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4月

赚钱永远是用脑的 直播也是

直播行业没有大家想象的那么好,前几年是风口,主播收入水涨船高。去年开始下来了。这半年杭州倒闭了许多直播公司。特别是老板不懂电商盲目追风口的,基本上都关门了。主播收入也不如以前了。

也有许多赚钱的主播,主播其实合社会上大多数职业一样,也分为体力型、技术型、动脑型。体力型就是拉时长的,没什么门槛,性质和客服差不多但是比客服累。有点像滴滴和外卖,虽然也能赚到辛苦钱,不用费脑子,但容易被淘汰。

技术型的一般是有一些话术技巧,或者有一些才艺,能吸引住人,比如唱歌跳舞,吟诗作赋,炒菜做饭,长得好看也算,总之能吸引住人。

这个世界赚钱永远是用脑的 > 技术的 > 体力的。用脑的主播一般都是喜欢研究事物本质的,懂销售,懂用户心理,不是单纯的话术技巧,而是会捕捉人性,许多头部主播就是那种类型。他们还能利用自己的特长去撬动更大的资源,最后收徒弟,做矩阵,自己都不用播了。轻松赚钱。

顺便再跟大家说说直播间的几种类型,除去娱乐 pk 那种,电商直播间主要是套路型,人设型。低价跑量型和精准投流型。

套路型就是靠套路憋单和骗人吸引流量,卖货不对版的产品,这种快不行了因为平台开始限制,消费者也疲了。

人设型就是你人设塑造得好,大家信任你。愿意买你的东西。

低价跑量型就是把 pdd 搬到直播间。通常是一分价格一分货,对于品质大家不要抱太大希望。

精准投流型就是通过付费去买精准的人群到你直播间,虽然人少但是很精准,几十人在线的成交量不比上千人在线的泛粉差而且更稳定。不容易大起大落。

还有一种同频共振型就是平台为鼓励创作的一种算法,短视频和直播间高度匹配,开播会产生共振互相导流。目前抖音和视频号都有这种算法。

直播就这点东西,没什么玄乎的,直播永远只占电商的一小部分,电商的大头是货架,其次是图文 + 视频,第三才是直播。

“要真卖亏了你得负全责哦。”

第一次动念卖房是在2021年,办公室里同事讨论房价,七嘴八舌都说最近楼市特别火。我有一套房龄十多年的老破大闲置着,一直想加点钱换个好点的养老房,听大家这么一说,心里就有点急慌慌的,再涨的话我的置换成本也要增加。

跑到门口中介那登记,小哥问我挂多少,半年前邻居卖了260万,我这房子装修好些,现在市场也更好些,我说挂280万。小哥默想片刻,说,挂320万吧,有还价空间。

平台犹如现代烽火台,刚登记完我的手机就开始响,有中介想自己先来看看的,也有说带客户一起来的。半小时前我还担心无人问津,忽然就一家有女百家求了。

我家房子虽老旧,还算整洁温馨,装修风格是不容易过时的简约风,买家似乎都挺满意,有人当场就拉着我要谈价钱,清一色全款。这繁华景象让我开心的同时,也生出小小的不安,楼市到底发生了什么?我是不是也要作为买家感受一下。

这一感受不当紧,我发现,当下,买个房子太难了。

工作日,阴雨天,几个楼盘售楼处门口居然像大牌店一样限流了,出来一批才能进去一批。

置业顾问的职责好像不是卖房而是逐客,高冷地声称已开楼栋皆售罄。剩下楼栋啥时开呢?全部回答“不知道”。实在点的干脆告诉我,能买到他们家的房子的“非富即贵”,我听出了他的言外之意。

新房高攀不上,就去看二手房吧。

我打开几个卖房App,赫然面对一个新世界。我心仪的两个小区,印象中经常有十几套几十套房源挂着,现在只有三四套,要么楼层不好,要么户型奇葩。

别看我看不上,我还买不起,价格比印象中涨了三分之一。终于找到一个差强人意的,约了中介去看,客餐厅只有一扇高高的小窗,光影昏沉如王家卫的电影,让我提前看见我的凄凉晚景。

中介小哥谆谆教导:“姐,你才多大,就想着养老了。这房子有学区加持,涨幅能跑赢市场上百分之九十五的房子,过个十几二十年,你卖掉去买个郊区大别墅岂不好?”

规划得很好,但总不可能一直这么击鼓传花下去吧?砸谁手里还真说不定。

我说回去想想。下午我还没想出个所以然,中介小哥打来电话,以为他催回复,他却莫名欢快地告诉我,那个房子已经卖掉啦!

又不是他卖的,不知道他高兴个什么劲,可能有时候证明自己正确,比赚到钱都开心吧。

我开始迟疑我的房子还卖不卖,卖了我有可能买不着。这样说可能有点欠揍,但我确实不太敢想象把一大笔钱拿在手里。

普通的储蓄利率跑不过通胀,高利率的理财都声称不保本。炒股更是超出我智商范围,我有朋友是资深网民,还在报纸上开专栏指导别人炒股,但她告诉我,她给孩子的第一条忠告就是,永远不要碰股市。

还是有个房子在那心里踏实,可住可租,要用钱时卖掉就是,还有增值预期——起码在本地,这么多年,我没见房子真跌过。

中介小哥不肯帮我下架,建议我把房价再挂高一点。我一狠心,涨到360万,想着这个价钱总可以劝退了。当晚就有人给我打电话,说是邻居,想给爸妈在这小区买个房,问我350万能不能卖,全款。

这价钱再不卖天理难容,我还价到355万。对方说要和家里人商量一下,没多久就说可以,还发来一份她草拟好的合同。

她的爽快让我害怕,我那习惯于凡事斟酌的老公再三问我,你确定真的要卖吗?照这上面说的,反悔可是要付百分之二十违约金的。

没有人经得住被这样问,它的潜台词是:“要真卖亏了你得负全责哦。”

这时又有中介打来电话,说是有个阿姨看了我家房子后特别喜欢。阿姨儿子在这个小区,她去年把老城区的学区房卖了,跟儿子媳妇住着,一直在找房子。看了我的房子急得不得了,一定要跟我见面谈。

那个阿姨看房时就给我留下深刻印象,八十高龄仍称得上雪肤花貌,说话时会看着你的眼睛,无端有一种哀恳的表情。但正因如此,我更加踟蹰了,如果我贸然把房子卖掉,那我岂不是下一个她?

如果现在的我能对当时的自己说一句话,我会说:“我劝你善良”。但是以今天的情形看,是不是不卖给她更善良一点?

回绝掉已经谈得差不多的那位买家更加艰难一些,毕竟给人家一场空欢喜。我语无伦次,结结巴巴,在电话这边脑门上出汗。对方倒没怎么指责我,而是呈现出一种疲惫的悲伤,似乎这结局在她意料之中,她不想再争取什么,问我是不是有人出了更高价,大概想求个真相。

我说,没有,就是不想卖了。我心怀愧疚地挂了电话。

处境真的很决定认知

我打算先买后卖。2021年底出了新政策,限购限贷,新房都得摇号。市场冷了许多,但位置稍好点的房子依然抢手,我参加了几次新房摇号,颗粒无收。二手房价进入平台期,相当稳定。我想要不将来就回老房子里养老,那么漂亮的阿姨都能在那养老,以我之平平无奇,要求不要太高了。

直到2023年初,这种平稳的心态被打破了。没有发生惊天动地的大事,但这一年从年初就给我一种奇怪的感觉,看似如常,但总有哪里不对,我比过去焦虑得多。

首先是花大钱的几件事突然变得迫在眉睫。孩子即将面临高考,成绩飘忽不定,就算运气不错,上个一本乃至211,听说本科生工作也不太好找。年轻人都去卷考研,比高考轻松不到哪里去,人生苦短,这么年复一年地煎熬太不划算。

国外的硕士相对好申请一点,但这几年国外学费飞涨,加上汇率变化,和我原本的预算之间就有了不小的缺口。

再有,这两年我父母身体都不太好,住院吃药加上请护工,是不小的一笔开支,而且是长期开支,不能不准备好。

本来我也知道会有这些花销,只是觉得早着呢,以后都能挣到。疫情结束后,这模糊的希望多少有点破灭,我的收入没有像想象中那样好转,反而更差了。

明天变得难测,手里有笔现钱才敢说话。前两天不还有“富二代留学生被家里断供一年后”上热搜了吗?大进大出的生意人,都有可能现金流断掉,我等工薪族,更来不得半点莽撞。

盘来盘去,也就是那套老破大能卖点钱。我重新踏上卖房路,一切都比上次来得更艰难。

第一个绊脚石是我老公。他是那种超级厌恶损失型人士,就是宁可不赚一万块也不能亏一百块。上次是置换,他稍微能接受,这次我说的是卖房,在他看来,这就属于“国有资产”流失了。

一个房子放在那里,就算贬值,他觉得那是造化弄人,要是他亲手卖了,房子又涨了,他不能原谅他自己。所以上次都快要卖掉了他还会那样问我,无所作为更能维持他内心的秩序。

另外和很多男人一样,他有一种“秀才不出门能知天下事”的自信,自认为早已洞察宇宙全部奥秘。楼市不好,那一定是周期。你要是在最低点卖掉了,将来得多后悔啊。他这样对我说。

我知道晓之以理动之以情没用,直接历数他这些年来在理财决策上的失误,感情专家眼里这是大忌,但不这么干真没法触及灵魂。

他总算是同意了,只是要我徐图之。之后他今天说要出差,明天说要下雨,后来说要去旧房子好好收拾一下,慢性子治急性子,有的是办法。

一晃就是小半年,到了六月间,楼市上很少再有好消息。于是又吵了几架,说了很多伤感情的话,老公才答应立即、马上把房子挂出去。

还是去门口那家中介,当年的小哥已经离职。接待我的小哥告诉我,他手里有个房子正在谈,面积位置跟我们家差不多,楼层低一点,买家出300万,卖家坚持305万,就为这五万块僵持不下。

老公的脸色已经变了,大概他想到会跌,没想到会跌这么多。

情况好转,但风没刮到我家

低迷行情下,房东们无不姿态放低,我听说有房东甚至会给看房者准备零食饮料,中介带看一次送一包中华烟。还有的房东给所有中介拉个百人大群,天天发红包给他们鼓劲加油。我没有这么鸡血,但也拿出全部情商。

首先人家看房时我绝不跟随,因为我自己逛商场常常承受不了售货员的热情落荒而逃,卖房同理;其次,客户指出的问题我不隐瞒不回避,那么,你指出的优点对方也会相信。

我从前不知道,我在给人介绍房子这件事上是有天赋的,具体地说,就是我的描述很有场景感。

我告诉他们餐厅的窗外是一片海棠花,三月份时坐在餐桌前每天看花开一点点,非常梦幻。我也跟他们说,防盗网种多肉再合适不过,一个冬天都不用管,全靠老天照顾,转年春天也能好看得要命。当然,没有一盆多肉能熬过夏天,所以我种多肉的诀窍就是秋天再重买。

还有,我们这栋楼楼间距很大,阴天下雨都会变得苍苍茫茫,既保证视野,又有私密性,像这样能两全其美的房子可不多了。

总之就是,你要感性地让对方认识到,这不只是一套房子,还是一个储存了很多妙曼记忆的容器。

是有点文艺腔,但我本来就是个有点文艺腔的人,真诚才是必杀技。再就是人人心里都珍藏着一点文艺腔,就看你能不能触发。有很多次,我清楚地看到对方被我触发了,他们的眼睛亮起来,看见了我指给他们看的生活。可惜,只要谈到价钱就会清醒过来。

我反思了一下,造梦固然好,但易碎。要想稳准狠地击中对方心坎,就要找到更加刚需的核心竞争力。于是有次当一个客户注意到我家小朋友的书房时,我不但告诉他这个书房安静开阔,作为一个唯物主义者,我甚至特意告诉他,我家小朋友就是住进这所房子后成绩飞升的,一举考上重点高中。

这句话确实击中对方心坎,也打开对方的话匣子。他滔滔不绝,反向输出,大谈他的育儿之道。凭良心说,他的育儿之道颇有可取之处,大胆放养,细心观察,让在育儿上太紧张的我听了有茅塞顿开之感。

我发自肺腑的佩服鼓舞了他,他讲完儿子,又开始讲他自己这一生。听起来很像《平凡的世界》里的孙少平,农家出身的有志青年,靠奋斗跳出农门,也曾遇到明枪暗棒的夹击,但他机智地躲过那一切,抵达了人生新高度。

一个多小时后,他结束了话题。我猜他不大有机会做这种酣畅淋漓的输出。他对我说,跟你交流很愉快,以后就算咱们这笔生意不成,认识了也算一场缘分。

他这话让我有一种不祥的预感,果然他给的价钱近乎对半砍。

如是三番五回,老公也有点沉不住气,他也开始看那些房产自媒体。有一天他很高兴地告诉我,房贷降息了,这是个重大利好消息。我已经处变不惊,告诉他类似利好消息出了不少了,形势还是这么个形势。对“好消息”要两面看,有时候,“好消息”没出来,人家还怀有期待,这种期待也是个支撑。一旦利好出尽,再起不来,那就真起不来了。

在各种新政的刺激下,楼市短暂地好了一下,奇怪的是,尽管全市的成交数字有所增长,那股东风怎么也刮不到我家来,看房的人并没有变多,还疑似变少了。我琢磨了一下,发现,有两个原因,一个是新区炒房者太多了,另外就是在新区,我们小区算是吊车尾那一类。

新区也曾红红火火恍恍惚惚过。早年有次我去教委办事,工作人员正在接电话,对方是外来务工人员,在新区有套房,但没有户口,无法上心仪的学校,抱怨本地排外等等。工作人员说:“怎么能叫排外呢,你看你都能在新区挣套房,我们都没有。”羡慕嫉妒溢于言表。

外地土豪来买房,都是直接杀到新区,据说有的一买就好几套,把价钱炒了上来。但行情好的时候,众人拾柴火焰高,行情差的时候,争相出逃必然造成踩踏。

当然,要是能成为屈指可数的那几个红盘,不乏问津者。问题是,我们小区名声一般。楼市火的时候,人家管不了那么多,能买到就不错了,好房子更贵。现在,就少不了要挑挑拣拣,好房子多得是,我们首先被筛选掉了。

听说自媒体会把房子呈现得更加直观,有个热搜就是“小X书上能卖房”。我下载了App,写了文案,拍了视频,自己都觉得一颗自媒体新星冉冉升起了。发出去一两天,浏览量少得可怜,倒是有个人问我愿不愿意出租,他是做二房东的。

有不少中介流量很大。我通过私信联系其中一位。他很久才回复,说我的房子在市场上不太被认可,去拍的话影响流量,除非我肯出镜,拍个当场砍价的视频,大家都爱看那种。

就算着急卖房,这牺牲对我都有点太大了。我想着算了,中介说他可以找个人扮演“房东”,不过需要一点费用,五千。我还了下价,敲定三千。

不久视频播出,他找了一位女中介演房东。两人在门口假装不熟地寒暄,进屋后他对户型视野夸奖有加,也挑出一些小毛病。女中介面带尴尬的微笑,承认的同时,也尝试着辩驳。最后两人坐在沙发上,进入砍价流程。我不得不佩服这位女中介的演技,她笑容苦涩,声音干涩,将一个负隅顽抗的房东从不甘到屈服的过程表达得细致入微,果然高手在民间。

浏览量不小,但评论大都不友善。有的说,去个0还差不多,有人骂炒房客活该,还有人说再等等,明年就能白送……看完感觉就是:“幸好我没买。”

中介不肯删评论或视频,说这是他做自媒体人的底线。好吧,您还挺有底线。协商结果是挂一个月再删,他安慰我说,他最近拍了几个更劲爆的,很快就会把我那条覆盖掉。怎么说呢,小哥是懂得怎么安慰人的。

真高兴能成为一个不用再买房卖房的人

随着天气转冷,楼市也冷下来。二手房App上的成交量少得可怜,成交价屡创新低。中介一直催降价,说不降价就是给别人抬轿子,要想抢跑,就得出一个超越大家心理底线的价位。我们把价钱降下来,发现整个小区也都降了,估计中介对每个卖家都动用了同样的话术。

业主群里,有人破口大骂降价的卖家,坑了整个小区,有人跳出来对线,说:“你觉得卖便宜了你买去啊。”两人吵得不可开交,其他人皆静观,我想他们跟我一样,已经乏力。

这个冬天没怎么下雪,但我心中尽是风霜。我不觉得我是炒房客,我配不上这个词,我两手空空地来到这座城市,只是想像蚂蚁那样勤奋工作,节俭克己,一点点积攒起一份家业,过上笃定的有底气的生活。

当初我打电话跟我妈说我买了这套房子,按揭的,我妈借鉴了她曾经在农村生活的经验,跟我说:“你就当是养了个猪,每天吃剩的给它一口,小猪变大猪,大猪再生小猪,农村人的日子就这么过的。”

我当时听了只是笑,现在想来,我妈描述的是多么平静幸福的日常。它意味着没有诱惑,也没有陷阱,只要脚踏实地,就能够积累财富,获得对未来生活的底气。楼市的起伏,让这个底气曾快速膨胀,将人推至妄念的巅峰,如今这底气被抽离,要说绝望也谈不上,更多的是茫然。

环顾四周,我发现像我这样茫然的人还不少,同事、朋友不少人困于卖房中。大家谈起这事儿摇头叹气,但不愿深谈,情知说了也没用,何必影响气氛呢。

春节我回了一趟老家,一个十八线小城,数年来房子没怎么涨过,家乡人因此能活在“房价污染”之外。整个春节,我没有听任何人谈过房子,大家觥筹交错言笑晏晏,雾气把每一张面孔变得柔和,想起这一年那些有关房子的挣扎沉浮,竟是那么遥远。

这半年来,我被消耗得太狠,很少能睡上一个好觉,我无休止地翻看关于房产的各种媒体自媒体,从只言片语里寻求答案。我的专注度被极大破坏,工作五分钟,就要到床上躺一躺,然后顺手拿起手机,打开熟悉的App,看博主眉飞色舞地信口开河。我知道他们此刻的观点跟三个月前大相径庭,但我需要这陪伴。

是时候做个了断了,心态上的了断。从此后不管能不能卖掉,我不能让这件事成为我生活的重心。曾看一位作家说,每一代人都有每一代人的“浩劫”,我们这一代人的“浩劫”可能就是房子,我们被卷入其中,为之亢奋、焦虑、恐惧、无望……我们能否主动地逃离浩劫,如常生活?

至于说我即将面临的那些花费,可能也没有我想象的那么紧迫,也许我最大的问题,就是想最大限度地掌控生活。买房卖房无不如此,但生活是不可掌控的。

回到我生活的城市,我尝试着把卖房当成生活中的一件事。我开始能睡得好一点,虽然还没恢复过去的工作状态,但专注时间变长了。我给自己鼓劲,起码,你这一天里,是有点小小的成功的。

带着这种心态进入三月,有个周末中介打来电话,说有买家看中了我们的房子,很有诚意,约我们去谈谈。那天正好无事,怀着无可无不可的心情来到房屋中介所,买家是一对小情侣,准备结婚,要买个婚房,说才去看了我们的房子,他们快乐地说:“很好很好”。

这让我意外,通常买家总要挑些毛病。女孩说她看了好几个楼盘,其他的虽然公区奢华一点,都摊在得房率上面了。人待在家里的时间,可比经过大堂的时间长太多,他们就那么点钱,要花在刀刃上。

不是,这不应该是卖家的说辞吗?姑娘,你怎么把我的台词给抢了?

到了讲价环节,他们几乎是试探地问我们能不能便宜一点。当然可以,我一下子就给出我心理底价,老公在旁边震撼地抬头看了我一眼,但没有说话。

这对小情侣也没像有些买家那样试图进一步扩大胜利,他们对视了一眼,就笑了起来。那幸福的样子,不只是因为对这个房价满意,相爱的人只要遇到一点好事,就会觉得非常好。

就这样卖掉了。

也算是缘分,祝他们像我们一样,在这个房子里收获快乐的时光。

我卸载了那些房产App,取关了房产大V,只是在某些凌晨,忽然醒来,还是会习惯性地摸手机,想看看昨天的成交量更新了没有。手机屏幕闪着蓝幽幽的光,我想起那些已经成过往,有一种大梦初醒的恍惚,我真高兴能成为一个不用再买房卖房的人。

 

从去年开始,我在网上发现了件怪事。

有一个ID叫momo的网友越发频繁地出现在我视野中,其头像是个Q版的粉红色恐龙,让我奇怪的是,这个人会以各种方式各种渠道被我看到,比如,知乎的评论里能见它挥斥方遒,豆瓣的留言里能见它多愁善感,小红书里能见它岁月静好,抖音上又能见它阴阳怪气,最后以至于微博上一些挂人和转载的截图中都能看见这个momo的身影。

我一开始被搞糊涂了,心说这个momo怎么到处都有它,这家伙似乎精力无限,7天24小时不间断地跨平台输出,其讨论范围横跨国际政治,社会民生,娱乐八卦和星座运势,总之就没有它不能聊的,困惑中,我就想这应该不是真人吧,可能是个AI,在跨平台营销呢,后来发现并不是,那些回复人味很重,不是算法所为,于是我更困惑了,开始胡思乱想,心说我可能正处于Matrix里,而这个矩阵被特工们干扰而出错了,要不然我可能就是个不自知的演员,生活在一个巨大的摄影棚中,无论是身边人还是网友其实也都是演员,而我的日常生活被无处不在的隐藏摄像头拍成了一个电视剧啥的。

后来我才知道,momo其实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大群人,很多网友一开始是为了在聊明星八卦时摆脱粉丝的骚扰,而选用了平台上momo这个系统默认网名,以及配套的粉红恐龙头像,因为名字和头像一样,粉丝们就分不清到底是哪个momo说了他们偶像的坏话,所以也难以追究,随着时间的推移,越来越多的人发现,只要换上这个粉红色恐龙头像,然后改名为momo,自己就可以隐身于无数的momo之中,以实现一种近乎于前台匿名的效果,用其中一个momo的话说,这叫“一mo做事亿mo当”,你想骂都不知道具体该骂哪个,所有momo都挨骂相当于都没挨骂,可以说,这只微笑着的粉红恐龙对网暴免疫。

看着momo,我就想时代是真的变了,多年前我刚开始运营账号时,我生怕不能给别人留下深刻印象,所以我起了一个有特色的网名,还以照片为基础做了头像,以免别人忘了我,但现在似乎反过来了,越来越多的人在网络上怕被人记住,他们选用同样的头像同样的网名,隐隐于众人,而之所以这样,是因为他们想让自己在网上发言时顾虑少一些。

之前有很多人表示近年来网络环境在恶化,但那些多出于主观感受,而非客观统计,我想也许将来有学者能搞出一个momo指数,即一个不限重名的平台中,用户总量里momo的比例越高,就说明这里的舆论气氛越紧张,话说回来,那只粉红色的恐龙名叫momo,与“默默”的拼音一致。

在家里,妻是熬煮粥的能手,而且还能做到一个月内不重复。

家里的灶柜里,满是妻子熬粥配套的绿豆、红豆、赤豆、小米、黑米、糯米、薏米、燕麦、红枣、蜜枣、百合、白果、芡实等,虽然良莠不齐,但品种之多也不亚于小卖部。妻子还能如数家珍地阐述哪些辅料掺入大米熬成粥有哪些功效、作用和营养价值;哪个季节该喝绿豆粥、哪个季节该喝芡实粥,都能讲得头头是道。但我很反感早餐喝清淡的粥,我喜欢吃白米饭,最好早餐的桌上有一根刚出锅的油条,或者是冻实的牛肉、鱼鲞,当然有泥螺蟹酱那是达到早餐的天花板了。对我的早餐习惯,妻子表示鄙夷,她除了有一套“早晨起床,肠胃需要清理,高脂肪、高油腻的食物,要调动体内大量的消化酶,对胃容易造成消化不良的影响,增加胃供应动力”的理论外,还搬出明代书画家沈周的诗句:“莫言淡薄少滋味,淡薄之中滋味长。”

喝粥,曾是我小时候难以逃脱的无奈选择。那时候,国家物资匮乏,家庭的粮食、鱼肉乃至生活用品,都受粮票、肉票、豆制品票等各类票证的掣肘,若归纳起来,列出的名单可以颠覆90后、00后们的认知。我家人多,而且多处在茁壮成长阶段,母亲解决一日三餐的办法是把米磨成粉,然后加菜叶瓣煮成类似的面糊,拓展粮食的食用空间。有时,为省下几角碾米钱,煮粥。母亲对煮粥情有独钟,她用大号的钢精锅,搁在熊熊燃烧的煤饼炉上,慢慢地熬煮,熬尽了米粒中的所有成分,就是一锅稀薄的粥。按照现在养生流行的话语,是生滚粥。我们喝粥一般都是当晚餐,每周总有三四餐。喝粥对一个肚内缺少油水,又长身体的我来说,百般讨厌。再说粥这个东西极具欺骗性,两碗三碗地喝,喝得肚皮胀膨膨,饱得连连打嗝,再也喝不下,但是玩一玩、如厕一下,肚皮就像泄气的气球一样溃不成军。喝完粥后,母亲会催我们早睡,床上一睡,迷迷糊糊,饥饿感下降。可是,我在夜晚的梦中常看到白米饭饱满丰硕的颗粒,可梦中醒来,浮现在眼前的是那片狰狞如野兽白呲呲牙的稀粥,还有一泡长长的尿。

我长大后,对粥就产生天然的抗拒心理。下乡插队在洪塘红湖大队(现称荪湖),师父一家早上喝粥,我却喝得垂头丧气。后来师母悟出原因,对我格外开恩,给我煮早饭,虽然饭里掺和番薯、芋艿、萝卜,但我盛上这碗饭,淋上几滴酱油,吃得舔嘴咂舌。到了冬季农闲时,大队发动兴修河道、水渠的水利建设运动,我总缠着当小队长的师父,强烈要求加入水利建设的战斗队伍。个中原因是有一顿免费的中餐,能吃上蒸笼蒸出来的白米饭和大镬烧煮的萝卜红烧肉。白米饭颗粒饱满、坚实,不加老抽料酒姜蒜等佐料的萝卜红烧肉香气扑鼻很诱人。可惜的是我的劳力抵不上强壮的农民,参加一天就落选了。但这样的饭、菜,至今仍让我难以忘怀。

妻子熬粥前,先是把米、配料等物提早放入电饭煲内,然后开启定时功能。那些淘洗过的米、洗净的配料,在锅内被水养得白白胖胖,接着被电的热能慢慢地焐、熬、煮。一早醒来,厨房间满是馨逸之气,给家人温存暖和。随着季节的变化,熬煮的粥也会有变化,春天喝黑米粥、红枣粥;夏天喝绿豆粥、南瓜粥;秋天喝百合粥、芡实粥;冬天喝羊肉粥、糯米粥。虽然,家里现在喝的粥已不是我早年喝的稀薄白粥,但小时候喝怕的粥,心里还潜伏着阴影,一直有抵触情绪。哪怕家里偶然买入澳洲龙虾、象拔蚌、海参、鲍鱼等价格不菲的食材,把它们和米一起煮成粥,我也总是设法挑拣里面的“干货”吃。有时被妻发现,她就引经据典地“教育”我:“粥能养生的,杭州等地的厂家还将莲子、红枣和桂圆等补品熬煮成营养八宝粥,当罐头卖,小孩老人也纷争着去商场购买,充分说明粥有益于身体和消化。”

我回答:“米饭,使我感觉到胃的瓷实和身心的舒坦。”

但有一年,我喝酒过猛,造成胃出血,入住第二医院,妻子嫌医院提供的白米粥缺少营养,每天熬粥给我喝。住院期间,医生要求我多喝粥,粥里的水和淀粉结合,通过消化道的速度较慢,容易消化,还能起到护胃的作用。

出院回家休息的时间里,妻子把有关熬煮粥的书扔给我,要我“好好学习学习”。有的介绍熬煮粥的书以生活中的细节为切入点,阐述粥有利于养生,有减少胃炎、降血脂的作用和功能。我读着读着,渐入佳境,也大致了解粥的发明不是在茹毛饮血的时候,因为那时的先民们还没有烹、熬、煮粥的诸如陶质的釜、鼎、甑、鬲等工具。还有,粥的产生与生产力的发展也有关系。因为贫穷,把食物膨胀数倍,扩充在饥饿的胃中,渐渐地胃被填得无比的饱满。而随着人们物质生活水平的提高,现在许多家庭把喝粥当成养生,譬如满汉全席菜单中有一道清宫廷的“鸡笋粥”,如今鸡笋粥也可以走进普通人家。

读书能开悟。

我也找资料“研究”粥文化。觉得粥在民间能救人,譬如用白米熬着的粥,时间一长,就有一层黏稠、细腻、形如膏油状的浓汁浮在上面。我小时候常听母亲说,隔壁王家、附近李家的产妇生下孩子后,因营养不足,少奶水,就给婴儿灌粥油。

粥,始于哪个朝代,难有权威的考证。中国国土辽阔,历史悠久,粥的花样也很多。我读书看到过宋朝有一味别致的“梅花粥”,据说将落地的梅花洗净,用雪水煮,称之为梅花水。待米粥熬熟之时,将梅花水兑入那粥中,味极甘美。后来又查阅资料,南宋诗人杨万里就写过一首与梅花粥有关的诗:“才看腊后得春饶,愁见风前作雪飘;脱蕊收将熬粥吃,落英仍好当香烧。”我小时候总是在大雪纷飞的日子里,听从母亲的话,将那些铺在地上白净的冬雪垒成雪团,然后一勺一勺地送入甏甏坛坛中,用油纸将它们密封藏起来。母亲说,这雪水好啊,夏天生痱子,用雪水一擦,痱子就会消失。那时也常有蜡黄的梅花可见,花卉就像烛水融成那样光洁、晶莹。现在我们已经找不到杨万里诗中的典雅与清新了,暖冬使飘飘的雪成为人们遥远的企盼和老一辈口中的回忆,南方海拔稍高的偏僻山区下一场吝啬的雪,也能成为新闻,而梅花也不再傲然盛放,我们自然喝不到梅花粥了。

那年腊月初八,有疫情,虽然我一直坚持着无阳,但也很少出门。这让我想起几年前去慈溪伏龙寺喝腊八粥。在那座清静淡泊的寺院,支起的大镬下烈火熊熊,大铲不断地翻着紫色的粥,等待着喝腊八粥的人群蔚为壮观。寺院的传道法师告诉我,凌晨二时许,粥僧们就起床烧柴、支镬、洗米,加上洗净的红枣、花生、莲子、桂圆、薏米等食材,在寒冷的夜烧煮腊八粥。当天,喝了伏龙寺的腊八粥,我还向传道法师要了封装在塑料杯内的腊八粥,这是带回家去的。出门前,妻子作为嗜粥的老饕,再三要求我捎带几罐腊八粥回来。

据说,民间喝腊八粥的习俗是从宋代开始的。光绪年间的杭州举人徐珂编著的《清稗类钞》一书中写道:“腊八粥始于宋,十二月初八日,东京诸大寺以七宝五味和糯米而熬成粥,相沿至今,人家亦仿行之。”

腊八风俗也受到佛教的影响,因为腊八那天,相传是佛陀释迦牟尼开悟成佛的日子,有是日造粥供佛的意思。我们喝腊八粥,希望于佛祖庇护。

现在我们富裕了,喝粥,已不是沈周的《煮粥诗》所写的“一升可作二升用,两日堪为六日粮”的节约,而是追求养生和调节身体。

次日,父亲在儿子陈旧的床垫底下,发现了他从未被人知晓的经历。

儿子赵伟有一本供血浆证,还有一张被认定情况“危”的“入院证”。静乐县人民医院在1月5日诊断,赵伟“全血细胞减少,重度贫血”。悲伤的父亲经儿子朋友的提醒,将矛头对准了在过去8个月里抽了赵伟16次血浆的“中国生物忻州血浆站”(以下简称“忻州血浆站”)。

这个血浆站,在城区有一栋四层楼房。四层血浆站开外,豪华高耸的小区正拔地而起,发出突突声的机器打着地基,为下一座高楼做准备。

很少有人注意到,很多像赵伟一样的县城青年,每隔约半个月,会坐上一次献血浆的大巴或出租车,朝市区驶去。那里,他们的血液会被一个比平常抽血更粗大的针头抽出来,分离出血浆,再将红细胞等血细胞回输体内。

血浆站得到一袋600克的黄色血浆;被抽血的人,会换来一笔误工费,200-400元不等,附加一顿饭。

在山西,这通常是一碗面;在山东,是大肉包子;在江西,那就是小笼包。

这类人有相似的处境:学历不高,收入低,自己为自己兜底。许多时候,他们在这片大地上保持沉默,沉默得如同黄土高原上的杨树,被众人理所当然地认为,他们理应在不利的环境里,自寻生路。

男孩之死

在忻州市区向西120公里外的静乐县城,人烟罕至的黄土高原与盎然的绿无缘,灰色才是三月的主色调。

赵伟就在忻州人眼里“又偏远又穷”的县城长大,没离开过。他的家位于县城外围的公路旁,对面是加油站,大货车与客车从此呼啸而过,路人的眼睛总被吹进风沙。

3月,阳光逐渐毒辣,县城青年之死开始引发骚动。

张乐的文具店离赵伟家600米。她扯着尖嗓门告诉我,前不久,一个年轻的男孩“抽血浆,抽死了”。“我们一般家庭哪会献血浆卖钱啊?”在这位老板娘眼里,献血浆是一个“铤而走险”的举动,她无法理解。

文具店再隔几个店铺,去年秋天新开了一家绿色招牌的站点——“中国生物忻州血浆站静乐宣传点”。赵伟的离世曝光后,它已经停业。

中国生物忻州血浆站静乐宣传点张乐曾往里头张望过,平日站里人不多,有三四位护士。但她经常能看到门口停着车,将聚集在此的人“拉走”。

但对于死去的赵伟具体是谁,绝大数人是无知且沉默的。

他生前在离家约2公里的网吧工作。在空气不流通的网咖一层,横七竖八地摆放了二十多张电竞桌椅。聚集在此的年轻人和中年男人多数都在打游戏,有的趴在桌子熟睡。没人想得起曾在此工作过1个月的赵伟。

父亲赵志杰声线沙哑,告诉我,孩子去年12月在县城网吧当网管,每天早晨出门,晚上11点下班,到家后还要算网吧的账。在死前约一周的时间,他开始生病——出现一种疑似感冒的症状。

“我给他喝药吃罐头,每天给孩子兑水。我还以为这孩子累着了,让他好好休息。”

但在外工作久未归家的父亲也不知道,在赵伟开始献血浆的2023年里,自己的孩子在哪工作,平日会去哪里。

住在赵伟家楼下,早点店老板娘李艳对这个胖小伙倒是有些印象。

她家与赵家共享一个院子和一幢二层平房。小伙子的生活轨迹,通常是经过她厨房后门吱呀作响的楼梯,走出或回到二楼靠近公路的家。

这个二层的家,里头也像二层建筑的外墙一样,陈旧且简陋。靠近走廊的窗户落了厚厚的灰,家里的白墙老得有点发黑。在向北窗边的小房间里,只摆放了一张床,连衣柜也没有。

李艳记得,赵伟身上总穿着那么几套衣服,但“小孩爱干净”,平时的衣服都是干干净净的。

赵伟有动静时,她总能听到——因为体重很重,楼梯会发出沉重的响声。

还是因为胖,李艳回忆,赵伟来店里吃饭,她会做招牌上没写的加大份馄饨。每当这时,他还会从兜里掏出一包方便面,也不愿麻烦她煮,将干面饼泡在馄饨汤里。

这位从云南迁徙而来的女人也曾细心地发现了“生病”前后的区别。1月时,李艳还和家人说过,楼上的小孩走路不再有发出沉重的响声、听上去很重的声音。

他的脚步愈发轻,愈发爱拖着地板走。

直到1月15日,死亡突然降临楼上的家庭。

另一个世界

无法承受的父亲查看医院单子、儿子的手机才发现,孩子还有另一个世界。

去年5月,赵伟主动给一名李姓友人发微信,问他:“抽血浆的活,现在还能不能行了?”

他至少在一年前就得知血浆站的存在。红星新闻报道称,2022年,没钱上网时,赵伟曾和朋友开玩笑,“不行也跟(李某)一样,卖卖血”。

赵志杰提供的聊天记录显示,2023年5月3日,赵伟开始和一名微信备注为“吕姓忻州血浆站”男子,沟通到血浆站献浆。

赵伟与吕姓男子的聊天记录2023年5月18日,吕某问他,“明天来不?”他果断地回复,“来”。这是他人生第二次献血浆,获得了比第一次更多的280元“误工费”。

之后的2023年6月1日和6月20日,赵伟都主动询问吕某,他是否能够再次献血浆。从此以后,他像搭上了时代的快车般兴奋,几乎每半个月,就坐车前往忻州,在8个月共计献血浆16次。

他还曾在2023年7月发微信给吕某,主动询问他,“静乐分站什么时候弄了?”

“我想去了么。”他说。

对于儿子去年热衷“献血浆”,赵志杰认为,这是血浆站用金钱诱惑、拉人头等方式,“诱导”其献浆,导致了悲剧的发生。

1月5日,赵伟前往静乐县人民医院进行检查。该医院入院证显示,赵伟入院情况为“危”,诊断其为“心悸原因待查,全血细胞减少,重度贫血”,疑出现造血功能障碍。血清检查报告单显示,赵伟的“血清总胆红素测定”“血清总蛋白测定”等多项指标已不在正常值。

赵志杰说,事发后,他曾通过报警、拨打市长热线等方式反映赵伟情况,但都未得到答复。过年后,他四处联系律师,准备走司法程序,调查孩子献浆的忻州血浆站。

忻府区卫健委有关负责人在3月19日答复媒体时表示,到底是什么原因导致赵伟去世,需要医学损害鉴定或者司法鉴定,只有这样才能划清死因责任与单采血浆站有没有联系。但1月15日当天赵某就已经入土安葬,距今已经有两个月的时间,要想通过司法鉴定或者医学损害鉴定,还需有关部门进一步调查。献浆青年

每两周献血浆会否给身体带来损害?

赵伟的好朋友,22岁的赵魏站向支持的一方。

赵魏也在静乐县长大。在短视频平台上,他喜欢自己晒开车的视频,以及对着镜头抽烟、吞云卷雾的模样。

2021年,他经朋友介绍,与小2岁的赵伟认识。后者打得一手好游戏。

赵魏记得,网吧有一个游戏排名榜,赵伟每次都拿第一,而且是“断崖式地领先”。“别人都拿一两千分,就他三四千分。”

这一年,也是赵魏第一次知晓“献血浆,赚补贴”的产业。他回忆,2021年,忻州血浆站的宣传人员,将摊位摆到了县城的中心广场上。

广场位于静乐县城人流最集中的便民市场对面。等待接孩子的家庭主妇、老人,无所事事的绿头发青年,都会来此打牌、唠嗑或单纯晒个太阳。于是,当一个新鲜事物来临,哪怕是发传单的人,都会成为全场的焦点。“包车接送,对身体有好处,每次还能得到一定的误工费。”赵魏记得工作人员的话术。他在忻州血浆站的摊位上,留下了姓名和联系方式。

与献全血不同,献血浆是仅捐献血液中的液体部分,约占人体血液的55%。而根据我国《献血浆者须知(2021年版)》规定,献血浆的两次间隔不得少于14天,成人一年内累计献血浆次数不得超过24次。

与此对应的,采集血浆的主体也与献全血有区别,单采血浆站的运营主体一般是企业。采集的血浆被其用于制造白蛋白、免疫球蛋白和凝血因子等各类血液制品。

区分两者还有一个更简单的方法:献全血通常无偿,而献血浆者会有一笔补贴。

北京中医药大学法律系卫生健康法学教授邓勇对南风窗解释,献血浆的补贴标准在全球因国家和地区而异,并且可能会随时间调整。

“在中国,血浆站给予的补贴通常包括两部分:一部分是基本的营养和交通补助费,另一部分是根据献血浆量和频率提供的奖励金。”

山东一县城“80后”林明月,正因为补贴和丰厚奖励,从2021年开始献血浆。

他给我拍了献血浆时粗壮的手臂,上面有纹身,插着粗粗的针管。

与赵伟一样,每过国家规定的14天最短间隔时间,他就坐上车,朝市区的血浆站走去。过去3年,他每年都献了“顶格”——24次血浆。

“顶格”的好处,林明月说,不仅可以拿到更多的误工费,连年末的奖品都是最多的。“我举个例子,如果你一年捐1-5次(浆),血浆站就发5斤大米;5-10次的话,他就发20斤大米。”

至于为什么图每个月多出的600余元,他显得轻描淡写:“不图什么,以前大手大脚惯了。现在有多少花多少。”但说到血浆站周年庆、春节举办的抽奖活动,“一等奖有洗衣机、冰箱”,李明月的语气又变得兴奋。

2023年,林明月收获了血浆站奖励的最高等级的礼品,一个沉甸甸的坚果大礼包。

3年前,走上的献浆之路,似乎对他的身体没有带来太多改变。“献浆完缓几个小时,多喝水就好。”林明月告诉我。他暂且没发现献血浆给身体带来的负面反应,“(就算有)无所谓”。

重要的是,献浆的钱,比他在学校食堂上班的日薪200元,“来得轻易得多”。

赵魏也是为了拿补贴,在2021年连续献了三次血浆。但他发现,献完血浆后,“身体虚脱得厉害”,具体的表现是浑身没力气,又没了精神。这个症状通常要在两三个小时后才能好转。

他接下来发现,自己身体免疫力出现下降。他变得容易生病,小病也需吃药控制。

从此以后,赵魏极少献血浆。

于是,2023年5月,好兄弟赵伟问他忻州血浆站人员的联系方式,他没回复。

一切还是没能抵挡住,19岁的赵伟通过另外的朋友,走上了献浆道路。

“缺钱,我家娃娃性格内向。”这是赵志杰解释的儿子献浆原因。

他发现,没钱时,赵伟也不向家人求助。而翻看儿子的聊天他才发现,赵伟曾因为3元向朋友借钱。

而在赵魏的眼里,认识赵伟的三四年,他一直都是“自力更生”。父亲长期不在家,他的母亲有精神疾病。很多时候,他就是那个“一家之主”,要给母亲做饭,照顾两人起居。多位邻居也记得,这位少年从小学毕业就开始辍学,与母亲共同生活。多年来,他靠到网吧当网管,或者当服务员维生。”

这位“条件差”的孩子也没有县城青年标配的电动车,出门全靠走路。赵魏回忆,一年的多数时候,性格内向的好朋友就愿意“宅”在家里。男孩们出去玩,无非是“打桌球、打游戏,出去吃个饭”,赵伟很少出现。

“只有我叫他,他才会愿意出来。”

他也是少数到过赵伟家的人。

赵魏评价,这个家“完全没有家的样子”。房间格外阴暗,“家徒四壁”。走进去,屋内没配备打英雄联盟需要的电脑,没有安装电视,甚至,也没有沙发。到了冬季,赵魏记忆里的赵伟家,光又暗了些,暖气似乎也不起作用。因为不够暖和,赵伟的妈妈整天裹在被子里,”也不下床走动“。

这种情况下,赵魏也认为,献血浆是好朋友缺钱不得不做的举动。血浆站补助的两三百块,“对他来说相当于别人两三千,能维持他很多天的吃饭”。

赵志杰也想知晓,儿子的钱到底用在了哪里。但血浆站多数时候补助的是现金,而儿子逝世时,微信余额和钱包,都已经没钱了。

他从聊天记录发现,2023年下半年,赵伟很多线上的金钱往来,给了网吧。他愿意让别人垫钱上网,也会自掏腰包补上网吧账单的缺口。

有人问他借钱,10元、15元、20元,只要他有钱,都愿意借。

他最后一笔大开销,是去年12月买的一部新手机。

那个月,山西已经供暖。赵志杰在过去4年来第一次回到家,一家三口得以团圆。

他没想到,他这个刚成年,体重200多斤的儿子,会细心地注意到,自己在用亲戚给的老式手机。

半个月后,赵伟直接把一部智能手机摆在他面前,对他说,“爸爸你用新的吧”。

他在儿子去世后才知道价格,这部智能手机,花费了赵伟950元。

1月13日,生病的赵伟没忘记让父亲帮他取快递。

快递盒子直到他去世后才被打开。

那是一双价值68元的女鞋,妈妈的鞋码和款式。

可能的漏洞

冲着钱捐献血浆,是众多“赵伟”“赵魏”等县城青年主要的心思。

2021年,中国医学科学院、北京协和医学院研究者在一篇论文里,对比了全血捐献者与单采血浆捐献者的人群,发现两个群体之间显著的差异。

前者,捐献全血人群,随着学历的提升而人数增加,大专/大学学历及以上人群占比最大。而血浆捐献人群恰好相反,初中学历的人占比最大,大专/大学及以上献浆的仅占4.5%。

群体之间的悬殊,研究者在论文指出,这是因为“我国对献血浆者有一定的经济补偿,这对低学历、低收入群体吸引力更大”。

另一组数据也说明了不同人群的参差——血浆捐献人群家庭年收入小于3 万元的占比最大,比例高达三分之二。

容易被金钱刺激的低收入群体,支撑起了需求庞大、竞争激烈的血液制品市场。

赵伟献浆的忻州血浆站,母公司是1998年上市的北京天坛生物。在3月28日公布的年报中,天坛生物披露,2023 年有79家在营血浆站,共计采集血浆2415 吨,同比增长了18%。这个浆量,约占行业总采浆量的20%,居行业第一,成为天坛生物年报中列举到的“公司优势”。

当商业的力量推动采浆,长期研究医疗健康法的邓勇认为,企业有可能滋生的漏洞分为几类:一是利用信息不对称,未充分告知捐献者可能的风险。

二是过度采集,为追求利益而忽视捐献者的健康状况;

三是,缺乏有效的内部控制和外部监管。

赵魏对南风窗回忆,忻州血浆站为了招揽客人,鼓励他们14天期限一过就来献血浆,这样给的补贴更高。赵志杰也从儿子聊天记录中看到,如果赵伟在上次献浆后隔14天后迅速献浆,“忻州血浆站就能多给他几十块”。

赵魏记得,他在忻州血浆站捐献血浆,仅第一次做了全身体检。接下来的几次,他在捐献血浆前只是量了血压,就可以完成献浆。但按照《献血浆者须知(2021年版)》的要求,每次献浆前,需测量捐献者体重、血压、脉搏、体温、胸部、腹部,符合要求才能献浆。

而许多血浆站对外的宣传手段,也有争议。

以忻州血浆站为例,在“静乐宣传点”的店铺里,墙壁上贴了一张显眼的海报,列举了献血浆的重重好处。

这些好处包括:“定期捐献血浆,有利于去除体内的高脂血浆,降低心脑血管疾病发生的风险”。另外,“定期献血浆还能有效预防缓解风湿、痛风、关节疼痛。”类似的文案在众多血浆站的公众号也在传播。例如,《献血浆的十大好处》《捐献血浆这些好处你知道吗?》。

但献浆对人体的影响,本身具有两面性。临床医生对此的态度更为谨慎。

谈及这一话题,江西省赣州市立医院血液科主治医师高鳌谨慎地说:“献血浆对人体不能说有坏处,也不能说完全有好处。”

血浆中,有90%-92%的成分是水,其余是蛋白质、无机盐、脂类等。高鳌告诉我,献血浆在一定程度上的确能减轻血脂,这是因为人体血脂粘稠度的成分主要在血浆里。但与此同时,血浆中包含球蛋白、凝血因子等重要成分。

“人若长期、频繁献血浆,可能导致营养不良、出现凝血功能障碍。”他说。

高鳌解释,即使按照规定每隔14天献浆,但是人若长期频繁地献浆,也有可能造成贫血。这是因为,红细胞的形成除了需要铁、叶酸、维生素,还有一个最关键的因子——血浆里的蛋白。如果蛋白不足,生产血细胞的“原料”不足,便会造成贫血。

哈尔滨血液病肿瘤研究所教授马军也对媒体表示,献血浆在一定程度上可以促进人体新陈代谢,但是不提倡长期献血浆。长期、频繁献血浆有可能导致血液中的免疫球蛋白下降,导致人体免疫力下降。

所以,“无论老人还是年轻人,都不建议长期、频繁献血浆,”高鳌总结,“每次献血浆后,要加强营养,多吃高蛋白的食物。”

19岁的赵伟,显然是没补充多少蛋白质的人。

沉默的人

赵魏记得,这个200多斤的朋友平时只爱买挂面,或者几个馍馍,“一年没吃上几顿肉”。

有几次,赵魏傍晚去他家,发现没开灯。

“我问他天快黑了,为啥不开灯。他说开灯浪费电,交不起电费。”

他感到悔恨的是,自己没见到长期处在黑暗的好友最后一面。这位22岁的年轻人,也已走出社会,干出卖体力的活。只要有工程,无论在忻州、太原还是省外,他都会毫不犹豫地离开那灰色故乡,飘向需要开挖掘机的工地。

2023年,他见赵伟的次数越来越少。

赵志杰也因特殊原因长年在外。在外的日子,他每年会给儿子打一次电话,“在他生日的那天”。

亲密人的缺席,让这位少年在更多人面前保持着沉默。一位厨师好朋友在得知他去世后,给他发了很多条微信,哭诉说,“胖,我一直以为你是上班的,挣好工资呢。怎么从来不知道你去献血浆呢?”

“作为好朋友,我竟然没有发现你(献浆)。如果我早点回去找你玩,制止你,是不是就不会这样了?”

微信那头,少年始终沉默,给朋友们最后留下了“为人仗义”的“老实人”形象。

可以肯定的是,在2024年1月5日,他前往静乐县人民医院,被检查出情况“危”时,他仍打算将秘密埋藏在心底。他拒绝了住院,也没填医院要求的家长电话。

他将紧急联络人电话一栏,写了一名联络多年的网友电话。

他给她备注“天使”。

赵魏知道,“天使”网友人在广东。每次和她聊天时,是赵伟看上去最快乐和幸福的时候。

没有人清楚这位19岁的少年在临死前的最后10天在想什么。聊天记录显示,赵伟只把糟糕的身体情况,告诉了“天使”。

那几天,赵伟没有食欲,只吃得下水果罐头。“天使”一直在手机那头,劝说2000公里外的赵伟,保持进食、多吃东西。

赵志杰说,他从两人聊天记录来看,儿子低估了疾病的严重性,“以为是比感冒重一点的病”。直到1月15日,赵伟全身无力,失去意识,离开人世。

远在山东的林明月,在新闻上听说了赵伟之死,仍打算继续献浆。

他不愿考虑频繁献浆的可能产生的负面后果。

“我们这种人,在满是泥泞的底层生活已经拼尽全力了。”他告诉我,“如果有一种相当简单不那么困难的方式挣到钱,我就已经很高兴了。”

在山西的赵魏想起来,好友赵伟一直有个心愿没实现——去广东找“天使”见一面。他还喜欢纹身,想学这门技术,以后做纹身师。

但因为照顾妈妈、上班等原因,这些心愿成为了县城青年日常遥不可及的梦。

如今,遥远的梦随着死亡,彻底破碎了。

(张乐、李艳、林明月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