、自然的韵味,还有一种高山峡谷间云雾缭绕的湿润,并由浅入深地慢慢浓郁,这大概是春的感觉了。
在故乡,我看到这种绿是嚼在心里的。
故乡一进入春天,绿色便开满崇山峻岭的枝头之间。
临近谷雨,我家忙着筹备春耕的种子农药化肥。可我们离集市的来回路程有六十里,母亲听鸡叫三遍,忙翻身下床去烧火煮饭,天朦朦亮时出门。紧赶慢赶,到集市已是嫩中午。
而返回时,母亲则挑担肥料上坡下岭,身上没有一根干衫,双脚也累得腿肚子抽筋打颤。
山里的沟谷都是水,赶集的老人说喝不得生水,一喝或许会肚子痛。我跟母亲挑肥料,身子走得热烧烧的,早已经口干舌燥了。这时,抬头一见岭上雷公岭的茶亭,就如一树妖艳欲滴的杨梅在眼前,馋得我直吞口水。上了茶亭,就有茶喝!母亲说。
雷公岭茶亭四面开阔,立于峰腰,坪上的常绿乔木枝叶繁茂如盖。谷底的风徐徐翻来,凉风朵朵。那时茶亭里住了户人家,廊上竖了只大木桶,木盖子上摆了一只大海碗,赶路的人歇了热汗,瓢一碗春茶浇得全身扒凉扒凉的,脚板心都舒坦、轻松、透爽。
雷公岭茶亭系方圆几里的绅士们集资修建。近百年来,当年的头人早已做古。现在来打理的人是头人请来的一名孤寡婆子,包吃穿。孤寡婆子手脚勤快,茶亭被收拾得窗明几净。偶尔过路的人少,还能混到一口热饭。而庄上的猎户踏春上山,几天几夜蹲在绿意浓密的茶亭,品着新摘的谷雨茶,踞坳死守野猪、麂子等猎物,这时,春天的情怀便轻快、兴奋、四蹿。
湘中这种逢河架桥、见山开路、十里一亭的风俗,让晓餐夜宿的人十分方便。雷公岭茶亭不管是春天忙于耕种,茶亭里都准备了让过路人过宿的被子、餐具、粮油,并隔段时间还有人来打理。所用之人吃了用了,只记得在门板上写:某某沟某某人用了某某东西,在厨柜留下了几块钱,或说下次再还。来打理的人就自然明白、会意,会拿钱增补好。
故乡的春,在一海碗嫩尖里。我不管喝的是一叶一尖的红茶,还是喝的两叶一尖的绿茶,它们熬煮的浓汤,皆散发出青青的香气。
故乡对喝茶有讲究,干活的人说喝口茶抽筒烟,就意味着放脚聊天休息一会。这种场景在故乡极易碰到。他们几个干活的人凑到一块,相互恭敬地敬杆烟,就说起南京的城隍北京的土地,古往今来的正野之史,或乡间小道的流言。我这时往住沉醉于故事的起伏和生动,而讲故事的人口沫横飞,手舞足蹈地投入了极富的感情,如果放在城里,桌上有一杯热春茶,台上这位说书的,就多了几分艺术的沉甸和淘洗。
故乡人喝茶,少了福建人喝茶时优雅的一袋干咸鱼。福建人喝春茶,眼前有一方木雕的四方盘子,还有几个精致的紫陶杯,然后冲一大壶水,哗哗煮,趁热灌。而茶具旁放了一些大海里的干虾和咸鱼,细细捏住一只放在嘴里嚼,我闻出茶有了大海的咸腥之气,在我的咀嚼声里波涛汹涌,礁屿嶙峋。这样的喝茶,常与他们出海有关。而故乡的一种擂茶,也是在生产劳动中衍生出来的。
故乡在雪峰山余脉东支,资水穿脚而过,夹岸青峰耸峙,深沟云壑,出行劳动不便。
不知从哪朝哪代始,家乡的茶不再是单纯的春茶水了,是一种糊糊,既有茶的春气,也有杂食的清香。这种茶,既解渴,又能填饱肚子,是出行劳动的必带之品。
那时候故乡的生话条件极差,春天摘几筐茶叶晒干搅和一些玉米地瓜之类的杂粮,用擂盂捣碎,再晒干备用,有时喝一碗擂茶便顶一餐正食。
故乡的擂茶也有精细的佳品,生活条件好的家庭用花生、芝麻等混合绿茶,自然这种擂茶的味道不一样了。这样的擂茶是有亲戚来时才拿出的,母亲给客人冲水泡一碗,结果客人一饮而尽,意犹未尽,用手指把碗里沾的擂茶归拢,像水洗的一样干净。
这些年,故乡一到春天出了新茶便每家每户擂擂茶。母亲擂得最多,她踮着脚在谷雨前把嫩尖摘好,然后把花生和芝麻炒熟炒香,一并倒在擂钵里捣碎坛藏。母亲的擂茶大陶罐是一个家幸福的场境,温馨的时光。
每年的春天,母亲的擂茶做好了,就给我寄一些。母亲说:“让外面的朋友尝尝。”我笑:“他们吃海鲜开洋车,会吃这个?”母亲听了很难过,还是妻子善解人意,说:“妈,他们吃惯了好的,巴望着故乡的土特产呢。”母亲听了,在电话那头骂我:“还是和小时候一样顽皮。”我听了,幸福地笑,心想有妈真好啊!
母亲的擂茶跟我走南闯北,他们吃了没有一个不拍案不叫好的。
春天来了,我似乎看到故乡一垅一垅的茶园里,茶叶青翠,在雨雾中抽芽,母亲背着一个楠竹扁篓,轻轻地,如蝴蝶一般从一丛飞到另一丛。
我还远远地看到故乡的院子里,母亲有一只偌大的擂盂,用一根坚硬的拳头大的捣杵,正身子跳跃,如舞蹈一样翩翩起飞。
有一天,我和朋友喝茶,我有几分炫耀地说:“这是我妈摘的春茶!”他听了淡淡一笑,无所谓地一饮,然后发觉口感清纯,故乡的茶确实与众不同。朋友高兴地怂恿我:“这茶要嚼。”
嚼?我这么多年没有嚼过茶。我疑惑地把茶嚼了嚼,那些尖芽散出的嫩叶,开出了一个鹅黄泛绿的春天!朋友说:“在你们故乡的每一片茶叶里,你会嚼出父亲的苦涩,也会嚼出母亲的清凉。”
我听了,决定第二天去看看故乡的茶。
故乡的茶是一幅绿色的画卷,逶迤的山峰与茶树紧紧地对峙,溪水和野花点缀其中,一只兔子的狡黠让一座山灵动了,富有了。与我相近的几尾竹子,还像少女一样着一袭绿纱裙,摇曳出浪漫而有朝气的涟漪!
我再一次摘下一片鲜茶放进嘴里咀嚼,叶儿在我的舌尖上唇齿间翻滚,绿,青青地,轻轻地浓郁,如我的脚步,如我豁然开朗的胸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