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姨从老家捎来开春后的新鲜荠菜,满满一大包,用白色尼龙袋仔细捆好,份量很足,虽不是什么值钱东西,却包含了大姨满满的牵挂与情谊。

每年春风复苏之时,家乡的土地开始解冻变软,到惊蛰前后,地里的荠菜经过整个冬天的潜伏,倔强地探出身体,迅速长大,此时的荠菜最为鲜嫩可口,剁馅包饺子,搅个鸡蛋做汤,下火锅……不管怎么吃,咬一口都是满嘴的香气。

每到这个时候,勤快的大姨都会到村外的山坡和林地,挎着木条篮子和挖菜刀,寻找着能够入口的野菜,荠菜、苦菜、山苜楂等等,她就像是季节的使者,采集着汇聚天地精华的野味,使居在城里的我也能跟着尝尝鲜。

打开整包的荠菜,连根带叶的荠菜像是被束缚太久的顽皮猴子,立马在地上蓬松成一个小山堆,个个张着锯齿状的伞形叶子,颜色不是大棚里培育出来的翠绿娇艳,而是带着野地里的尘土灰屑,仿佛夹裹着山间凌厉的冬风和艰苦的成长环境。

突然间,觉得大姨就像荠菜,纯朴、本分、与世无争,生于这片土地,长于这片土地,老于这片土地。她原本也是个爱唱歌、爱读书的文艺女青年,但身为长女,下面有弟妹要照顾,读完高中便结束了学业,回家当了名没有公职的乡村教师。

在七八十年代,一名乡村女教师过得该有多苦,听说那时教一天课挣的工分还不及妇女下地干活的一半。一直到近几年,村里落实了民办教师转正的政策,大姨的老年才有了份保障。小时候在大姨家住了一年多,目睹了乡村女教师的辛劳和不易。

早上天不亮,大姨就起身做饭,伺候一家老小五口人和圈养的猪羊鸡猫。灶间两口大锅通常要同时开火,这边炖着菜、那边蒸着馒头,一手拿着锅铲,一手送着柴火,忙不及时,用脚推拉几下风箱,让火烧得旺些再旺些。年少不懂事的我常常磨蹭着不想起身穿衣服,大姨还得跑到房里催促好几遍:该穿什么衣服,装好书包,起来吃饭。一切收件妥当,大姨拿上自己的小布包,带着我和表哥,步行十几分钟,到村里的小学上课。

乡村的孩子皮,教育的职责几乎全部压在教师身上,没有家长参与辅导一说,孩子放在学校就是看着不闯祸不出事就好。不仅如此,小学教师还得上知天文下知地理,什么都得教,什么都得会。这节语文,下节数学,第三节自然,第四节音乐,下午负责上体育课……已是中年的大姨还带着孩子上体育课做仰卧起坐和俯卧撑,直到有一年发现自己的胳膊撑不起年迈的身体时,她才放弃了体育课。

中午只有不到一个小时的休息时间,她上完课拖着孩子匆匆回家热点饭吃;晚上回到家里,大姨像个永不停歇的陀螺,照顾老小吃饱喝足后,还要和大姨夫一起搓花生皮剥玉米棒子,零七八碎的农活干也干不完。待家人们上炕躺下后,大姨会把堆满衣服、杂物的写字台推出一块空格,拧亮台灯,盖上报纸,拿着钢板和蜡纸,一笔一划地为学生们刻写试卷。每当到了教师节,我脑海里便浮现出大姨伏案刻卷的背影,歌曲《每当我走过老师的窗前》自动播放,真不知身高不足一米六的她以多强大的毅力完成角色的转换和责任的担当。

大姨人好,周围的人都这样评价。在学校里,她是学生们爱戴的老师,捣蛋时会挨几下巴掌的男孩,长大会见到大姨,也会腼腆地向她问候;在村里,有相当比例的乡亲师从于她,谁家里有个纠纷难缠的事,往往会向大姨讨教,她的话在情在理有份量,大家也都能听得进;在家里,大姨尽到了长女与儿媳的职责,与公婆住在一起,精心地伺候着他们直到离开人世,记得每次做午饭,大姨都会单独给公公热两三片猪头肉下酒,而她自己的饭碗里难见荤腥。

有一次我偶然了解到,单位有个同事居然是大姨的学生,她跟我谈起懵懂童年时大姨教过的歌曲,大姨领着乡间的泥孩子们读诗歌、看小说,让孩子们的眼光向外、向着未来,看到了世界的美好和多样,她眼里心里全是对大姨的敬佩和尊重。

现在经常用到女汉子一词,想想用在大姨身上毫无违和感。她捧起书本就能吟诵,拿起粉笔就可写出一黑板漂亮书法,拿着农具便是种庄稼的行家里手。那时的大姨该是多么辛苦,披星戴月,历经风霜,教完课、收拾完家里,便默默跟着大姨夫抗着农具到田间地里劳作,为承包的几亩苹果树打药锄草,矮小的个子背着农药喷雾桶,常常累得直不起腰,小腿上布满了因为劳累过度而曲张变形的静脉血管。

大姨一直就是那样朴实无华,几乎没有烫过头发,衣服也是尽着旧的穿,儿媳每次要给她买新衣服都遭到强烈拒绝,吃的东西基本都是自家地里产的,身边的东西以实用为主,不会对物质过于执着和心累,清楚自己的本份和定位,不计较不算计,心中活得自在舒坦。

现代成功的职业女性有很多,但在我心里,大姨占据着重要的一席,她用行动诠释了女性的精神,身上拥有中国劳动妇女隐忍、坚韧、刚强与柔和的品质,宛如这山间地头的荠菜,牢牢地依靠着滋养她的山泉和土地,用爱去温暖着周围的人,朴实无华却自有香气,她是美好的,是成功的,值得我用一生去学习的。

愿大姨能一直活得滋润,过得开心,像田里的荠菜一样,清香四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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