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一个朋友最近筹办婚事,因为两家天南地北,担心结婚的讲究不一样,就问未来的岳父母:“提亲需要什么礼数?”岳父母回答得很客气,大意是不讲究那些俗礼,怎么办都行,按你们的办法来就好。朋友很感动,但毕竟是大事,还是想办得周到些。就没让未婚妻知道,托人去打听娘家当地的规矩。打听出来,十万是一个比较体面的数字,朋友就如数备齐了。

岳家当然高兴,整个婚事办得很顺利。

这让我想起一个听来的故事。曾经有一个年轻人遇到过类似的情况,丈人家也是一样客气,礼不礼的不重要。年轻人也想表现好些,就跟未婚妻商量:“老人家那么说,我该做的还是要做到,你觉得彩礼给多少合适?”未婚妻想了想说:“十万吧,我们那边过得去的家庭都给十万。”这个年轻人愣了一下,嘴上说好吧,但是不知怎么的,心里忽然就有些不乐意。

钱虽然多,他家也不至于出不起。可是掏了钱,心里还是有点别扭,就觉得岳父母挺虚伪:“反正是要钱,装什么大度呢?”但这点小疙瘩又说不出来,因为老人家确实也没有张过口,是自己要主动表现好的,怪谁呢?

其实这件事上,他跟前面那个朋友的情况几乎没有不同,只是顺序不一样。一种情况是,先把钱数定下来,再收到岳家的反应;而另一种情况是,先问到岳家的期望,再按照期望给钱。这么一个细微的差别,心理感受便有极大的不同。这个未婚夫若是世故一些,就不该直接去问女方,而应自己做出判断。未婚妻如果机灵一些,也不用老实回答,只要说:“给多少都可以,你看着办”。这件事就会有皆大欢喜的结局。婚是怎么都会结的,彩礼高低未必有多重要。愿意出几十上百万呢,显出的是夫家的诚意;一万两万,那就是女方的宽和。

这是人情,跟陈规陋俗没有关系。换成西方那一套也是一样。男人先买好了钻戒,精心策划一场求婚,这很浪漫。但如果顺序倒过来,先问女方:“达令,我想把求婚弄得周到些,你说,买多大的钻戒你心里觉得合适?”这味道就完全不一样了。有些事情不能说出口。说出来,就成一桩交易了。

中国人有这样古老的智慧。事先办着,话不能说。说出来就不对了。你找人帮忙,拎着礼物,张嘴就是:“哎,我求你办点事”,谁敢帮你?除非是明码标价,一手交钱一手交货。正确的说法应当是:“有空吗?请你吃个饭。”

相比于明码标价,这种方式的效率很低,结果也没有保障。但它智慧的地方就在于留了余味。对我来说,这种智慧应用起来很难。每次遇到麻烦,父母都会建议:“你要不要请谁吃个饭?”我就愁眉苦脸地想,怎么开口呢?我请你吃个饭,你帮我一个忙?但我后来慢慢领会到,这种方式的好处就在于也可以不帮忙。吃饭就可以了,事做不做得成并不重要,莫如说是“关系”经营的产物。关系到了,事就顺了。——事实上,等要帮忙的时候,再请人吃饭,这顺序已经不对了。老练的人是把饭吃在前面的。没有什么特别的事,就是吃饭。吃好,喝好,玩好,这就够了。等遇到麻烦的时候,你还能不帮我吗?

对一个社交焦虑障碍者,真是莫大的挑战……

但有人就很擅长这种事。在我的老家,常常有这样的情况:请客吃饭,有几个不相干的人做陪。主人介绍:“这是老张,这是老王,这是老赵,我们几个当兵的时候就在一起。”不明就里的人,可能会犯蒙:请我吃个饭,你战友来干嘛呢?但是老张、老王,和老赵才不在乎这个,他们麻利地倒上酒,满面春风地举杯:“李老师,久闻大名,我们碰一个!”

他们不是特意来干嘛的,很可能就是来吃个饭,顺便把大家都陪得很开心。

这也是一种特别的能力。哪里都少不了他们,是万金油一样的存在。每天跟人吃饭,喝酒,打牌,泡澡,扯各种笑话啊,八卦啊,中央领导的秘闻啊,有什么特别的用意么?仿佛也没有。但是遇到事情了,这样的人就管用。

对这些人,我佩服得五体投地。他们跟人交往不需要事先有一个框架。而对我来说,离开了框架就不行,会有承受不了的大焦虑。在老家的时候,常常也有人约我:“今晚有空吗?”

我一般都不敢轻易应许:“什么事?”

“有空没空吧?”开始不耐烦,可能嫌我磨叽。

“呃……没空。”我干脆就拒绝了。

要是说“有空”的话,通常就是约出来“坐一坐”。跟谁坐呢?“几个朋友”。在哪坐?“你想去哪就去哪”。有什么事吗?“没事,就坐一坐”。那到底为什么要坐?“哎你这个人麻烦不麻烦啊,坐一坐,也要问个为什么!”

严格说,这些聚会也不是全无目的。一个人有求于另一个人,往往就托中间的朋友:“你认识某某吗,帮我约他出来坐一坐?”这样就够了,朋友就会帮忙张罗,而不必追问:“你找他有什么事?”也许确实有事,但未必要大张旗鼓地谈事,更何况有的事也不可能大张旗鼓。就是坐一坐嘛,能有什么事?

你看,这就是顺序的重要。“坐一坐”是人情,“什么事”则是交易。从我问“什么事”开始,就已经显得没有情分了。对我这样的人来说,社交需要一个明确的框架的,就算是吃饭,我也要弄清楚:这顿饭有什么名目?跟谁一起?彼此有什么期待?为什么要我在场?当然,有时候吃饭就是没有目的,那我就要明确“这顿饭没有目的,只是随便吃吃”——这也算一个目的。惟有如此,才能心安理得地赴约。这就是钱货两清的思路,少了许多味道。

但这样最大的好处,就是我不焦虑了。

一件事还没有做,或者正在做,就对它采取上帝视角,把它纳入到一个理性的框架下,这种顺序上的颠倒,应该看作人们处理焦虑的一种方式。总的来说,这种方式也有存在的价值,因为现代人的焦虑毕竟越来越高了。

但一个人不能在任何时候,对任何人都采用这样的方式。像我跟家人相处,就会随心所欲地瞎聊,聊得尽兴了,一看表,正好三个小时。要是顺序颠倒过来,先对聊天时间做一个规划:“我们今天有三个小时,六点开始,九点结束,你打算用这段时间聊点什么?”那就跟“你觉得彩礼多少合适”一样,变成做买卖了。——先制定结果,再去执行过程。

有人在进入一个行业以前,必须先规划出自己的生涯路径:“我适合做这一行吗,怎么做才能最成功?”这就像在考试之前,考虑“我能考上清华北大吗”一样无聊。且不说无法未卜先知,就算我们真的预知了答案,再做一遍明知结果的事又有什么意思呢?一个男孩预测:“哪个女孩我最有把握追到手?”,再去追那个最有胜算的女孩,这段感情的价值又有几何?

总应该有些事,要像制定彩礼和请人吃饭一样,先做起来,再看结果吧。 

标签: 感悟, 管理, 人际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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