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6月

咖啡师属于蓝领中的服务行业工作,或者用另一个更受到年轻人关注的概念:“轻体力劳动”。除了咖啡师,轻体力劳动还包括花店店员、书店店员、宠物美容师、游泳池收银员、电影院场务、园丁、叉车司机、景区导游等。这些工作不需要枯坐电脑前,也没有重体力消耗,而且大多数没什么门槛,当天面试,第二天就能入职。

但像瑞幸和manner这类快销式咖啡店,是他们最先排除的选项,因为在这些店里“每个人将会被使用到极限”。

这些年轻人在豆瓣“轻体力活探索联盟”小组分享自己的经验。小组有八万个成员。最近一个月,小组新增讨论167条,新增回应2900条,新加入成员2033人。

近年来,不少年轻人脱离了“正常”的轨道,他们希望能“解放自己的大脑、使用自己身体”,逃离内卷的压力,为自己另辟一条不一样的道路。2023年上半年,“脱下孔乙己的长衫”话题风靡一时,轻体力劳动也可以被看作一种“脱下长衫”的尝试。

聚焦到个人身上,这种对轻体力活的讲述更像是一种对生活的再创造。一些人可能靠一种“新的理解”重构了自己的生活,从而获得了微弱的慰藉。对另一些人来说,这是最快速地开始做事、摆脱空心病的方式,但与此同时,他们也发现自己陷入了一种逃避。

这批年轻人并不是这个行业的大多数。真正从事这个行业的,是完全不同的另一批人。根据《中国蓝领群体就业研究报告(2022)》,2021年,中国有超过4亿蓝领劳动者,在7.47亿就业人口中占比超过53%。他们是我们的目光并不会投向的更大多数。没有这份“新的理解”的武装,生活在他们面前更赤裸地铺展开来。

八万年轻人的生活探索

久期是豆瓣“轻体力活探索联盟”小组的组长,她在2022年11月创建了这个小组。2022年6月,久期研究生毕业,进入一家央企工作。这里的氛围与体制内相似,走进办公楼,是一间一间的办公室,清一色棕色的木质桌子,和一排排的行政柜。这是一个平均年龄四十岁的环境,老一辈人喜欢给人做“苦难教育”,企业的公众号推文里经常写,“夫妻两人加班到深夜,无暇顾及孩子”,他们将这些当作值得歌颂的正面典型。

久期并不快乐,与她同期毕业的朋友们也不快乐,大家都说自己想辞职。但辞职后可以做什么呢?一个做财务的朋友常说,自己还不如去做保安。久期则说,她想去做单位门口的园丁。

她这样描述办公大楼门口的绿地:那是两个大长坡,坡下面是绿植。和她同期的年轻人上那个大坡的时候,总是垂头丧气、有气无力的,而那些中年人前辈则总是精神抖擞,步调非常快。有时她在下午时上坡,“带着一种要赴死的悲壮感”,然后就看见园丁们在剪那些看上去已经很有型的草。阳光很好,园丁举着一个水龙头,水洒在天空中,折射出晶莹的光。她心里忽然想:会不会他们的工作其实更快乐自由?

小组创建后,很快发展壮大。头一周几十人,几周后就有了成百上千人。现在,八万年轻人聚集于此。这是一个这样的小组:成员以女性为主,年龄多在20岁-30岁之间,本科刚毕业几年的学生居多,其中有不少985、211的学生。小组里的高频词有“抑郁症”、“情绪价值”。

不少组员都觉得自己此前的工作充满痛苦。他们中有人“秋招屡战屡败”,经历了“考研失败、失恋、大厂裁员”,常常“怀疑否定自己”,“精神压力大,内耗,身体不健康”,他们想试试,轻体力劳动能否疗愈自己。

在他们的描述中,轻体力工作“快乐、自在、松弛”,“很平静,没有压力”,使得他们“精神状态、身材和气色都得到了很大的提升”,“孤寂麻木了很久的内心又醒了”,“发现自己眼睛有神多了”。

与过往的写字楼工作对比,他们能在这份工作中感受到“被信任、被需要”。好几位女性组员强调自己拥有“全女”的工作环境。“确定性”是另一个关键词。有人写到,“裸辞后的精神无比动荡,但是浇水的比例永远确定”,“一个新单子意味着一个新的确定”。有人说自己靠这份工作治好了抑郁症。

一些人发现,有些主管并不愿意招收学历偏高的年轻人,担心他们只是抱着体验生活的目的,很难做得长久。为了能进入轻体力行业,甚至有人想要“向下包装自己”。

久期并没有将自己的园丁梦付诸实践。她现在仍在原来的公司,没有辞职。她逐渐“调整过来了”,接受了“没有必要在工作里寻找意义和价值”。

做一份工作 想象一种生活

小组里有很多人真的付诸实践,应聘了一份轻体力工作。我们的受访者分别做过咖啡厅、书店店员,餐厅、酒吧招待,优衣库导购员,宠物美容师。

一些人对轻体力工作的了解来自影视作品。一位受访者喜欢看日剧、日影,电影《四月物语》中,男主角就在书店打工,女主角频繁光临,她向往那种“平静的、比较匠人的生活”。另一位受访者也承认这是一种“基于电视女主生活的想象”。小时候看的台湾偶像剧中,女主角总是在奶茶店打工。打工塑造了女主角坚韧不拔的品质,也为更多有趣情节的展开提供了可能性。她说自己“一直很想去给人端茶倒水”。

菲比在一位青春文学女作家开的咖啡馆做假期兼职,这里的饮料用女作家小说里出现过的意象命名,留言本里写着女作家给粉丝的留言。店铺氛围的要求传导到工作氛围上,从去面试开始,菲比就感受到了用心的对待,咖啡师姐姐专门做手冲咖啡、调酒给她喝。

对菲比来说,最吸引人的就是人与人之间一种更友善的联结,菲比称之为“爱”。店员是全女阵容,情绪平和。每天都有粉丝来打卡。好几次,她看到妈妈带着女儿来打卡。这里有很多“爱”:店员间的爱、粉丝与偶像间的爱、妈妈与女儿的爱。菲比此前并不是这位作家的粉丝,在这里工作时,她觉得这种“爱”似乎也蔓延到了她的身上。

这是她原来的工作里没有的东西。她过去在商超做采购,竞争压力更大。她说那里的人都比较“缺爱”,总是互相攻击和指责。巴结上级的人才会得到重用,踏踏实实做事的人则得不到认可。

另一位来自长沙的受访者也提到这种充满爱的氛围。她打工的书店总共四个店员,都是女性。一位店员姐姐总是在后厨钻研甜点,给大家做蔓越莓饼干、香蕉派。有的店员姐姐会在她被批评时悄悄帮忙,捏她的胳膊给予支持。转正考核时,店员姐姐也会不断对她交待细节。

除了“爱”,关于咖啡店最常见的想象大概就是做咖啡。一位从业十余年的咖啡师说,就像做化学实验一样,控制变量,同一种豆子,水温不一样,研磨刻度不一样,第一天就喝或者放几天再喝,味道都不一样。

还有一些人在这些工作找到了一种“无产阶级”的自我认同。这并非一个精英的小组,很多人出生三四线城市,父母原本也在老家做服务行业,当他们考上985、211大学后,他们感受到更大的压力。

KK就很像那个在奶茶店打工的坚韧不拔的“台湾偶像剧女孩”。她说自己“绝对不是象牙塔里的人”,与那些服务员“底色是一样的”。大学时代起,她就做快餐店的前台收银、超市门口的促销等多份兼职。大部分人坚持不下来,但她能。她总是提到自己和底层人之间的联结,打工的地方的员工都很喜欢她,她曾与外卖小哥做朋友,常常一起去山里遛摩托车。

她也写小说,有时将自己的经历与言情小说对照。她相信打工者也能创作,她提到两本非虚构作品:《我在北京送外卖》、《我的妈妈做保洁》。

在小组早期一些热帖里,从事轻体力工作更像一种“逃离”。很多人厌倦了把人当成机器的白领工作,认为轻体力工作带来轻松、确定性以及自由的生活安排,像一个世外桃源。

幻想在发酵。大部分受访者做决定往往很快,常常“头天晚上看到BOSS直聘,第二天就去面试,面试成功后就上岗了”。

这些受访者在轻体力工作中停留的时间也很短,分别是:9天、一个月、4天、一个半月、三个半月,坚持时间最长的是大半年。

渐渐地,小组里也出现了失望的声音,有人说自己“滤镜碎了”“祛魅了”,有人出了一些“避雷帖”、“劝退帖”。

当我们谈论轻体力活时

我们在谈什么

轻体力工作真的是一个充满爱的世外桃源吗?几天前,一家manner咖啡厅的店员将咖啡粉泼洒在顾客脸上,同一天,同一品牌另一家咖啡厅的店员与顾客争吵,以至殴打顾客。冲突发生前,这两位顾客曾催促店员快速出品咖啡,或是提到要投诉店员。

同为轻体力劳动者的这两位店员,显然没有感受到爱,他们面临每天8小时必须做300杯咖啡的高强度工作,3次投诉就会导致他们被辞退。

我们的几位受访者,即便只短暂体验,也很快意识到了这类工作的真相。在成为一种情绪的出口、生活的灵丹妙药之前,它首先是一份工作。

你要接受的第一件事就是8小时的站立。不能坐下,有时候,有摄像头监视你有没有坐下。你每天需要走很多路,你的脚会很疼,“一双舒适的运动鞋决定了你的一天”,一位受访者说。

进入这个行业的头一周,大部分人都会腰酸腿痛。“不忙的时候比忙的时候还累”,另一位受访者说。不忙的时候,你有更多的时间感受身体上的疲惫,忙起来的时候,你连疲惫都顾不上了。

在有后厨的店里工作,你可能一天需要洗四小时的碗,洗着洗着,手套破了一个小洞,水全都漏进去,比不带手套还要难受。你身上会沾上油烟气。如果是夏天,味道甚至会渗入身体,“你的汗可能都会有那个味道”。你会见到老鼠和蟑螂,即使每天消毒清洁,仍然杜绝不了。

如果你去酒吧打工,会面临永远高分贝的音乐,和永远弥漫着的呛人烟味。桌子可能会很黏,全是酒水的残渍,要用清洁剂才能擦得掉。你要清理地上打碎了的啤酒瓶,如果不幸被分配去打扫有人呕吐后的厕所,就更可怕。

年轻一些的人对自己的工作内容常有误解。绝不仅仅是做咖啡或者果汁。你要打扫卫生、清点货物、巡场添水等。打烊之前你需要把所有的用具都消毒清洗,再用保鲜膜封起来。

在宠物店,你得定期清扫动物的粪便。为了多赚钱,你需要推销;为了防止投诉,你需要“会做人”。

在大部分售卖东西的地方,你的工作还包括防止有人偷东西。如果丢失的东西最终没有被追讨回来,你得赔钱。

老员工会霸凌新员工,这种霸凌有时比公司里的人际关系更加直接和残酷。新人通常要做最多的活,背不熟饮料配方表会被骂。老员工会议论你和顾客有不当关系,还会禁止你穿某个品牌的运动鞋,你很难搞清楚他们为什么这样对待你。

依然要开会,而且每天早上都要开。在一家快销服装店,每天的早会内容是念数据,每个人诵读前一天的营业目标、实际营业额、目标完成比例、卖的最好的前五件商品名称。另一家日式快餐店要求员工使用钉钉,还规定当你经过某个货仓门的时候,必须对着门鞠躬,因为你不知道门的另一边会不会有顾客。

你需要一直不停干活,很少有机会摸鱼。手机必须锁在储物柜里,偷玩手机会被处罚。在服装店,你要将衣服叠好,然后衣服会被顾客弄乱,你又将它叠好,它再被弄乱。有些衣服放在低处,你需要不停地蹲下,又站起。到处都是监控,你要一直走动,让自己看起来很忙。

如果你接受了以上种种,仍然认为这份工作中有你需要的东西,那么低廉的薪酬是你需要接受的最后一件事。

我们需要在这里补充一下服务行业的薪资数据。如果你做兼职,通常按时薪来算,在大一点的城市,时薪通常在20元上下。如果你只是做兼职,一个月做满100小时(平均每个工作日约5小时),你能挣到2000多元。

严歌在长沙做全职店员,月薪是3000,没有五险一金。她的父母在长沙县为她买了房,她没有租房的开销,平时物欲也低。严歌承认,“如果没有这套房子,(这点钱)一定是不够的。”

发达国家的情况会好一些。在荷兰,快销服装店店员的时薪是14.66欧,换算成人民币约为114元。尽管这份工作同样不怎么讨人喜欢,但如果你每天工作8小时,每周工作3天,每个月工作96小时,一个月的月薪约为10944人民币。

如果你继续在这个行业做下去,有幸做到了管理岗,你会发现情况变得更加复杂。

你要管理货品,保证牛奶不要过期;还要管理店员,制作排班表,尽量让每个人满意。一个店员眼中的“充满爱”的氛围,对店长来说意味着维持人际关系的艰难努力。菲比的店长王月现在就很怀念做店员时的轻松。

在这个行业里,上升通道通常只有两条,一条出路是成为管理者,另一条出路就是自己开店。在十年前,开店不算太难。2014年,咖啡店老板Alan 21岁,靠两三万就在写字楼里包下一个吧台,至今他已经开过九家咖啡店。王月曾经也想过开店的事,但想到找投资的风险和压力,想到做老板需要自己制定经营策略,她放弃了。

这几年,现有的咖啡厅也都在艰难维持。王月说,早些年,顾客通常一个人点一杯咖啡和一份甜品,后来变成一人一杯咖啡,到现在,通常是两个人共吃一份甜品。KK的一位朋友开了一家咖啡店,曾邀请她去工作,这家店现在已经倒闭了。

严歌在长沙一家书店做全职店员。这家书店也面临关张的风险,入职两个月后她发现,老板拖欠房租已经很久了。店员们的工资一直在被拖欠,店里进货只能用淘宝买,因为应该打给原先的供应商的款项也在拖。三个半月后,严歌辞职了。

小姜也回到办公室去做原来的实习。在咖啡厅打工的几天给她留下后遗症,她“闻到咖啡味和糖精味就想吐”,觉得“还是电脑看上去亲切一些”。她说自己的“长衫穿不上去也脱不下来,尴尬地卡在屁股上了。”

两个例外

洛洛和KK是受访者里的两个例外,她们只是抱着赚钱、改行的简单想法选择了轻体力工作。她们收获了一些更加真实的变化。

洛洛是这个小组里最早的热帖发布者之一,她从一家大厂离职,改行做了宠物美容师。她觉得自己轻松快乐了许多,虽然工资从一万五降到两三千,但她一点也不后悔。

在过去的公司,她做设计,每个项目都要比稿,一个项目被无限切割成块,有人做海报、有人做导购页、有人做物料,每个人风格不一样,期间要经历无数沟通、磨合与内耗。她还要听取各个层级的意见,人们只要有机会,就要提意见。意见有时候关于无关紧要的颜色和间距,有时候不同人给的意见相互矛盾。

这时洛洛打开邮箱,新的工作邮件又发过来三四条。她不得不离开工位,走进厕所隔间,冷静下来后才能继续回去工作。

与大部分上班族一样,洛洛也要挤地铁、在公司大堂排队等电梯。下班时间到了,一整排工位的人都不走,她也不能走。她在这里交不到朋友。

宠物美容师的工作让她感到一切都很确定。上下班时间是确定的,没人提前来,也没人拖着不下班。她的工作标准是确定的,只需要让狗站在台子上,把它修成圆头。她自己一个人可以完成所有的工作,没人指手画脚。如果和哪位顾客相处不愉快,下次就不会再见面,她不用每天都被迫见到讨厌的人。

当然也有不足之处,比如做这行的薪水天花板就是一万块钱,她也要清理猫狗的粪便、硬着头皮推销产品、和顾客周旋。但这比此前的工作带来的痛苦少多了。现在,洛洛做宠物美容师已经一年半了。

另一位受访者KK也曾有一份白领工作,她去打工的原因只有一个:缺钱。

2022年,她的月薪五六千,父母给她买了房,她要自己交每月八九千的房贷。房子还不能住,她还得付每月一两千房租。靠着父母的支持,蚂蚁花呗、京东白条、以及两张信用卡互相腾挪还款,KK总共坚持了快三年。2021年年底,她发现自己已经欠下了十万多块钱。

那段时间,她每天只能睡两三个小时,后来确诊了抑郁症,每个月要花一千多元开药。她说自己经常会“因为一些很小的事而破防”,她会在自己哭泣时,录下自己崩溃的视频,发到B站账号上。

KK过着一种双面生活。下午六点从公司下班,她过马路,到对面的商区,换上工装,摇身一变,就变成了热门酒吧的服务员。三个月后,她换到一家日式快餐店打工。

在餐酒吧,KK的工作包括调酒、去冰柜里拿酒和冰、以及打扫卫生。铲冰块很解压。她最喜欢的工作是在门口扫健康码——可以彻底地放空,脑子里什么也不用想。

最忙的时候KK一天要上16小时班,8小时正职工作,8小时打工。每天回到家,通常已经是凌晨两三点,第二天九点又要到公司。

做兼职她每个月最多能赚2200元,对还欠债来说杯水车薪。但在她的表述里,这些工作治好了她的抑郁症。

变化是从能睡得着开始的。由于过度疲劳,她沾床就睡。睡眠变好后,她不再大把地掉头发了,皮肤变好了,肝肾功能变好了,哭泣的频次减少了。周末时,她能出门看展了。以前,KK周末通常都完全无法出门,每周一去上班时,嗓子是哑的,到了店里,还要中气十足地大喊一声:“欢迎光临里面请——”

我的生活会好吗?

另一位受访者严歌的情况或许更代表着这群人中的大多数。她不像洛洛和KK有亟待解决的问题,她不知道自己要解决的问题是什么。做了一段时间轻体力工作,她依旧不知道自己的生活会走向何方。

严歌刚毕业2年,已经换过很多份工作,包括托管、KTV前台、直播助理、还有书院老板的助理。换工作的原因包括交通不便、环境不好、还有老板不友善。主要是因为“不喜欢”。她也尝试过考公,觉得不喜欢,也考不上,就放弃了。

读大学时,她不喜欢自己所在的政治专业,转到网络新媒体专业,依然不喜欢。大三时她在湖南卫视实习,觉得自己“制造了很多垃圾”。后来她兼职写文案,发现工作都是类似的,而且中介抽成近80%,让她感觉“自己的劳动力这么廉价”。

书店的工作环境和内容已经是相对单纯和友善的,但她还是说:“我不讨厌也不喜欢。”

转正考核的时候,店长评价严歌“身上好像有一个玻璃罩子”。严歌所在的书店除了她还有三位店员,都是女性,都已经结婚生子。她们做过服装店、做过夜场。闲暇的时候,她们在一起聊自己的人生,和老公吵架、孩子上学,严歌插不上话。她从未向她们讲自己的烦恼。

在工作了三个半月后,她辞职了。直接原因是店里拖欠工资。不过,即使没有拖欠工资,她也一直没有找到喜欢这份工作的理由。

周末的时候,朋友会喊她去参加聚会,打狼人杀,她并不喜欢,觉得自己在“被迫社交”。闲暇的时候她会读书,看电影,但她说,她只是更愿意把时间花在这些事上,因为别的事“更不喜欢”。

她喜欢的生活是在家里躺一天,刷手机,追星。但她知道不能这样。去找书店的工作是她让自己行动起来的方式。但一切没有根本的改变。她对轻体力工作的看法是:“确实将一些东西从我脑海里清出去了,但并没有把新的东西填进来。”

严歌像豆瓣里很多投身轻体力劳动的年轻人的缩影,她们不知道生活哪里出了问题,但问题就是出现了。她在别处没有寻到答案,来此地寻。但发现此地仍然没有给出答案。

新的东西是什么呢?怎么填进来呢?

我去找作家远子聊了聊。十年前,远子也在北京一家书店做过两年店员,写过《商场的地下王国》一文。他当时去打工是为了赚钱还债、交房租,并不是为了“书店”的名头。他也讲到那里不能坐,不能看书,有许多规章制度,他在那里见识到了千奇百怪的客人。

远子现在在一所大学当老师,他得知他的学生们每天的手机使用时间都在8小时以上。放假回来他问学生在家做什么,大多数人回答,在刷手机。

他读书的时候也会觉得上课无聊,但他感到当时的人会那里去摆脱这种无聊,哪怕是逃课去看书、看电影、打游戏。但他感到现在的年轻人有种麻木的状态,没有一种去摆脱无聊的能力和愿望。而这或许是因为他们从小受到很多限制,不得不压抑自己的渴望,为了避免痛苦,他们才会变得麻木。

他也没有找到摆脱这种状态的方法,但他认为首先要认识到过度生活在线上带来的危害。以及更重要的,要意识到线下的生活往往会不尽如人意,会让人失望,会有很多挫折。

他年轻时也常常遇事向后退,发现与人交流困难,就转去欣赏一种孤独的生活方式。现在的年轻人或许就选择躺平。但他逐渐意识到,生命展开的过程就是对逾越挫折和阻碍的过程,跨过一个一个的坎,才能够生活得更充分。

四亿人的真实生活

豆瓣小组里的8万个年轻人,即便全部从事轻体力劳动,也只是蓝领人群中很小的一部分。根据首都经济贸易大学中国新就业形态研究中心发布的《中国蓝领群体就业研究报告(2022)》,2021年,中国有超过4亿蓝领劳动者,在7.47亿就业人口中占比超过53%。

这些人中的绝大部分显然不是为了探索生活才去工作,他们并没有太多精力在意自己的情绪问题。

在我家附近的咖啡店,22岁的男生小李和20岁的女生涂涂分别工作了三个月和一年,他们都来自小县城,涂涂没读大学,18岁高中毕业就出来打工了。那天客人不多,但他们也不能坐着,只能蹲在地上玩手机。他们每个月赚五六千元,房租就要两千多。

刚满30岁的婷姐在另一家咖啡店工作。她曾做过健身房的销售,月薪一万多。2022年,那家健身房倒闭了,她失去工作,然后怀孕生子,自然而然地留在家里带孩子。她和自己的父母、丈夫一起租房住,家里东西多得到处满溢。现在孩子一岁半了,她决定出来工作。她想要一个喘口气的空间,孩子、父母、丈夫,都需要她。在咖啡厅,她每天下午能获得5-6小时的自由。

小李、涂涂、婷姐,他们最常刷的社交媒体是抖音,婷姐不知道豆瓣是什么。小李和涂涂的目标都是回到老家开咖啡店。涂涂说自己空闲的时间都在“学习”,看一些关于咖啡的理论书。她希望自己以后成为更高级的咖啡师,挣到更多的钱。

对他们来说,去一家大型连锁咖啡店做高级咖啡师,或许能有更好的发展。但他们也将面临manner咖啡厅店员的处境,他们不会再有时间蹲下玩手机,他们去上厕所的时间也会被严格规定为10分钟。同时他们的顾客也会变得更加着急,不会容忍任何拖延。

在豆瓣轻体力小组里,快销式咖啡店的工作往往是最快被避雷的。一个分享帖提到,在这里,清洁过度会导致手疼,工服需要自费,由于对人力成本的压缩,每个人将会被使用到极限,加班不会有加班费。这位帖主在工作了两天后迅速离职了。

夏天,有什么可值得期待呢?汪曾祺说:夏天的早晨最舒服。老舍说:夏天,是口福最深的时节。橘色的晚霞、冰镇的汽水、夏夜的晚风和最甜的第一口西瓜……把握时光,愿你在夏日遇见所有美好。

1

碧蔓凌霜卧软沙,年来处处食西瓜。

——范成大《西瓜园》

夏天傍晚,爷爷拿着蒲扇,一家人聚在一起吃西瓜。夏天的风里,都飘着西瓜味。

西瓜以绳子悬之井中,下午剖食,一刀下去,咔嚓有声,凉气四溢.连眼睛都是凉的。

2

风蒲猎猎小池塘,过雨荷花满院香,

沉李浮瓜冰雪凉。

竹方床,针线慵拈午梦长。

——李重元《忆王孙·夏词》

一缕一缕的阳光透过树叶,清风也在吹走浮躁带来宁静。我在回忆那时的光景:绿树,蓝天,白云都在我眼前,我期待夏日的来临,期待清风吹过我的脖颈。

3

不容半点浮尘到,但觉无边爽气通。

——王炎《郡中游观之地清风楼为第一前此诸公有诗似觉》

我想要的夏天,是热浪热情与热血,是冰柜里最后一根绿豆沙冰,是橘子味汽水畅饮后的再来一瓶。

 

4

墙外雨肥梅子,阶前水绕荷花。

——程垓《乌夜啼》

想了一百种夏天的文案,都不如清风吹来,带来荷花的清香,都不如西瓜冰着,剖开那一瞬间的清凉,都不如荔枝、青梅,在水中荡漾。

5

风,满座凉;莲,入梦香。

——薛昂夫《西湖杂咏·夏》

我最近常想,是什么让我们缓解焦虑呢?也许,并不全然是山川,不是河流,而是爬过山川,波过河流,是经历,是感受,是夏日炎热后的莲花香,是体验过的“明白”,是醒悟后的“释怀”。

6

雨过浮萍合,蛙声满四邻。

海棠真一梦,梅子欲尝新。

——苏轼《雨晴后步至四望亭下鱼池上遂自乾明寺前东冈上归二首·其一》

 

夏乃声音的季节,有雨打,有雷声、蛙声、鸟鸣及蝉唱。蝉声足以代表夏,故夏天像一首绝句。

而到了夏夜,萤火虫在黑暗中翩翩起舞,星空璀璨,微风拂过面庞,聆听轻启的故事,惬意无比。

 

7

山中多白云,天上多清风。

清风解炎热,白云自西东。

——刘溥《白云轩》

夏日晨曦,阳光柔和洒落,大地渐渐苏醒,鸟儿欢歌,花儿绽放。夏夜,清风徐来,繁星点点,宁静而美好。

8

尽室林塘涤暑烦,旷然如不在尘寰。

——韩琦《北塘避暑》

正午时分,炽热的阳光炙烤着大地,街头巷尾热闹非凡,孩子们用水枪嬉戏,享受冰淇淋带来的清凉与甜蜜。傍晚时分,夕阳的余晖映照着海面,漫步海边,留下串串脚印。

9

江南孟夏天,慈竹笋如编。

蜃气为楼阁,蛙声作管弦。

——贾弇《状江南·孟夏》

在一片蝉鸣蛙声中,夏天静悄悄的到来,夏夜的星空安静美好,夏日的晚风更是一首解忧曲,拂去人内心的愁绪烦恼。

10

野色满庭户,昼凉清景佳。

——刘涣《初夏即事》

如果夏天有颜色,那应该就是绿色吧。绿色是大自然的颜色,是自带清凉的颜色,充满生命感和治愈力。绿荫冉冉,浅夏悠悠,五月是欢喜,亦是温柔。

11

石边偶看清泉滴,风过微闻松叶香。

——徐玑《夏日闲坐》

夏天,是我一直钟爱的季节。爱那倾洒尽兴的阳光,也爱那锦簇迷人的绣球花。很多人都不知道,它有着诗一般浪漫的名字,叫做无尽夏。

12

枕书高卧绿阴中,何许清风惊午梦。

——黎廷瑞《上奚宣慰冰壑》

悠悠夏日长,时光的脚步在夏日里仿佛也变得慵懒,却又充满着无尽的魅力。

云轻轻,风柔柔,路过你的眉眼,融成一片夏日晨色。

13

看荞麦开花,绿豆生芽。

无是无非,快活煞庄家。

——卢挚《蟾宫曲·沙三伴哥来嗏》

夏天,是热烈的时节,荞麦疯长,绿豆生芽,收获在酝酿。无牵无挂,所有烦恼都融化。

 

14

若问浮生事,无心即是谋。

——释斯植《丙辰季夏雨中》

夏日是调整心情的最好季节,特别是黄昏与晚风。微风虫鸣仲夏天,心定美好自清凉。

蝉鸣伴奏的第一场夏日。我们并肩坐在彼此身旁,闯入短暂分别的舒缓乐章,感受青春的风穿过幽深的走廊抚过曾一起追梦的课堂,翻越绿荫环抱的校园围墙。

伴随夏日晚风,与你共赏一抹夕阳。此刻浪漫,与你同在。

两年后的冬日,我买了张车票去北京工作。

我曾经憧憬过北京,憧憬过北漂生活,也曾觉得自己是个义无反顾,说走就走的人。但当我背着背包,下了火车,站在气温1度的北京时,我立刻后悔了。

生活总是推着你走,还没来得及后悔,当天到公司报完道,第二天就上班了。头一天加了班,下班回青旅的路上,我一个人走在北京的夜里,迎面的寒风吹得我的脸又红又痛,路上人和车都不多,道路两旁没有热闹的宵夜店,连超市都是大门紧闭,深色的门帘缝隙里透出的丝丝亮光提醒人们它还在营业中。我穿着不足以御寒的衣服,看到陌生人将要点燃的烟,满心期待着,快,燃起来。我曾经是一个多么讨厌抽烟的人。

饿着肚子,我踏进一家小吃店,一坐下我就点了碗豆汁。那碗我曾经闻着就想逃的豆汁,我一口气把它灌进肚子里。

酸味、腐味、腥味从口腔涌进胃部,酝酿许久的泪水始终没掉下来。一饮而尽的除了是豆汁,还有异乡漂泊难言的辛酸。

再后来,我买了棉衣、租了房、买了锅……抱着既来之则安之的心态,在北京住了下来。目前对北京这座城市,和对豆汁一样,不讨厌,也没有喜欢。

我想若是有人问我北漂的感觉,我会说,先来碗豆汁吧。

●没水浇地,村民迟迟没有播种。●土地干旱,旋地时升起阵阵浓烟。这个村算井多的,八九口抗旱大井,还有五六口小井。但大井不通电,井深100多米,村民的发电机电压不够,抽不上来水。

小井严格来说不算井,是二三十年前开采石油用炮炸出来的深坑。当初要炸井,村民大都不愿意,嫌占了耕地,协商后把井炸在了耕地边,大伙又埋怨影响割麦子。如今缺水了,井所在的人家默认为“井主”,对井的使用和调度反而有了权力——谁跟我关系好给谁用,剩下的人,“井主”不愿得罪,谁来问就答应谁。

●在村口的井边等待抽水的村民。●村民将三轮车放在井边占井。如社会学概念“差序格局”所述,私人“井主”成了同心圆的圆心,波纹逐渐推及亲兄弟——本家——本姓——本村……由此形成井的先后使用顺序。

许雪辉的堂叔许强有块地在隔壁庄,他第一个赶到井边,把水泵拉过去,被直接阻拦:俺庄的人等着浇。堂叔等了3天多,井终于排上了。为了赶时间,他连着几天都在浇水,婆娘做了饭送到地里,他只喝几口白粥。晚上也浇,只睡两三个小时,白天开旋耕机,困得睁不开眼。

婆娘心疼他患肾病做过手术,身体不好。6月19日这天,给他做了韭菜盒子,很大的两张。还没送进嘴里,邻居喊,“你家的管子坏了!”他家的地离井口500多米,管子不够长,许强早上才去乡里买的新管子。婆娘忙着做饭,他在翻地,没有看好——管子横穿村里的小路,被路过的旋耕机割破了,水往外冒,尽是泥泞。

●等了三天,堂叔许强(右一)终于排到了井。他赶紧把自己的拖拉机开到井边,接水管浇地。●许强用塑料袋把漏水的水管封严。

私人井水量小,无法大面积灌溉,浇一亩地需要3、4个小时,为了争时间,许强要半夜看着水管,确保地里能全部浇上水。

许强是建筑工,农忙时跟包工头打声招呼,一年回来几次。这次抗旱,他从5月26号开始就没歇过。水管破了,他气得拉下脸,用胶布缠,没用,喊着:“我找他去!”婆娘也附和:“要是他自己的管子,看他小心翼翼的不!”后来听说搞破管子的人是本家,夫妻俩最终没去找。

这段时间,村子里都是这样。白色的、绿色的管子,像细蛇一样从井口爬出,向平原尽头绵延。全村一共8台旋耕机,许强家有一台。很多人想雇他,他嫌烦,下地直接不带手机。

管子终于换好,许强没顾得上吃韭菜盒子,急着播种,但压力不够,又没水了。“浇地!浇地!浇他妈的地!”他嘴里骂。见老伴在跟别人抱怨干旱,他又烦:“你看看人家婆娘,在地里这边去一趟,那边去一趟,你在那唠家常!”婆娘呛回去:“你不想浇,不浇!”

两人一阵沉默,回到旋耕机上。地太干了,旋耕机刀片一天断了6根,一根损失300块。即便这样,许强还是开了发动机,婆娘不作声,站上机子后面的横轴——在干硬的土地上,机器挖得太浅,人站在后面增加重量,可以把种子埋深些。尘土瞬间滚滚如浓烟,把许强夫妻的背影淹没。一旁的韭菜盒子也凉了。

播种完的许强站在地里休息。许雪辉迟迟等不到井,也来给许强帮忙种地。对于被插队,他没法生气,都姓许,抬头不见低头见,也抹不开面子。他的邻居有一口自己打的井,不少村里人来求助,邻居等自家浇完,给了“关系特别好”的三四家用。许雪辉不开口,邻居也不主动帮忙。

他外出打工多年,在村里没有人脉,村民都叫他“小孩儿”。其实他38岁了,在东莞做物流工,第一次回家帮忙夏播。以前工作忙,就春节回次家,前几年又因为心脏病做了开胸手术,在医院住了一年。

5月23日,他接到母亲电话,说家里干旱,让他回来帮忙。父亲颈椎、腰椎都突出,干不了重活。他请了一周的假,没想到一待一个月,皮肤晒得像锅底的黑炭,再也不自拍发视频号了。

●浇了一遍水的花生地,因为持续干旱土地又开始干裂。

起初,包括许雪辉家在内,全村人没做储水、找井的准备,“村里井多,就没想过这个问题。”收小麦时天晴正好,而且按往年的天气,要播花生时就会下雨。雨迟迟不来。进入6月,村民开始着急,但天气预报说,十几号就有雨了。

村里二三百人,青壮年男性都出去打工,夏收、秋收时请假回家。许雪辉的邻居58岁,以前是建筑工人,现在到郑州当保洁。好些人想尽快回去打工赚钱,花钱请旋耕机过来,硬旋了地,播了种,赌雨会来。

正阳县被称为花生之都,官方宣传报道,14亿中国人平均每人每年可以品尝到0.8斤正阳花生。花生的成长周期离不开水,而且比起冬小麦,夏播秋收的庄稼成长周期短,“错一天都不一样”,许雪辉的大伯介绍。

大伯72岁,种20来亩地,也“冒烟”种了地,赌雨会来——他们提前干种了花生,土里温度高,再不浇水种子要熟透坏掉。种地后,这些村民涌向水井,这种情况不可能让给其他村民。

现在打井来不及了,而且村民算了下,再加上不断涨价的化肥农药钱,种地得赔,都打消了打井的念头。在排队用井的人中,就许雪辉一个晚辈,被插队也不能多说什么,“他们长辈的说话,我就听着”。

6月16日,雨没有如约而至。为了排上私家井,许雪辉顶着太阳出门,每口井来回看,怕错过临时空出来的。

听说自家地里有口公家打的抗旱井,好几年没用封起来了,他想找出来,但挖了一天都没挖到。他本来心里就有气,之前就劝父母别种地了,他挣钱养活老两口,被骂了一顿:农民不种地,地放在那里浪费多可惜——给别人承包,一亩每年就几百块。找不到井,他回了家,跟母亲拌嘴:种地一年到头挣不了几块钱,把人累得死去活来的。

许家只有许雪辉一个儿子,小时候父母宠得厉害,没让他下过地。父亲62岁,在苏州塑料厂打工,月薪3000元,农忙季回家埋头种地,忙完再出去打工。超龄了,找份工作不容易,这次老板催着他复工,左等右等不下雨,他怕没了工作,就走了。

放心不下家里的地,父亲隔一天打个电话问问,说苏州下了大雨。许雪辉怼他:“你那边下得很大有屁用,这边晒得头皮发麻。”父亲又想回来,许雪辉说井被占了,回来也没用。

●许雪辉在自家地里找被掩埋的井口。

许雪辉二本毕业,是村里为数不多的大学生,但没找到工程专业对口的工作,又觉得这行靠关系,就改了行。不过他说,学历包袱早就放下了,更让人家戳脊梁骨的是离异,且至今未婚。上次结婚没几个月,他和前妻因为彩礼和各种琐事争吵,很快离了,孩子被前妻带走,许雪辉再没见过。

村里人笑话他,大几万块白花了。他离家远走,进夜总会当服务生,在海南卖过水果,四五年前开始在物流仓库上班,出库发货。没底薪,做多挣多,每天上12~15个小时,月薪能到15000元。这个农忙季,他已经请了一个月假,心里着急——花生的收入抵不上没了的工资。

种粮大户于森宇证实了这个说法。他在东许庄隔壁村租了800多亩地,6月16日,这里也只下了几滴雨。他连续半个多月每天浇水,晚上只睡三四个小时。他详细列出了一亩地花生的种植成本账单:

30斤花生种子,每斤6块,180元;一袋复合肥180元;菌肥80元;拌种子的防虫害农药,50元;人工除草350元……再加上旋耕机旋地翻土,油钱电费等,每亩成本近千元。

花生利润高些,他说一亩地最高时能卖2000块,但今年情况不乐观。原本,于森宇打算种700亩花生、100亩玉米。天气不行,他估计花生会减产,所以改为各种一半。“有时讲人定胜天,不一定的,你拿多少财那是(天)注定的。”

为了抢种,于森宇(右二)雇了两个机子旋地,但土地缺水干硬,机器坏了,于森宇开始抢修。在东许庄,村民都会算种地的账,但没人把地撂荒。

于森宇是90后,之前四处闯荡,开过饭店,做过光伏投资,在广东做过期货。按他的说法,钱赔得差不多了,就回家跟着父母收粮食、种地——与其在外面冒险挣10块钱,不如在家挣2块钱保本。但新农人不好当,去年收花生遇到涝灾,人工费大大增加,他赔了不少。

许雪辉的大伯靠种地维持生活,大儿子开餐馆,疫情到现在生意都不行,小儿子一家也打工。许强在工地抱钢筋,一天能挣300块,但两个儿子在打工,都没成家。许雪辉的对门邻居也有两个儿子,一个刚大学毕业,回到县城进了体制,工资几千,一个在广东打工。这些父母聊起彩礼、车、房都感慨,结个婚至少要60万。

现实压力下,旱情来了,大家都各顾各的。6月19日,许雪辉仍没等来井,但不得不播种了。一周前乌云密布时,大家都说要下雨,他跟风给种子拌了防虫害的农药。再不种要废掉了,而且很快就是夏至,周期不够,花生长不好了。

6月19日,在东许庄村民等待了27天后,终于下起零星小雨,但没一会儿就停了。许雪辉用小筐子提着化肥撒,刚撒几下,后边的邻居就大喊:“边上啊!靠边上走。”看边上的地撒不到,邻居一把夺过他手里的筐,给他做示范。化肥是许雪辉父亲买的,他不记得名字,化肥还撒得成团了。

堂叔的旋耕机的刀片又断了两根,许雪辉赔了600块。用堂叔的旋耕机也花了钱,“不给钱谁给干呢?”他还花了两三百,送了堂叔两条烟。播种机的管子坏了,种子播稀了,许雪辉没经验,也没注意到。

回到家里,附近的邻居蹲在许家门口,都聊这个事。许雪辉更被说成是“小孩儿”,许雪辉的母亲听着,面容愁苦,给丈夫打电话抱怨:干旱,加上种子播稀了,收成肯定会更差。许雪辉还是笑嘻嘻的,他说凡事都有第一次,趁着这次学学种地。他知道父亲打不了几年工了,东莞也不是自己的归属地,等他五十多岁了,也会回来。

小雨过后,地还是干的。6月19日晚,许强的旋耕机驶回村子,他没着急吃饭,先用高压喷气机把旋耕机的土喷掉,看到螺旋桨又被硬土打弯了。头上、衣服、双脚落满了灰,他蹲坐在机子旁,抬头看了看天,没有云。

两天后,这里终于迎来降雨,雨还是小,但总算连下了四五个小时。第二天放晴,地又干了。据河南省应急管理厅防汛抗旱处发布,虽然全省部分时段有分散对流性降水,但无法有效缓解旱情。许雪辉这几天都在浇水,村里所有人都浇完了地,终于没人跟他抢井了。

●深夜查看灌溉情况的村民。(应讲述者要求,文中许雪辉、许强为化名。)

文|罗晓兰 吕萌

图、视频|吕萌

剪辑|杨凡羽

编辑|陶若谷

 

桂花是在中秋前开放的。花梗处、叶子荫下,黄色的小花细细碎碎地开,像无惊无澜的日子。小时候,当院子里飘来了桂花的缕缕清香,我就知道,我魂牵梦萦的中秋节不会远了。

每年过节前,小姨都会和母亲一起做白糕。母亲先把糯米炒熟,碾成粉末儿,随后掺上白糖浆搅匀。糕料制作好了,她就在桂花树下摆好桌子,准备开启‌‌“磕糕‌‌”的大工程。小姨带来的那套糕印模,古色古香的,让我向往不已。她们用木模子把糕料压在镂凹进去的部分,压结实了,磕出来,一块块大小各异、花纹精致的白糕便做成了。

小小的我,总是不甘寂寞的。我悄悄地爬上桂花树,从枝梗上往上捋,好半天才收获半篮桂花。采好桂花,我又挑出最小的糕印模,笨手笨脚地学着母亲‌‌“磕糕‌‌”。桂花香幽幽盈怀,我随手抓几朵丢进糕料里。这是桂花啊,想想,我都觉得太隆重,太奢侈。可是,桂花隐在糕料里,不言不语。

最后一道工序,是在糕面上点红曲水。月光迷离,照着糕面上的红点,如漂在水中皓月上的点点桃花,煞是好看。母亲和小姨在月光下细细端详着成品,在淡远的桂花香里,笑成两朵盛开的牡丹。

很快地,中秋节到了。晚饭过后,母亲把供桌搬到桂花树旁,准备拜月娘。供桌上摆着柚子、石榴、林檎等五样水果,果香里隐着若即若离的桂花香,沁人心脾。母亲已将水果洗过一遍,月光下,一个个晶莹剔透的,闪着动人的光泽。我早就按捺不住,悄悄将手伸向最喜欢的林檎。母亲眼尖,一把打掉我的手:‌‌“还没拜月娘呢,小馋猫!去,把你们的新本子拿过来放着。‌‌”

在潮汕,孩子的学习用品是可以用来拜月娘的。我早早就准备了练习本、笔和课外书,只等中秋夜一到,郑重其事地摆放到供桌上,祈盼月娘保佑自己聪颖灵性。之后,任父母怎样劝说,我都固执地不肯上床睡觉,只等香烛燃尽,亲自撤下各种学习用品。烟雾缭绕,长夜漫漫,香烛好似怎么也燃不完。我实在太困了,耷拉着眼皮,有风吹过,细碎的桂花落在发梢也浑然不觉。我只觉得,老师在讲台上念我写的作文,声音是那么动听,同学们纷纷向我投来羡慕的眼光……

‌‌“小妹,醒醒,去看烧塔了!‌‌”是哥哥在摇着我的手臂。我揉着惺忪的睡眼,随哥哥跑到晒谷场。此时,月上中天,妇女们开始火化元宝,烧塔的吉时已到。我们一群小毛孩,七手八脚地把稻草、干柴、树叶等填进空心瓦塔里,随着某个大人泼上煤油、点烧,塔顶蹿出了一串串火舌。我学着哥哥的样子,不时往塔里撒食盐,瓦塔发出噼里啪啦的响声。我们欢呼着,火光熊熊,与月争辉,映红了半个天边。

玩累了,我和哥哥又跑回院子里的桂花树旁。母亲此时已经闲下来,斟了三杯汤色亮丽的工夫茶,切好了朥饼,唤我们过去。我轻轻地朝母亲撒娇,道:‌‌“没有泡桂花,我不喝的。‌‌”可我实在坚持不住了,还没等到新泡的桂花茶,就在静美的月色和清雅的桂花香中,枕着母亲的腿进入了梦乡。

岁月不居,时节如流,又是一年中秋。老屋院子里一树桂花依旧开落如常。母亲老了,已经许多年不拜月娘。桂花院落里,月色溶溶,虫鸣啾啾,我似乎又听到母亲用温柔的声音教我念童谣:‌‌“月光月疏朵,照篱照壁照瓦槽,照着眠床脚踏板,照着蚊帐绣双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