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就吃吧,还要写出来馋别人
唐朝长安人,喝的主要是米酒。那时离阿拉伯蒸馏技术引入还有小几百年,酒都不烈,所以李白斗酒诗百篇,不会酒精中毒。新酿米酒,有酒渣,是所谓浊酒;过滤了,就是清酒。清酒待客,自然更端正些,但白居易这新酿米酒,还有酒渣如绿蚁呢,于是格外质朴自然,让人想盘腿坐下来,红炉呵手,喝新酒。大妙。
当然也有喝清酒的,气派立刻就不一样了。李白“金樽清酒斗十千,玉盘珍馐直万钱”,简直炫富。金樽玉盘,珍馐美味,清酒就是配这个等级的。
李白爱写喝酒,对吃的兴趣就小些。五花马千金裘拿去换美酒,没听他说要换些肉回来的。但李白免不了唐朝人的一个普遍爱好:吃鱼。人家请他吃汶鱼,“呼儿拂几霜刃挥,红肥花落白雪霏”,因为汶鱼算赤鳞鱼,所以色彩红白,很热闹。但李白对吃,确实不算特别执着:他老人家当年出四川,准备远游吴越,就写“此行不为鲈鱼鲙,自爱名山入剡中。”喜好山水,胜过了鲈鱼脍了。
上头这话,所以分量重,是因为鲈鱼脍这玩意,是中国古代诗人饮食界的接头暗号。当年张翰张季鹰被拽去当齐王的亲信,出洛阳见秋风起,就想起老家吴中的莼菜羹和鲈鱼脍。于是来了句千古名言“人生贵得适意尔,何能羁宦数千里以要名爵!”——咱就图一舒服,干嘛跑几千里地去找名爵呢!——这就回家吃莼菜羹鲈鱼脍去了。这事儿玄妙处,其实是齐王后来栽了,大家都觉得张翰眼光远,躲得好;但时间一长,重点就变成了“为了莼菜羹鲈鱼脍,官都不做了”,自由自在,何其潇洒。
所以后来写诗的,都爱拿莼鲈说事,当然主要是象征性的,提一提秋风莼鲈,那就是想回家吃家常饭了。
正经描述的,也就是杜甫。他跟李白一样,看人给他切生鱼片就来劲:
“鼓化莼丝熟,刀鸣脍缕飞。”莼菜切丝,鲈鱼切片,声音响动,刀刃如飞,看着就热闹。
杜甫是诗歌上的大宗匠,也只有他和苏轼,什么都能往诗里写,又不俗气的了。上头写鲈鱼切片,他看鱼肉片缕缕飞动,过瘾;但他还写过:
“无声细下飞碎雪,有骨已剁觜青葱。偏劝腹腴奎年少,软炊香粳缘老翁。”
这就是某种白鱼刺身,去了鱼骨,配上青葱,加上香粳米饭,美得很。只是鱼刺身配青葱,简单了点儿。几百年后陆游写:“自摘金橙捣脍齑”,就是拿橙子捣烂了,拿来蘸刺身吃,想着味道有些怪,但色彩蛮好看的。
《赠卫八处士》里,杜甫又换一套菜单:
“问答未及已,儿女罗酒浆。夜雨剪春韭,新炊间黄粱。”
这就是布好了酒浆,吃黄粱米饭——煮黄粱米饭的时候,够卢生做一个大梦了——然后趁着夜雨,剪了韭菜来吃。春天的韭菜,吃起来嫩而无怪味,端的好。以前苏州人就吃“头刀韭菜”,求个新鲜,一定香得很。
最妙的传闻,还是说杜甫穷困时,在草堂用四道菜招待岑参,一是韭菜上摆俩蛋黄,二是青盘子里一溜蛋白,三是豆腐,四是清汤浮蛋壳,配诗四句,就是传奇的四句:
“两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窗含西岭千秋雪,门泊东吴万里船。”
杜甫也不尽是那么苦哈哈,也有炫富之时。《丽人行》里,有所谓“紫驼之峰出翠釜,水晶之盘行素鳞。”看着色彩艳丽无比。但仔细想想,无非就是绿锅里出来个紫色的骆驼峰,水晶盘里端来了白鱼。颜色是好看了,味觉上没什么吸引力。这方面,当年楚辞《招魂》里很好:
“食多方些,稻粢穱麦,挐黄粱些。大苦咸酸,辛干行些。肥牛之犍,臑若芳些。”
各类谷物米饭,闲酸辛辣,还有肥牛之犍芳香四溢,这才让人有食欲嘛。
世传苏轼东坡肉,各地都嚷自己做法是正宗。其实我很怀疑,因为苏轼并没有明确提出加多少酱油下多少酒,甚至我怀疑他吃猪肉是否红烧。按他的《猪肉颂》:
“净洗铛,少著水,柴头罨烟焰不起。待他自熟莫催他,火侯足时他自美。黄州好猪肉,价贱如泥土。贵者不肯吃,贫者不解煮。早晨起来打两碗,饱得自家君莫管。”
简单说,少加水,慢火,耐心等火候足了再说。至于苏轼早晨起来吃两碗猪肉,也不稀奇——这货曾经吃过蜜豆腐,各类高热量怪东西什么下得到肚去。比起其他大才子清澈见底,恨不能饮风吸露的干瘪劲,就他算是个地道食肉动物。他跟人出去打猎完了,回来吃野味,所谓“燎毛燔肉不暇割,饮啖直欲追羲娲。”野鸡烤过,都不割,直接吃,这野蛮劲儿。
当然,他也可以清淡:“烂烝香荠白鱼肥,碎点青蒿凉饼滑。”荠菜青蒿,算是清淡了吧,可还有个天杀的“白鱼肥”。他老人家还写过“正是河豚欲上时”,他是真喜欢这类厚润白肥的菜。到老来,苏轼在海南了,还是很馋,主意打到房东身上:
“明日东家当祭灶,只鸡斗酒定膰吾。”
乡野之间做菜,大家确实爱吃鸡。孟浩然说“故人具鸡黍,邀我至田家。”鸡、米饭和土酒,想着就温暖清新,鲜浓好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