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人家的孩子”长大了
小时候,我家隔壁住了个小黑孩——你知道我们那边的人,天还没热就下海游泳,经常被晒得黝黑。他上树掏鸟,下海捞鱼,无所不能,村里的孩子都很服他。我呢,虽然也很黑,但是瘦弱,掏鸟打鱼这套十分不行。
有次跟他一起去钓鱼,傍晚回来,经过村口,有一帮乘凉的大妈。大妈们自然要检查下我们收成。他得意地扬起他的网兜,满满的一兜鱼,我想把我的网兜藏起来,可是来不及了,一个大妈拎起我的网兜,里面只有两只小虾。我至今记得大妈们笑得前仰后合的场景,而我被羞得无地自容。
这是我童年时的“别人家的孩子”。说真的,小黑孩对我的自尊杀伤力有限。一方面,我妈虽然也爱叨叨“你看别人家的孩子这么能干”,但我觉得她心里其实没当真。另一方面,我自己一边默念“没战胜你的使你更坚强”,一边好好读书,等他需要抄我作业的时候,我的自信又恢复了。
对于大部分人,“别人家的孩子”都是童年绕不过去的存在。他们智商颇高颜值爆表,琴棋书画样样精通。而很多家长也乐于指着“别人家的孩子”来数落我们的种种不是,他们羡慕的劲头总让我们误会,如果有机会,他们肯定要拿我们去把别人家的孩子换回家。
这些家长不知道,通过把自己的孩子和别人家的孩子比较来激励他们,其实是一种非常糟糕的教育方式。大部分时候,也不是他们有意未知的,是他们把对自己的焦虑投射到了孩子身上。
这种教育方式的影响远不止在让在比较中处于劣势的孩子更不自信,更在于它会逐渐抹灭孩子学习、玩乐、探索世界的本能快乐,中断他们尝试错误的自然阶段,把他们的注意力从事情本身引到狭隘的自我评价上来。更糟糕的是,它还塑造了一种充满警惕和敌意的人际关系,在这种关系中,人和人之间是相互竞争而非合作的,周围没有朋友,都是潜在敌人,你不是胜利者,就是失败者。
“别人家的孩子”其实也不好受。我所在的学校是“别人家孩子”扎堆的地方。我发现,有些学生已经把“别人家的孩子”当作根深蒂固的自我信念刻到脑海中。他们会比别人更焦虑,通常也更努力,但好像更不自信,对必然会经历的挫折缺乏准备,更难去面对挫折,也更难从挫折中复原。
最近我遇到了一个学生,他遇到了麻烦。他是一个文科生,但学校却要求他们修微积分这种高难的数学课。他学习了一段时间,放弃了,而且放弃得很彻底。虽然他可能有勉强及格的机会,但两次考试,他都弃考了。
我曾经跟他探讨过,当“别人家的孩子”对他意味着什么。他说,这种感觉像是,他收了那些当年夸奖他的人的钱,但交不了货,有一种欠了别人的羞愧感。
这种羞愧感是“别人家的孩子”常有的情绪。他们拼命想要证明的、经常摇摆不定的,或者努力躲藏的,都是同一个秘密:也许,我并没有别人看起来那么好。他们害怕别人看到自己也有坏的一面,他们自己也很难面对自己居然有不好的一面,虽然在内心深处,他们经常这么怀疑。
可是,你是怎么样的人,关别人什么事?
只是看着他们的那些“别人”,都那么抽象,没有自己的痛苦、纠结、同情和爱,好像那些“别人”存在的主要功能,都是为了评价他们自己。这时候,虽然他们把目光投向了别人,看到的却仍是他们自己。
这些长大了的“别人家的孩子”,会成为新一代的父母,他们会指着别人家的孩子来教育自己的孩子,循环往复,成为独特的中国教育模式,焦虑就会这样一代代蔓延。
有一次我去一个小学,看到一个班主任在批评一个一年级的小男生不守纪律。班主任指着旁边一个小女生,说你看看你多淘气,看看XXX,多听话。那个小女生骄傲地把双手摆得整整齐齐,腰背挺得笔直,像个模特。我看着心里其实挺难过。那个老师不知道,在此后的很多年里,也许这个女生会一直这样挺着这样的身姿。为了维持这个形象,她会努力去回避那些能帮助她成长的挑战。她会生活在他人期待的牢笼中,孤独又脆弱地骄傲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