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12月

当农田和树林隐入深夜,黄中原家的灯还亮着。

黄中原的邻居、一位60多岁的大爷还在睡梦中。他曾在半夜刷到过黄中原的直播,看到黄中原猛灌啤酒,他没看两眼就关了,‌‌“这东西没啥价值。为了挣钱不要命了‌‌”。黄中原在村里名声不太好,就连不看直播的老人,也知道他吃老鼠。

凌晨4点左右,邻居大爷突然被黄中原家人的电话叫醒,让他帮忙找村卫生室的医生。

‌‌“中原不行了‌‌”,电话里说。

没人能说清楚,黄中原当晚到底喝了多少酒。平台上已经找不到这场直播的截图或视频。有粉丝后来告诉黄中原的妻子,黄中原喝了两三瓶白酒后,有‌‌“10多分钟大喊大叫‌‌”,然后直播就终断了。一名粉丝称,弹幕里有人说‌‌“打120吧‌‌”。但最终没人打出这个电话。

黄中原出殡那天下着大雨,粉丝和朋友把他的棺木抬上了山。

死亡的循环

15天前,吴力和黄中原参加‌‌“三千哥‌‌”王兆丰的葬礼,主播来了好几桌,还有人试图直播。

相比黄中原,王兆丰直播时更亢奋,在圈子里朋友很多。王兆丰经常在直播中喝醉,他把醉酒也当作表演的一部分。有次喝多了,他躺在洒满彩色纸片的地上打滚,摇晃着跳舞。粉丝在屏幕上高呼‌‌“666‌‌”‌‌“有两下子‌‌”。姐姐王丽打电话让他下播,他反而把她拉黑。

5月17日凌晨,在直播中喝下7瓶白酒和3瓶红牛后,他就一直趴在桌上,随后直播中断。他平时一个人在乡下的房子里直播,妻子带着孩子在县城上学。下午被村民发现时,他已经死亡。

吴力回忆,王兆丰性格大大咧咧,为人仗义,笑起来有两个酒窝。他自称‌‌“互联网第一能喝‌‌”,为了显得夸张,他用比脸还大的巨型酒杯装酒,把头埋进去喝。但他的朋友和家人说,他真实的酒量只有半斤。

王兆丰生前直播的房间里,由于担心扰民,窗户被全部封死。墙上贴满了A4纸,上面写着‌‌“我命由我不由天,灭你只在挥手间!‌‌”

他初中毕业就进社会闯荡,卖过水饺、做过猪脚饭,后来做生意赔了钱,2020年为了还债做直播,有不少‌‌“大哥‌‌”‌‌“大姐‌‌”(财力雄厚的打赏粉丝——记者注)给他打赏。

今年年初,王兆丰终于在老家买了套房子。王丽劝弟弟转行开个小店,‌‌“总归要回到现实生活中来‌‌”。但王兆丰已经离不开直播。他过年吃饭时也拿着手机,‌‌“走到哪播到哪‌‌”。

王兆丰去世后,家人从他的保险柜里发现了一沓电话卡。每次被平台封号后,他就用这些新号码注册小号继续播。

去年9月,王兆丰因直播中饮酒过量住进了ICU,诊断结果包括急性酒精中毒、急性胃黏膜病变、肝损害等,直到出事前,他还在喝中药。

去年出院后没多久,他又开始在直播中灌白酒。他觉得自己进ICU是因为喝了假酒。一名粉丝回忆,王兆丰曾在直播中说,‌‌“做主播光宗耀祖‌‌”。

网上流传着王兆丰生前最后一场直播的截图,他趴在桌上,弹幕里有人开玩笑,‌‌“直播睡觉月入百万‌‌”。

王兆丰的葬礼上,王丽记得黄中原一直‌‌“愣愣的‌‌”,盯着王兆丰的照片不说话。她用手指着黄中原,流着泪说:‌‌“尤其是你,千万不要再喝了。‌‌”

王丽也看过黄中原的直播。她知道黄中原和弟弟一样喝酒‌‌“实诚‌‌”,从不兑水,甚至总是压着不吐。

‌‌“他都点头了。他都答应我了。‌‌”王丽对记者说。

15天后,王丽得知黄中原去世的消息。‌‌“听到这个,我真的挺生气,好恨他们。‌‌”她的声音微微颤抖。

半年前,江苏盐城患肺结核的主播‌‌“耀子‌‌”去世,也和直播中长期饮酒有关。那时王兆丰也参加了他的葬礼。

没人知道第一个因直播而死的主播是谁。

2017年11月,高空极限运动第一人、在花椒直播等平台上进行高空表演的‌‌“网红‌‌”吴永宁,在湖南长沙华远国际中心攀爬时坠楼。

2020年6月,沈阳一名‌‌“大胃王吃播‌‌”王先生在准备直播时突然出现身体发麻、头晕目眩等症状,在医院连续抢救7天后去世。

2021年3月,吃播网红‌‌“泡泡龙‌‌”离世,生前体重已达320斤。

2021年10月,网红‌‌“罗小猫猫子‌‌”在直播中喝‌‌“敌草快‌‌”自杀,经抢救无效去世。直播间有网友起哄让她‌‌“喝下去‌‌”。

今年5月27日,312斤的网红‌‌“翠花‌‌”在减肥训练营离世。除了白天训练,她还会在晚间直播,当着粉丝的面加练。

某直播平台财报显示,2023年该平台第二季度收入277.44亿,平均日活跃人数达3.76亿,再创历史新高。线上营销服务和直播是主要营收来源,分别占52%和36%。

在巨大的收益面前,一些主播和流量赛跑,直到死亡。

奇观的诞生

这些为流量越来越拼命的主播,让观众的兴奋阈值不断提高。

‌‌“那些才艺,什么唱歌、跳舞软绵绵的,没意思‌‌”,54岁的杂货店店主李秀莲对记者说。她喜欢‌‌“狠PK‌‌”那股子热闹劲,主播声嘶力竭地拉票,‌‌“屏幕上的字唰唰唰往上飞‌‌”。她平时看店无聊,就会点进直播间。

主播也会用话术刺激观众,‌‌“有没有家人救救我‌‌”‌‌“大家守一下塔‌‌”。

李秀莲喜欢一位30岁出头、长相帅气的男主播,每次听着对面主播骂得难听,自己支持的主播不断求救,‌‌“恨不得我上去帮他拉票‌‌”。她很清楚主播和现实中的朋友不一样,‌‌“网上有什么真朋友?但被气氛带进去,管他真朋友假朋友,有钱就支持他‌‌”。

看到对面主播输了做惩罚,李秀莲从不会心软。有次李秀莲支持的主播赢了一个女主播,惩罚是喝6瓶水,然后把自己绑在树上,两小时不能动。最后那个女主播尿了裤子。

李秀莲心中闪过一丝内疚。她知道那个女主播是单亲妈妈,当时‌‌“也有一点心疼的感觉‌‌”。但她马上被满屏的‌‌“大姐威武‌‌”字幕,转移了注意力,‌‌“被那个气氛一带,啥都忘了‌‌”。

接受记者采访的‌‌“狠PK‌‌”观众中,有人说自己刷礼物就像是‌‌“买张动物园门票‌‌”,有人把看惩罚当作‌‌“压轴节目‌‌”。

他们表示,PK过程中最刺激的环节,是‌‌“大哥‌‌”‌‌“大姐‌‌”出手时。巨大的特效占满大半个屏幕,弹幕清一色的‌‌“感谢大哥/大姐‌‌”‌‌“大哥/大姐威武‌‌”,将直播间的气氛烘托到顶峰。所有人共享‌‌“碾压‌‌”和‌‌“反转‌‌”带来的快感。

出手越阔绰的‌‌“大哥‌‌”‌‌“大姐‌‌”,平台显示的等级数字越高。砸钱是最快速升级的方法,一开始升级不难,从1级到10级只用20多元。从40级到50级,所需金额已经达到了100多万元。升到60级的人屈指可数,因为需要消费2000万元。他们被称为‌‌“神豪‌‌”。

李秀莲虽然不怎么刷礼物,但几乎每天都看那位主播。花了两年,主播把她拉入粉丝‌‌“家人群‌‌”,她觉得‌‌“倍儿有面子‌‌”。

群里的粉丝都把‌‌“守护主播‌‌”当作共同使命,有人说自己月底才发工资,拜托别人‌‌“好好守护‌‌”。有人开养殖场,说‌‌“等我这批猪出了,我来坚守‌‌”。为了表达感谢,主播会给群里的粉丝寄些小礼物,比如家乡的农产品。

有时刷礼物也是种发泄。一位26岁的年轻‌‌“大姐‌‌”,半年内刷了120万元。她的家境很好,不愿透露自己的工作,她告诉记者,自己平时工作强度不高,一般都是白天戴着耳机听直播,晚上陪家人。

心情不好的时候,她看某个主播‌‌“长得不顺眼‌‌”‌‌“嘴这么贱‌‌”,就会故意给这个主播的对手上票,为了看他输了做惩罚。有次直播惩罚是1000票吃一个鸡蛋,她讨厌其中一个主播,就给对面主播上了10万票。

‌‌“没有PK我肯定不会上票‌‌”,她承认,‌‌“你一旦看了,那种氛围就像吸毒一样,会上瘾的。‌‌”她觉得看直播就像购物,‌‌“有些人不上票只是因为没有消费能力,而不是因为理智‌‌”。

赌徒的命运

吴力很感谢那些‌‌“大哥‌‌”‌‌“大姐‌‌”。他们决定了自己在‌‌“赌局‌‌”里的命运。

每次直播的PK倒计时开始,屏幕一分为二,主播的票数被量化成一道光条,主播也叫它‌‌“血条‌‌”。在震耳欲聋的音乐中,吴力嘶吼着拉票,劣质话筒‌‌“滋啦滋啦‌‌”直响。

当PK结束,自己的票数超过对手,‌‌“冠军‌‌”二字跃上屏幕,吴力会双手合十举过头顶,喊‌‌“谢谢大哥!兄弟们把解气打在公屏上!‌‌”鞠躬时,头快要低到地上。

每次PK他输了,做完惩罚,有人佩服,‌‌“你也是个狠人,关注你了‌‌”。有人讥笑,‌‌“哈哈,炸熟了‌‌”。有人对惩罚不满意,‌‌“不够狠,再加20个‌‌”。

渐渐地,吴力认为‌‌“狠‌‌”才能帮他赢得尊重。‌‌“我的心理就像那些挑战冰山的,徒步的。我挑战的东西,没人能完成。我完成了,就有一种成就感。‌‌”

粉丝的回应让他更加确信这点。有个经常刷礼物的‌‌“大哥‌‌”,自称是某集团老板,私信夸吴力,‌‌“感觉你跟我年轻时一样,打拼的时候有一股韧劲儿,输了也不服输‌‌”。

如果不笑,吴力看起来很不好惹。他头顶有块拇指大的地方,刚长出嫩肉,他用那里砸碎过啤酒瓶、磕烂过红牛罐。肚子上形状不规则的疤是鞭炮炸的。手臂上有密密麻麻隆起的、烟头烫的疤痕。

他嚼过玻璃碴,含过鞭炮,刀片划过舌头,这让他失去过半个月的味觉。去年6月,因为把鞭炮夹在耳朵上面,他感觉耳朵里疼了两天,去医院被诊断为耳膜穿孔。

他住在国道边的一个修车行楼上,货车的轰鸣和修车的噪音是他直播最好的掩护。

从黄中原葬礼上回来,二女儿的班主任发来信息,催他交4900元的学费。他一个人拉扯3个女儿,每月要还1万多元的网贷。即使是大年三十、女儿们的生日,吴力也没停播过。两个朋友因直播离世后,每天晚上8点,吴力还是准时开播。

3人最后一次聚会是今年2月,吴力和王兆丰去找黄中原玩。三门峡的高阳山上,风还带着寒意。吴力看着远远被落下的两个朋友。他们气喘吁吁。‌‌“身体都×××喝废了‌‌”,吴力开他们的玩笑。

在山顶,他们拍了张合照。照片里,黄中原站在中间搂着他们,吴力和王兆丰在旁边竖起大拇指。

王兆丰和黄中原相继离世后,3人的合照广为流传。主播群里有人发语音‌‌“@‌‌”吴力,‌‌“(你)能不能死?新闻还没过呢‌‌”。直播间里也有粉丝提醒他,‌‌“就你还活着,你要注意了‌‌”。

吴力经常提到‌‌“几率‌‌”,他现在不接喝酒的惩罚,不玩‌‌“点单‌‌”(粉丝直接出钱指定主播做任务,任务的难度和礼物的价值挂钩——记者注),他觉得这样出事的‌‌“几率‌‌”会小很多。他现在玩的惩罚都是外伤,‌‌“外伤顶多是流血,去医院包扎一下就行‌‌”,他这样说服了自己。

他用身体,赌一次‌‌“天时地利人和‌‌”——正好定的惩罚足够刺激,正好‌‌“大哥‌‌”‌‌“大姐‌‌”来了,正好自己的表现让‌‌“大哥‌‌”‌‌“大姐‌‌”开心。钱就到手了。

王兆丰入行是因为做生意赔钱,黄中原读大专的时候就欠着网贷,吴力是因为网赌欠了70多万元。

直播是他们的救命稻草,他们想再赌一把。吴力告诉记者,‌‌“感觉就像是,即使我只是初中毕业,我在这里也能赚到第一桶金‌‌”。

2016年作为‌‌“直播元年‌‌”,中国大陆提供互联网直播平台服务的企业超过200家。据某家平台官方数据,2018年,中国有超过1600万人从这家平台获得收入。

相比才艺和搞笑主播,‌‌“狠PK‌‌”入行门槛很低,只需要有一部手机和一具能忍受疼痛的身体。他们管自己叫‌‌“互联网上要饭的‌‌”。

《中国网络表演(直播与短视频)行业发展报告(2022-2023)》显示,以直播为主要收入来源的主播中,95.2%的人月收入为5000元以下,仅0.4%的主播月收入10万元以上。

为了研究短视频/直播主播的线上劳动特点,上海社会科学院新闻研究所研究员吕鹏从2015年起关注‌‌“草根‌‌”主播,和其中的70多位进行过访谈。

他发现,平台背后的隐形机制会让新主播不断尝到甜头,但绝大多数‌‌“草根‌‌”主播的成功只是‌‌“昙花一现‌‌”,由于缺乏文化资本和社会资本,他们无法持续生产优质的内容。他访谈的部分‌‌“草根‌‌”主播,直播生命周期只有几个月。

从云端坠落

吴力从没体验过当‌‌“大主播‌‌”的感觉。但他的朋友黄中原从流量的云端狠狠摔下来过。

7年前,黄中原还是个在郑州上大专的学生,19岁,美术专业,喜欢捣鼓画笔和文玩。他家里至今还存着他曾在学校师生技能大赛中,荣获素描一等奖的奖状。

黄中原第一个‌‌“小火‌‌”的视频,是在学校的超市里,他在镜头前随手拿起一瓶白酒,一口气灌下去,再把瓶子放回去。那个视频让他涨了几千名粉丝。

此后黄中原找到了努力的方向。李飞是黄中原的同学,也是他的‌‌“摄影师兼经纪人‌‌”。李飞觉得,‌‌“火烧鸡‌‌”事件是黄中原人生的转折点。

那是一条2016年拍摄的视频,视频里,黄中原先把杯中的酒点燃,再蘸取燃烧的酒点烟。‌‌“喝杯火酒‌‌”,他端起带火的酒往嘴边送,手一歪,带着火焰的酒洒在裤裆上,火苗瞬间上窜。黄中原痛苦地叫着,‌‌“快来打!快来帮我!‌‌”他惨叫着跑出屏幕。

这段视频播放量超千万人次,点赞量五六十万,让黄中原涨了几十万名粉丝,卖假鞋、卖二手组装机的纷纷找他打广告,好友申请能翻几页。

李飞说,这其实是一场预料之中的‌‌“意外‌‌”。

着火是计划内的,第一次拍摄,火苗打一下就灭了,‌‌“要的不是这个效果‌‌”。第二次拍摄,由于裤子上洒了两次酒,火势开始不受控制。由于事先穿了防护的裤子,黄中原的腿没事,但火苗把他的肚子烧伤了一大片,他在医院躺了两天。

但这让黄中原觉得‌‌“很值‌‌”。‌‌“火烧鸡‌‌”事件后,他有了名气,1个月最多能挣5万元。

他对自己越发狠了,李飞说:‌‌“他对我说过,摄像头一开,给他什么他都吃。‌‌”黄中原在镜头前吃下过生鸵鸟蛋、活蝎子、蝌蚪、老鼠。

有次他把燃烧的烟头都吃了。‌‌“是铁粉就双击,双击双击再双击。‌‌”他在镜头前表情痛苦地说着。

不到半年,因为直播内容违规,黄中原被平台多次封号。

几年下来,黄中原没存下什么钱。有时候一晚上赚的钱还不够买酒。

李飞回忆,黄中原对钱一直没什么概念,‌‌“具体怎么花的我也不知道,就是还网贷,然后吃吃喝喝,玩老虎机‌‌”。大学的时候,黄中原买苹果手机、请朋友吃饭,借了不少网贷。

去年盖房子的时候,黄中原只凑出1万多元,借了30万元的贷款。

吕鹏发现,自己接触的大部分‌‌“草根主播‌‌”,都会堕入到‌‌“挣钱-挥霍‌‌”的循环。其中一些是初高中刚毕业,很早接触短视频,没有金钱的概念。‌‌“有人说他1个月十几个‌‌‘W’(代指‌‌”万‌‌“——记者注),但绝大部分都挥霍了。钱来得快,去得也快。‌‌”

吕鹏意识到一个残酷的事实:底层气质让这些主播火起来,但最终也会制约他们的发展。

其实黄中原不喜欢喝酒。有时他会大半天都趴在画纸上。他也拍过不喝酒的视频。他拍过自己炒家常菜,做过旅游照片的集锦,拍过自己在卫生纸上画的西游记人物。他还拍过搞笑段子,坐在公交车上,头上戴一块榴莲皮,脚踩在砖头上,一副视死如归的表情。黄中原的妻子回忆,‌‌“他感觉没有流量,没有人欣赏‌‌”。

在他做菜的视频下面,有人评论,‌‌“关注你是因为喝酒,美食博主取关了‌‌”‌‌“你绝对在备孕‌‌”‌‌“赞没有原来多,不反思一下吗‌‌”‌‌“用酒熬的粥吧‌‌”。

后来,他的视频封面又变回不同度数、包装鲜艳的劣质白酒。成为‌‌“狠人‌‌”

中国人民大学传播学学者董晨宇把直播行业比作‌‌“黑洞‌‌”,对于主播来说,‌‌“不断地吸引他们,管理他们,规训他们‌‌”。

他曾经在一个平台对多位女主播进行过1年的观察研究,他认为直播背后的‌‌“非道德经济‌‌”伤害的是从业者的价值观。这种伤害是隐形的,被短期的盈利所掩盖。

3年前刚开始直播的时候,吴力还会因为紧张结巴。那时他不怎么懂网络,常年在新疆的戈壁滩上开货车,满眼都是黑色的山丘和沙土,没有草,也没有信号,打电话要爬到半山腰。他们跟着工地跑,空闲时就打斗地主,或者把矿泉水瓶盖里塞上纸片,做成象棋。有次他在工地上受了伤,在病床上休养期间接触了网赌,欠下了七八十万元的网贷。

他四处打听赚快钱的方法,朋友让他试试直播。

吴力开始每天都发一个喝酒的短视频,混着鸡蛋喝,混着料酒和油喝,或者跑到富士康门口、在下班的人流中喝,‌‌“想各种方法博流量‌‌”。

不到1年,吴力一次能喝下的生鸡蛋,已经从20个涨到了250个。

接着是学习‌‌“拉仇恨‌‌”,PK时两个主播骂得越凶,‌‌“大哥‌‌”‌‌“大姐‌‌”越有上票的欲望。

他还砸坏过空调扇、吊灯、新买的发财树。他也不想砸,但他没有话语权。惩罚是‌‌“大哥‌‌”定的。

他的冰箱里还堆着几十个砸开了口的红牛,他不舍得扔,‌‌“一罐6块钱呢‌‌”。除了自己喝,他把破的口子朝上,装回箱子,送给亲戚和朋友。他不好意思说是自己砸的,别人问起就搪塞说,‌‌“买来就是这样‌‌”。

在现实生活中,吴力很害怕熟人问起他在做什么。

他让女儿在父亲的职业那栏写‌‌“农民‌‌”。一次他去信用社办理贷款业务,业务员认出来了他,问他是不是那个很能喝酒的‌‌“网红‌‌”,他连忙否认。

他几乎斩断了所有社会关系。他白天睡觉,晚上直播,很少出门。

戈壁滩上开货车那种和世界‌‌“脱轨‌‌”的感觉又回来了。吴力已经很久没回过家,连续3年,过年他都一个人在出租屋里开着直播包饺子。

因网赌欠债后,吴力到处借钱,亲戚都对他避而不及,妻子和他离婚。于是他离开家,在县城租了房子专心做直播。走前,他在父母面前重重磕头,‌‌“不挣到钱,就不回家‌‌”。

他躲进了直播,直播也让他离现实世界越来越远。吴力有时会去以前买的宅基地看看。那是他原本准备盖房子的地方,现在被拿来种菜,黄瓜、苋菜、小青菜在太阳下炙烤。

他知道自己回不去了。

他希望直播能把他带出赌博的阴影。事实证明,直播确实帮他还了一些债,但也让他的生活陷入了新的阴影。

现在吴力害怕回家,害怕亲人问询的眼神,以及邻里间的闲言碎语。有次他开车离开,从后视镜里看到邻居对着他指指点点。侄子曾经在直播间举报过他,村里的小孩用他的网名编顺口溜,‌‌“跟着××混,三天饿九顿‌‌”。

吴力的父母都是农民,两个老人操持15亩地,收完西瓜,凌晨3点就要推着三轮车上村口卖。歇不了几天,又要收胡萝卜了。

吴力的母亲是个大嗓门,60多岁了,她回忆,吴力回来总带着一身伤,有时还要借父母和亲戚的身份证注册小号。即使是这样,她还是觉得吴力是个‌‌“好儿子‌‌”,相信他‌‌“迟早有天会回头‌‌”。

女儿们也觉得吴力是‌‌“好爸爸‌‌”,虽然吴力平时邋里邋遢,白天眼睛总是困得睁不开。吴力周末都会带着女儿下馆子。他从来不在女儿面前骂人。他会坐在女儿旁边,监督她们写作业,虽然不一会儿就睡着了。

直播夺走了吴力的睡眠和大部分的精力,很多事情他无力改变。他的小女儿只有4岁,平时是爷爷奶奶带。二女儿上小学四年级。

大女儿上初二,最懂事,也最担心他的身体。有时候吴力账号被封停播,她会很开心,‌‌“至少不用再受伤了,也能好好休息‌‌”。

大女儿睡得浅,她知道,一缺钱,父亲的直播时间就会拉长。去年有段时间,她的学费很难凑齐,父亲凌晨5点才下播。她的目标是努力拿奖学金,虽然只有几百块。

吴力最怕女儿们看到他的直播。刚开始,吴力会在直播间里叮嘱,‌‌“在看的不管南南还是甜甜,早点睡‌‌”。后来‌‌“活儿‌‌”越来越狠,他专门检查过女儿们的关注列表,以防她们看到自己。

平时吴力在客厅直播,他会关上女儿们的卧室门,叮嘱她们不要出来。如果她们出来上厕所,吴力就立刻停下直播。

这只是种心理安慰,嘶吼声和鞭炮炸开的声音还是能传进卧室。一下、两下、三下、四下、五下。二女儿捂住耳朵,笑嘻嘻的,预报着鞭炮响起的次数。这是她玩过多次的游戏。

但在父亲面前,她们装作不在意,因为不想给父亲压力。有一次吴力下播后过来看她们,他的胳膊用纸巾缠了一圈,已经被血染透。吴力走后,小女儿才哇的一声哭出来。

小女儿有次忍不住,哭着对吴力说,‌‌“爸爸,你别喝了呗‌‌”。吴力的眼泪瞬间落下来。

家人的哀求撕扯着主播的心。董晨宇访谈的主播中,很多是单亲妈妈。一位主播告诉董晨宇,她平时在儿子熟睡后,才在客厅支起手机直播跳舞。不到半年她离开了这个行业,因为儿子对她说:‌‌“我睡觉的时候,你能不能不在外面跳了,能不能陪我一起睡?‌‌”

‌‌“当时她说这话我眼泪都下来了,因为我也有孩子。‌‌”董晨宇说。

对于主播来说,平衡两个世界的生活并非易事。董晨宇认为,即使主播将经济收入作为从事这一职业的原始动机,但当工作和私人生活的界限变得模糊,他们很难消解和平衡这种失调带来的不道德感。

人生理想

进入新平台,吴力花了1个月,也没涨回原来的粉丝量。

为了吸引流量,他只能让惩罚看起来更狠一些。原来磕红牛罐,要磕七八十下才能磕烂,现在他最快5次就能磕烂。不过他的头也越来越不经磕,原来磕8个罐子头才会流血,现在磕1个就会流血。

吴力回忆自己有次因为封号换平台,为了快速积攒人气,打了一场‌‌“从没有人打过‌‌”的‌‌“生死局‌‌”:一次喝下5斤白酒,250个鸡蛋。

当时的对手是个叫倪小天的主播,1年后,吴力听到了他的死讯。

有次倪小天线下见了在直播间常给他打赏的‌‌“大哥‌‌”,吃了顿饭,又被带去酒吧,在线下接了点单,定的任务是喝酒。喝完他躺在卡位上睡觉,徒弟在旁边直播。过了一会儿,徒弟一摸,人已经没气儿了。

那是吴力第一次听说主播圈里有人喝死,他虽然感到震惊,但他不认为‌‌“大哥‌‌”有什么错,‌‌“现在(干这行)久了,没什么事儿不能理解。每个人的发泄方式不一样。只是我没钱‌‌”。

吴力每天一睁开眼,想的就是直播赚钱。他的人生两大目标是,买套房,然后买一辆奔驰车,‌‌“一定要大标的‌‌”。

他的手机铃声是‌‌“没活成想要的样子‌‌”。他开的旧车是10年前买的,车上震耳欲聋的DJ音乐中,网红叫嚷着,‌‌“输不起你就不要输,死不了你就站起来!‌‌”

他认为,混出名堂、赚到了钱,才叫‌‌“站起来‌‌”。

两个朋友离世后的那个月,他一晚上赚四五百元,少的两三百元,但上个月好的时候能有三四千元。他认为只要继续播,就能复制赚几千元的那个时刻。他从没想过回去开货车,‌‌“直播赚快钱赚习惯了‌‌”。

董晨宇分析,这种心理就像‌‌“抽彩票‌‌”,收入不稳定带来的‌‌“愿景‌‌”,是吸引很多人从事这个行业的原因。对于主播来说,‌‌“不稳定‌‌”的另一面就是‌‌“有希望‌‌”。很多主播并不会转型或学习新技能,而是只想就这样赌下去,等待下一个被流量砸中的机会。

吴力曾经做过老家的蔬菜产地代办,帮着乡亲们联系外地客商,他也想过做助农主播,但一直不敢踏出第一步。理由有很多,包括‌‌“水很深‌‌”‌‌“我没有渠道‌‌”‌‌“风险太高‌‌”。

在他看来,‌‌“狠PK‌‌”的技术含量就没那么高。

据南方都市报报道,有直播公会、MCN机构或主播孵化机构提供‌‌“PK节目效果‌‌”‌‌“10分钟PK怎么打‌‌”等培训课程,有的还教‌‌“刺激‌‌”玩法。还有人发布‌‌“怎么通过PK要到大票‌‌”‌‌“直播间PK游戏惩罚大合集‌‌”等经验帖,并教授主播维护和‌‌“大哥‌‌”‌‌“大姐‌‌”的关系。

林健认为,平台作为一个生态集合,用户、创作者、MCN机构等多元主体目前并没有积极参与到平台治理中。他希望平台和社会力量可以向‌‌“草根‌‌”主播提供一些资源,帮助他们通过更积极健康的方式实现盈利和自我表达。

吴力把希望寄托在女儿们身上,准备明年带她们去北京的大学转一圈。

‌‌“你爸这辈子算废了,你们要好好学‌‌”,他常跟女儿们说。现在他最朴素的愿望就是好好睡一觉,‌‌“等还完债,我要大睡3天!不直播,不看手机,睡醒就吃,吃完就睡‌‌”。

‌‌“这个行业是糟糕的,但这些人只是普通人‌‌”,董晨宇在结束调研后这样总结。

最近,一批年轻的新主播也来到平台,找吴力当对手打‌‌“PK‌‌”。和当年的吴力一样,他们愣头愣脑的、弄不懂规则,又野心勃勃。

面对他们的挑衅,吴力只是宽容地笑笑,让自己的粉丝们帮他们点赞、关注。

他知道他们会碰见什么。他希望他们的路不再那么难走。

 

 

云对雨,雪对风,晚照对晴空,来鸿对去燕,宿鸟对鸣虫

……

古时,自私塾的幼童起,就开始这种文学修养的训练,念熟了这些句子,初步熟悉了音韵格律,很自然地领会了平仄对仗,学做对联和诗词,就容易得多了。

《声律启蒙》即是训练儿童应对掌握声韵格律的启蒙读物,由康熙年间的进士车万育所著。它按韵分编,平仄协调,用词工巧,内容广泛,包罗天文、地理、花木、鸟兽、人物、器物等的虚实应对,还融进了大量的神话传说、历史故事及典故俗语,于潜移默化中了解我们的历史与文化,并感受到汉语的音律之美。

从单字对到双字对,三字对、五字对、七字对到十一字对,声韵协调,琅琅上口,虽为启蒙读物,但文学性不输古代诗词歌赋,因此独具一格,流行于世。

读前须知:

古人要认字、读字,都用汉字来注音。东、冬、江、支、微这些字均为韵,因为古代没有拼音,当然也没韵母,所以都用字来表示韵。

卷一

一东

云对雨,雪对风,晚照对晴空。

来鸿对去燕,宿鸟对鸣虫。

三尺剑,六钧弓,岭北对江东。

人间清暑殿,天上广寒宫。

两岸晓烟杨柳绿,一园春雨杏花红。

两鬓风霜,途次早行之客;

一蓑烟雨,溪边晚钓之翁。

沿对革,异对同,白叟对黄童。

江风对海雾,牧子对渔翁。

颜巷陋,阮途穷,冀北对辽东。

池中濯足水,门外打头风。

梁帝讲经同泰寺,汉皇置酒未央宫。

尘虑萦心,懒抚七弦绿绮;

霜华满鬓,羞看百炼青铜。

贫对富,塞对通,野叟对溪童。

鬓皤对眉绿,齿皓对唇红。

天浩浩,日融融,佩剑对弯弓。

半溪流水绿,千树落花红。

野渡燕穿杨柳雨,芳池鱼戏芰荷风。

女子眉纤,额下现一弯新月;

男儿气壮,胸中吐万丈长虹。

二冬

春对夏,秋对冬,暮鼓对晨钟。

观山对玩水,绿竹对苍松。

冯妇虎,叶公龙,舞蝶对鸣蛩。

衔泥双紫燕,课蜜几黄蜂。

春日园中莺恰恰,秋天塞外雁雍雍。

秦岭云横,迢递八千远路;

巫山雨洗,嵯峨十二危峰。

明对暗,淡对浓,上智对中庸。

镜奁对衣笥,野杵对村舂。

花灼烁,草蒙茸,九夏对三冬。

台高名戏马,斋小号蟠龙。

手擘蟹螯从毕卓,身披鹤氅自王恭。

五老峰高,秀插云霄如玉笔;三姑石大,响传风雨若金镛。

仁对义,让对恭,禹舜对羲农。

雪花对云叶,芍药对芙蓉。

陈后主,汉中宗,绣虎对雕龙。

柳塘风淡淡,花圃月浓浓。

春日正宜朝看蝶,秋风那更夜闻蛩。

战士邀功,必借干戈成勇武;

逸民适志,须凭诗酒养踈(同:疏)慵。

三江

楼对阁,户对窗,巨海对长江。

蓉裳对蕙帐,玉斝对银釭。

青布幔,碧油幢,宝剑对金缸。

忠心安社稷,利口覆家邦。

世祖中兴延马武,桀王失道杀龙逄。

秋雨潇潇,漫烂黄花都满径;

春风袅袅,扶疏绿竹正盈窗。

旌对旆,盖对幢,故国对他邦。

千山对万水,九泽对三江。

山岌岌,水淙淙,鼓振对钟撞。

清风生酒舍,皓月照书窗。

阵上倒戈辛纣战,道旁系剑子婴降。

夏日池塘,出没浴波鸥对对;

春风帘幕,往来营垒燕双双。

铢对两,只对双,华岳对湘江。

朝车对禁鼓,宿火对塞缸。

青琐闼,碧纱窗,汉社对周邦。

笙箫鸣细细,钟鼓响摐摐。

主簿栖鸾名有览,治中展骥姓惟庞。

苏武牧羊,雪屡餐于北海;

庄周活鲋,水必决于西江。

(待续)

 

 

只要能受到爱的滋养,就能成长为善良的人

前不久,有个小姑娘的手机在地铁站口丢了,她的爷爷找到我们分局报警。老人跟民警说,手机一直能打通,但始终没人接。民警也帮着拨打,也是一样,于是有种不祥的预感,觉得是不是谁捡到了不想归还。

大家正合计着咋办,老人忽然发现自己的手机短信数量暴增,打开一看,原来是捡拾者发来的,大意是自己是名外卖骑手,送餐途中捡到了手机,见不断有电话进来,就发短信询问情况。因为老人关闭了信息推送,迟迟没给回复,他就一直发消息。

嗯,这位小哥是个聋哑人。

今天我有幸见到他,就跟他聊了聊。这时候他已经成了一名网约车司机,穿着一件很有少年感的帽衫,阳光帅气。过程中我们靠手机打字交流,尽管效率很低,但他敲出的每一行字都给我很大触动。

他跟我说,自记事起他就听不见声音,后来听父母说,是自己三岁时的一场高烧导致的残疾。那之后他去了特殊学校上学,成绩一直不错,后来又凭着努力考上了长春大学。三年前他大学毕业,因为身体原因不好就业,就和几个朋友结伴来北京跑外卖。

我问他,听说你把手机还给失主后,对方现金酬谢你也没要?

他说,是呀,我不能要,因为我遇到太多好人了,今天也想自己当一回。

他说最初送外卖时,他知道自己和别人不一样,为了安全骑电动车不能跑太快,所以每次在接单后,都会发短信告诉顾客,自己是聋哑人请多担待。出乎他意料的是,几乎所有人都特别理解,不仅不会催促,很多人还会嘱咐他慢点骑,甚至有人还会给予额外的赞赏。

他说从小自己其实已经受到了周围很多人的关照,但那时自己没走入社会,一切还显得自然而然。现在为了生活,自己不得不因为身体原因求一份包容,让他在这个大城市走稳每一步、吃饱每一顿饭,这些包容让他觉得弥足珍贵。

记得有天下大雨,高峰期他在商铺等了半天还没出餐。因为手里还有其他快超时的订单,他只能先赶去送。途中他看到好几个未接来电,赶忙给顾客发消息说自己是听障骑手不方便接电话,出餐太慢请对方耐心等待。很快对方回复:不着急,慢慢来别着急,下雨路滑,骑车要注意安全呀。

当把餐送到对方手里后,他打字说不好意思让你久等了。对方也打字:没关系,辛苦了,你也不容易,随后还在平台内给他打赏了五十块钱。

但也有过挫折。前一阵,他转行开起网约车,循着以往的经验,也会在平台内提前给顾客发消息告知自己的情况。有一次一个顾客赶时间没来得及看消息,上车后就要求他快点开,他没听见。几次之后,对方大为光火,伸手拍他肩膀,说自己快迟到了,必须赶紧抄近路。

这会儿他才醒悟过来,拿出手机打字:对不起,现在堵车太严重了,一时还换不了路线。您要是迟到了我可以赔偿您误工费。

终于到了目的地,乘客抱怨自己迟到了二十分钟。他慌张地掏出五十块现金递想要补偿对方,被一口拒绝。

随后接到投诉,平台处罚他四小时内不准开工。

那次之后他复盘了整件事,觉得问题在于自己没有事先交代清楚。于是他购买了提示牌挂在车座上,又在车内装了语音播放器,乘客上车时自动播放:尊敬的乘客您好,我是听障司机,很高兴为您服务,有什么事情请用打字跟我交流,谢谢理解!

上个月有个大哥坐他的车,他一路按照导航开,快到目的地时,大哥突然拍他肩膀,拿出手机,上面打着一行话:不好意思,我刚看到牌子,不知道你听不见,挺不容易的!

这会儿他才反应过来刚才大哥应该是一直跟自己说话,见自己不搭理,正暗自搓火呢。

大哥又打字,说你这特惠快车也挣不了多少钱,我把剩下的钱补给你,付款码打开!他说不用,大哥就坚持不下车,直到等他打开二维码扫了三十块钱。末了,大哥下车前又把身上仅有的十六块现金塞给了他才跳下车。

还有的乘客,在下车前,会拍拍他肩膀,他回头,发现手机屏幕上是三个最大化的字:谢谢你。

还有的乘客,会在他的服务评价中,打出一长串 “加油”。

……

听完我忽然有种豁然开朗的感觉,也许正因为他们和我们不同,才会从不一样的维度,感受到这世界上我们不曾体会过的美好。

有些感动我们可能一辈子都遇不上,但不代表它们不存在。有些人可能生来就充满遗憾,但他们也能在不停被爱着的过程中,滋养出一份超乎寻常的善良。

他说,我也想做一回好人。我想说,你时时刻刻都很好呀。因为从你的文字里,我第一次真切感受到,我们大家都是很好很好的人。

深夜翻看他的微信头像,是他躺在自己车里,沐浴在车窗洒进的夕阳中,怀里抱着一只小猫。

和我们,那么的一样,又那么的不一样。

北漂十年,搬家三十次

就叫她伯姐吧,她说,因为她的网名是「伯德大姐」。这个名字来自电影《伯德小姐》,「Lady Bird」,一个美国小镇女孩梦想着脱离家乡去往纽约的成长故事。在青春期的压抑与反抗中,远方的「纽约」像是一切问题的答案。来自东北小城的伯姐很喜欢这个故事。她有意练习了一口标准的普通话,别人不问起的话,她从来不主动提起自己的老家。

伯姐就快 35 岁了,二十年后的 Lady Bird,已经北漂十年。北京向她展示了这个答案。从 20 块钱一晚的集体宿舍住起,辗转于双井、常营、亦庄、西二旗,住过群租房、隔断间、朋友家客厅沙发、自如次卧和互联网大厂的公租房,伯姐至今已经在北京搬了 30 多次家。工作也换过很多次,清闲的,忙碌的,基本都是只有在北京才能找到的。作为一个被书籍和电影哺育大的「文青」,除了北京,伯姐不知道还能在哪里找到这类影视传媒相关的工作。

Lady Bird 到处飞,伯姐曾经一个人背着巨大的户外包,花了一年时间搭车环游中国;也曾经用自己全部的收入到 15 个国家旅游。身边的朋友替她痛心,这么丰富的经历怎么没有用来「变现」。伯姐也曾几度离开北京,但每一次最后她还是选择回来。

伯姐在北京漂流,享受着「798」「小西天」的文化氛围,也忍受着深夜 12 点上百人排队打车的大厂加班夜。她说,自己就是一个最普通的北京打工人。她赶上过互联网媒体发展的潮流,也错失过通过婚姻留在北京的机会。北京这座城市欲拒还迎地向她开着一扇半掩的门,它允许你的窥探,接受你的燃烧,但始终拒绝你的进入与停留。去年年底,伯姐被大厂裁员,并因此失业了一整年。她恍然发现,35 岁的年纪,她好像无法再在北京找到一份工作了。

与伯姐通话的那天,北京正在经历一个寒冷的冬夜。这让她想起自己的东北老家。也是在一个寒冷的季节,16 岁的她望着家乡的天空发誓,以后我一定要离开这里。二十年后,北京西二旗的公租屋里,她有时想着离开,有时又想着留下。现在她并不知道自己将到哪里去。

以下是伯姐的讲述 ——

1

我住在西二旗,现在晚上 8 点多,正是下班的高峰期。今天北京下大雪,这个温度(这么冷),我猜现在外面应该有好多人堵在地铁站,想打车打不到,或者干脆就只能先步行。

本来我刚才还有点犹豫,要不要接受这个访问。我觉得文章发出来一定会有人骂我:在北京搬了 30 多次家,她活该;工作做了这么多年也没有做到管理层,现在被裁员,活该。但是刚刚想到外面的这个场景,让我一下子坚定了,我要把我的经历讲出来。一定有人不理解,也一定有人能感同身受。我的故事,就是在北京普普通通的一个打工人的故事。

我现在住的地方是前单位 —— 一家互联网大厂 —— 的公租房。可以说是我在北京住过的那么多房子的一个顶峰。它大概 30 平,租金也非常低,就 2000 多块钱。想在海淀再找到这样的房子是不可能的。去年被裁员之后,我开始跟这家公司打劳动纠纷的官司,至今流程还没有走完,所以我目前也还住在这边。

今年年初的时候我试探性地向外面投简历,还是可以在西二旗找到一些外包工作的,只不过我因为没有离职证明而没有办法办入职,但当时我的心态还是很乐观的。但等到叶子渐渐落了的时候,我就发现我的简历再投出去,完全没有回应了。别人一看,你超过了 30 岁,他就简历看都不会看的。我是没有想到我这么多年的运营经验,现在是完全找不到工作。

在大厂工作的那三年,我比驴还要忙,几乎没有太关注自己的生活,一心都扑在工作上。就连除夕夜我都在公司加班,等过了夜里 12 点,怎么打车也打不着,要排几个小时,你就只能这么干等着,等到半夜 3 点才打到车,回家倒头就睡。连续三个春节我都没有回过老家,都是这么过的。在大厂里面,你不知不觉地就掉入一个陷阱,你觉得自己不是一个螺丝钉,而是一个很重要的部分,会有这种错觉。但谁也不知道,裁员的那一天什么时候到来。

在 2020 年,我从原先 9 平米的出租屋搬到这个公租房的时候,我非常开心,在漂了这么久之后,我终于有了一个自己的开间。我父母还从老家过来帮我置办了一下。在这里,我可以洗澡洗多久都行,不用在乎别人怎么想;我也可以不再用公用的冰箱;半夜回家也不用担心会吵到别人。虽然这种公租房隔音都不是很好,而且这个楼就在路边,它旁边就是个工地,也是很吵的,它并不是一个十全十美的房子,但我的幸福感提升很高。我终于有了这么一个有尊严的房子了。

结果去年,差不多也是现在这个时候,我接到了裁员的通知。HR 找我谈,说可以把我调到河南去当审核员,我知道即使接受这个条件,到了河南,它还是会想办法裁掉你的。我的内心充满愤怒,裁员的条件完全不公开透明,年终奖也不发,三年多来攒下来的一大笔加班补助也要不回来。我就没有签字,选择了去和公司打劳动纠纷的官司。

其实当时我也没有想到,这个官司会这么难打,一年了这个事情没有进展。最大的影响是因为我的离职流程还挂在前公司的 OA 里,没有离职证明,五险一金也被断了,我没有办法再在北京入职新工作。我想过各种办法,甚至去问过麦当劳的零工,连这种工作都需要你的五险一金证明。

我也想过去挂靠一些中介,去做收纳师、陪诊师,结果发现这里面水很深,很难进去。我也想着能不能去做家教,因为我大学上的是师范专业,也还算有一个背景在这儿。但是不行,在北京,做家教的起码都是 985 毕业,很多还要求你有住家经验。我这才发现脱离了大厂,你真的什么也不是。之前你的经验,做汇报、做表格、怎么和业务方谈判,这些东西离开大厂的系统之后根本都用不上。这会让你有巨大的落差,难道我真的只能去送外卖了吗?但那个世界,我也进不去。

我尝试做自媒体博主,这是目前我唯一能做的工作了。小红书更新半年后,粉丝量一千多个,也没有变现,我认为是失败了。那天我在小红书上还刷到了我刚来北京工作时候的一个小领导,她当时算是当时网络上的一个小名人,还做出过网上曾经很火的营销策划。她在小红书上说,她现在也因为在北京找不到工作,回到了老家。在她的城市里面,更难找工作了,她就去做便利店店员,熬到后半夜凌晨 3 点的时候,心脏剧烈地疼痛,很快也辞职了。我们简单聊了两句,当年饭桌上的谁谁,你还记得吗?记得,真的很油腻。然后,我们礼貌性地点了互相关注,也就没有再说话。

2

2012 年 4 月份,我一个人拎着箱子来到了北京。那时候 10 号线还没环起来,终点是劲松站,周边的双井、百子湾那一片有密集的居民区。我在 58 同城上找到了双井的一个床位,20 块钱一天,一间房住 12 个人。

那几年我父母陷在照顾家里卧床老人的漩涡里面,自顾不暇,也不怎么管我,听说我要去北京,我妈对我唯一的嘱托就是,不要违法犯罪就行了。

那个时候我觉得到了北京,我一定能过上自己向往的文艺生活,可以看演出,可以看电影,甚至有机会接触到这些行业,这是我最大的一个愿望。小的时候我认为自己是文艺青年,在别的孩子都在读《哈利・波特》的时候,我就在看三毛、张爱玲、王小波。那时候对一个四五线城市的小女孩来说,能看到这种书是相当珍贵的,我就不停地看。看张爱玲写她在香港读大学、看三毛写她去过那么多国家,那些故事给我埋下一颗种子,让我开始有了不安分的心。

你看过《漫长的季节》吗?那就是我小时候的生活。我们家就在工厂区附属的楼房里面,我爸妈也是双双下岗,后来我爸就是像剧里面那样,去开出租车,一模一样的,我妈就留在家里面做家庭主妇。厂房很破败,气氛也很压抑,甚至就在我们那个厂区里就发生过凶杀案,一个人下岗后没钱,带孩子去医院看病,医生不给看,他就把医生给弄死了。

在那样的环境里,父母很努力地为了生计奔波赚钱,是没有办法给你太多关心和爱的。我现在觉得,我后来的很多经历,都和我小时候缺爱导致的不自信、内核不稳有关系。可能他们有 5 分的爱,已经把 4.5 分全都给你了,但他们根本不知道世界上还有 100 分的爱。

我清楚地记得我高二的时候,有一天走在路上,东北那边先下雪再解冻,路上就一层冰。我走着走着,一个跟头就摔下去了,有一两秒钟都有点失去意识似的。我就那么躺在地上,看着那个天,暗下决心,我以后一定要离开这里。

高考的时候,我就差两分没上重本线,当时信息也很闭塞,不知道怎么报志愿,我爸就给我报了一个老家这边的二本师范,相当于一下滑落到二本最低档的学校了。那四年我过得非常不开心,和室友也有非常多的摩擦。我就看电影,按片单刷,先看张艺谋、贾樟柯,觉得真牛;再看日本导演、韩国导演,原来电影还能这么拍;然后就是看小众的欧美文艺片。到大学毕业的时候,我应该就已经刷了 1000 部电影了。那就是我在那个时候的精神寄托。

所以对于我来说,如果我想追求文艺,就必须来北京,才能靠近这个行业。刚来的第一个月,我就拎着箱子在双井搬了三四次家,从 20 块钱的搬到 35 块,再搬到 40 块的,可能室友就能少几个人。跟那些室友我也没有交流过,我当时属于沉浸在自己世界里面那种女文青,性格不算特别开朗,只记得当时附近有一个夜市,有个推车卖的热干面很好吃,听说他家现在已经做大了,做成连锁店了。

虽然一直在投传媒方向的简历,但其实我来北京之后第一份工作,是在郊区一个大专做教务老师,管排课、打杂。因为这份工作能包吃包住,对于当时的我是很有吸引力的,我就非常高速地入职了,搬到了学校的教师宿舍里面。

在那个学校,我就觉得这些同事怎么都这么奇怪,有的天天就是照镜子,没事干,有的就在办公室里插科打诨,我在里面格格不入。我们住的宿舍在一个二楼,就是在像办公室一样的房间里打上几个床,也不能锁门,有时候一出门还能看到外面有大哥往里瞅。这份工作只做了很短的时间,我就又回到了双井。

这个时候就不住床位了,租了一个隔断间,好像是 1100 块钱一个月。一百多平的房子,分了五六户,属于是空调都得从隔断中间掏个洞,你一半他一半那种。我清楚地记得主卧住了一个歌手,因为她每天晚上都要练嗓,一个一个音阶边唱边弹。我还觉得她是一个很上进的人,天天都练。没窗户的那间住了一对来北京做小买卖的夫妻,还有一屋住了两个男生,非常大杂烩的一个场景。

那段时间微博刚刚兴起,就有专门给人写大号的那种网络中介公司。人家看我看的电影很多,就说我们这儿有一个影视的账号,你来写,还可以跑一跑发布会,见见明星,工资 3500 块一个月,我就觉得挺好。

但为什么这段打工经历令我不开心呢,那个时候我们会跟甲方吃饭,在饭桌上,他们就逼着你讲一些黄段子。我那个时候才 20 多岁,也没有性经历,那怎么办呢?我就只能编,因为你也不能冷场,不然你这工作还想不想要了?吃完饭之后,饭桌上的甲方就会来找你说些有的没的,很油腻的东西。包括当时公司要求写文章要有一些浮夸的风格,我也不是很适合,所以做了半年我也就辞职了。

在那之后,我的人生就进入了一种漫无目的的漫游状态。那段时间有个纪录片叫《搭车去柏林》,我看完之后觉得,太牛了,他俩居然能从北京一直搭车搭到德国,这个念头就在我心中萌发出来,我也要去搭车。

3

我把北京的行李寄存在一个朋友家里,后续的一年多,我一直在路上。之前攒的工资,再加上找家里要了一点,一共两万块钱,我几乎把中国走了一遍。当时对丝绸之路很着迷,我就从北京到陕西、甘肃、青海、西藏、新疆、内蒙,后面一路下到广东,然后又搭回山东。一开始有一部分是坐火车,后面离开西藏之后一路就都是搭车了。

一般我是在高速路收费口,或者服务区,看谁能带我走一段。那个时候也被逼着打破了我这个文艺青年高冷的人设,到处去跟人聊天。很幸运,我也没遇到什么危险,一路上很多人都对我很热情。在新疆哈密附近,有个做生意的姐姐看我那个样子又黑又瘦的,还让我跟她一起住酒店,带我一块吃晚饭,她还炒了个鸡蛋给我吃。在湖南张家界的时候,有个司机都已经开出去了,又倒回来,说:我知道你是干什么的,我没结婚之前也有这个愿望,我很羡慕你。最后我下车的时候,他还送了我一本《徒步中国》,那本书他一直放在车上。那一年的生活,虽然风餐露宿的,有时候甚至不能洗澡,但是真的特别开心。

后来我的一个发小一直埋怨我,你去过那么多的地方有什么用,你都没有变现,这些经历到最后也没有给你自己带来一份收入。她说我错过了好几个风口,微博、公众号兴起的时候你没做,现在短视频兴起了,你也不想做。她就觉得我这样在她看来没有太大的意义。她是一个目标很明确的人,决定考公之后,毅然决然辞职,连续考了 5 次,最终上岸了。她现在也过得很好。但这种生活,我不想去过。即使是现在问我,我也不想去过。

搭车到山东的时候,我去见了一个网友。他是在网上写小说的,非常有才华,我这种女文青,就容易被这种男文青吸引。见面之后,我们也算确立了关系,这是我第一次,也是到现在唯一一次谈恋爱。

2014 年,我回到了北京,重新找工作的期间,就住在几个豆瓣网友的家里,他们也是几个人合租的,对我非常友善,都没有收我租金,我就说那我帮你们打扫一下屋子,就这么在他们的客厅住了几个月。

当时版权管理不严格,有很多公司会开发盗版的电影 APP,需要你写一些推送文案把片子宣传出去,或者做一些校对字幕、上传资源之类的工作。6 千左右的工资,也没有五险一金,这样的工作很好找。我因此又搬到了常营,在常营也搬过几次家。后来碰到一个很好的机会,我进了一家电影售票 APP 公司,在那里,只要勤奋肯干,做个几年,是能积累起很好的经验的。但做了 20 几天之后,我就辞职了。因为当时,我这个男朋友跟我提分手,我一下就崩溃了。

其实后来我才知道啊,我是被他骗了,他的名字、身份、经历,都是假的。我倾尽所有的一次恋爱,最后是这样的结局,我就怎么都走不出来。辞职之后我离开北京,回老家,每天以泪洗面。

可以说在 2016 年之前,我都没有真正长期坐班的经历,一直是在打零工。可能在那段时间里,我搬家的次数加起来已经 20 几次了。每次的原因也是各种各样的,因为房东喝醉了在门外敲了一夜的门;因为合租的情侣关系不好彻夜吵架砸东西…… 那时候北京租房市场还没有像现在一样被几家中介垄断,你会遇到各种奇葩的房子和室友,以及各种套路你的黑中介。但从某一个角度来说,那个时候的我很自洽,我可以忍受不好的居住条件,我总是有希望,什么时候不行了我就换一换,也总能找到工作养活我自己。在那个时候,我并不厌倦北京。

4

在老家休息了 8 个月之后,2016 年春天,我又回到了北京。我还是得回来赚钱。这次我搬到大兴,在亦庄找了一个给电影公司写影视账号的工作。

我在大兴一共待了十五六个月,那是我在北京最快乐的一段时光,工资不到一万,没有太多复杂的人际关系,可以每天狂看电影看书,也不用接触外人,做的都是自己喜欢做的事情。同事们几乎都是北京人,大兴附近的拆迁户,他们就在家附近干着一份轻松的工作,工资也不高,他们很知足。因为大家都喜欢电影,也很聊得来。我这时候才发觉原来还有这种人,原来不是所有人都像我一样,是漂在北京的。

那段时间我每天都没有压力,即使我快 30 岁了,还没有感受到太多的危机,说去考虑一下未来什么的。我沉浸在那种温水里面,非常地开心。空闲的时候我四处去国外旅游,可能光日本就去了 6 次。最后离开那里也是因为想要旅游,想去更远的国家,发现我银行的流水不足以办签证,也不足以维持我旅游的开销,才觉得我得去找一份 1 万块钱以上的工作。

我就去了一家朝阳那边的大公司,算是半互联网公司吧,现在它都已经黄了。这份工作和我之前的工作很不一样,工作压力非常大,从此没有了周六周日,我一直在无偿地加班,不停地写周报、日报,各种报,自己的生活方式和兴趣爱好就被完完全全打破了。我记得那时候万念俱灰,就像纺织女工一样,每天盯着电脑。之前在大兴的时候,我还会买纸质书放在出租屋里看,现在我都已经不看书了。

那几年北京租房的方式也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你开始发现很多地段在论坛和小组上找不到房子了,房源都被那几年兴起的租房中介把控得死死的,想住在这个小区,就必须找他们租。他们会把房子装修得有品味一点,看起来比之前刮大白那种好一些,让你觉得自己住得还挺温馨的。但与此同时市场价格也被他们抬高了。同样的房型原来 2000 多能租到的,现在至少要到 3000 元。年轻人在其中就很弱势,是没有议价的能力的,它想租多少钱就租多少钱,你离不开他们,甚至还得感谢他们。

搬到这种房子之后,我遇到的室友也变得比较「精英」,受过良好教育的,素质也很高。可以说居住环境确实是改善了。与此同时还发生了一件事,让我觉得我的人生似乎要起飞了。在公司,同事看我喜欢旅游,就跟我说,办公室里有一个跟你年龄相仿的男孩子,还挺有实力的,是个北京拆迁户,应该能跟你玩到一起去,我介绍你们认识吧。

其实这个开头就预示着结局,你想在办公室这么久,他都没有吸引到过我,对吧?但我跟爸妈提起这件事之后,他们俩就高兴得觉得这是祖坟冒青烟了,我的女儿居然能在北京搭上一个拆迁户,我的天,狂喜。我跟他接触了一阵,有一次他提起彩礼这个事情,我就跟他说我不觉得结婚应该有彩礼。不是为了恭维他啊,我真的是这么想的。那一刻他眼睛就放光了,你知道吗(笑)。他也觉得:终于有一个人跟我在一起不是图我的钱。

我们两个一共相处了 20 多天吧,他肯定是个好人,但他就是没有吸引我的点。现在回想起来,我也有错,也没有再给他多一点的时间再接触接触。一起出去看电影,我想看《邪不压正》,他想看《西虹市首富》,我就觉得越处越不对劲。包括我们对未来生活的计划,也有很大差别。我心里清楚这肯定不是我的正缘。就在这个时期,我的业务部门解散了,我就失业了,借着这个契机我也就不再跟他联系了。

后来我听说这事给他的打击还非常大,他很伤心,后来迅速地相亲认识了一个女孩就结婚了,现在孩子都很大了。我爸妈知道之后把我臭骂了一顿,大吵大闹,甚至哭着来求我。他们说你懂什么啊,爱情到最后都是会消退的。但我就觉得,我的原生家庭,我的成长环境,从来没有给过我足够的爱,让我能识别爱,懂得爱。我就每天生活在我自己的书和电影、自己单身很愉悦的氛围里面,我不懂得真正的爱是什么样的。到现在我也不懂。

这次失业之后,工作变得不像以前那么好找了,影视寒冬,很多电影公司都不招人。2019 年年末,我最终入职了我后来工作了三年的这家大厂来做运营,从朝阳搬到了我现在所在的西二旗。

其实我来之前都不知道西二旗是这样一个地方,这么偏僻的地段,9 平米的房间居然要 3000 多块钱。之前我在朝阳,2 千多还能租到 14 平朝南带落地窗的房间呢,周边配套设施也很好。后厂村这附近都是回迁房,并且没有集中供暖,外卖软件打开周围都是那种没有招牌的「僵尸饭店」,很荒谬。

但是呢,你听过那种「大厂工牌」笑话吗?大厂就是有一种能力,让你觉得自己的工作是非常重要的,出去跟别人一说,大家也都知道你在做什么。你不知不觉地就会对这里产生一种认同感。特别是进去一年之后,我逐渐适应了大厂的工作方式,又排到了现在这个很便宜的公租房,终于在北京有了一个属于自己的开间。我会觉得,就这样一直在这里继续做下去,我会在北京有一个很稳定的生活的。

5

在北京住过这么多的地方,我的生活方式也在随着居住地的变化而改变。住在朝阳的时候,周围很繁华,配套设施也很完善,你想吃什么,想买什么,几乎附近都有。它是很适合年轻人居住的一个地方。我还可以经常跟朋友出去吃饭,去蓝港逛街,去三里屯的美嘉看电影。说起来,现在三里屯美嘉也倒闭了。从朝阳坐地铁去各个地方都很方便,虽然离得远,但我会经常去小西天(中国电影资料馆)看电影。在大学开放的年代,我也很喜欢去逛清华,跑这么远过去,我也不是去听课什么的,就是想在里面溜达。我记得清华有个叫青青炸鸡的,十多年都没有涨价,可就是很好吃。

亦庄呢,就不太一样,它现在发展得也很好了,但我 2016 年在那边的时候,周边的区域都还没怎么开发起来,只有一些工业制造区,住在那边的很大一部分是拆迁户。我记得当时那里最时髦的一家餐厅是日昌餐厅,最时髦的地方就是林肯公园。这可能也是我离开那里的其中一个原因吧,那里的环境和我作为一个年轻人的需求是完全不匹配的。

至于西二旗,你知道,我现在住的地方旁边就是一个工地。这三年,我就看着沙子和土一车一车往里运,楼一天天地就盖起来。旁边的路口在修高架桥,每一次从这个桥底下过,就会发现这个路口怎么又变了。现在同一个路口和我年初经过的时候已经完全不一样了。

当然,西二旗的地铁是出了名的很可怕,早晚高峰的时候是「人间地狱」,所有的人挤过那个闸口,是一个很可怕的景象。我自己在大厂这几年并没受过什么通勤之苦,因为我住得离公司很近,有那种私家巴士做往返接送的生意,我一般是坐那种,或者骑自行车和打车。

所以我为什么说这份工作是一个温水煮青蛙的过程,你会越来越觉得,我现在都不用合租了,也不用挤地铁了,好像自己也慢慢有了尊贵的身份。由奢入俭难,如果你让我现在再去跟人合用一个厨房、一个卫生间,我可能就接受不了了。

精神上的退化也是方方面面的。在亦庄跟人合租的时候我还会买纸质书,但现在我家里连书架都没有,这里的工作强度是不允许你投入到一本书里面去的。当年买的那些书,后来随着搬家的过程也慢慢出掉了。一开始书看不了了,但是电影还可以,我还在用豆瓣的时候,看过的电影应该已经标记到四五千部了。可是后来我们的业务涉及到需要去看短视频,看了短视频之后,你就连电影都不想看了。你必须得承认,人就是会退化,会变懒。

其实现在打开豆瓣,也会发现用户跟当年已经是换了一拨人,整个风气都不一样了,我现在已经完全不登录这个软件了。这么说起来,其实北京也是这么一回事。有些人离开,又会有新的人入场。

在实际裁员几个月前,其实脉脉上面就已经有很多的风声了。我当时就觉得,如果要裁员的话,那肯定会轮到我。我是我们组年纪最大的。后来事实也是这样,留下的都是 94 年、97 年的。

我这个人,失业与失恋总是伴随着一起来。那几个月我认识了一个研究赛车的北京男孩,是个很聪明的海归博士,我又一次强烈地被吸引。他一开始很主动,但当他得知我被大厂裁员后,一下就疏远了我。这是上次分手 8 年后唯一一次心动,却在冷暴力中不明不白地收场。我非常难过地去求助心理咨询:为什么我为公司付出那么多,到头来却被赶走?为什么为喜欢的男生付出了那么多,却还是会在他权衡利弊之后被放弃?我究竟做错了什么?还会有人爱我吗?咨询师能为我的问题寻找新的视角,但却无法阻止我得出这个结论:现在的我,真的很失败。

就这样,在过去三年的工作榨干了我六年的能量之后,今年,我突然一下就闲下来了。春天,我到南方去找朋友散心,补了几部积攒很久没有看的剧。夏天,我沉迷于学英语,真的很努力地学了一阵,至少雅思 6.5 分我是比较有把握的。但最后看着 2600 块钱的报名费,我还是没有去考。秋天,我开始做博主,写了一系列「打工人美食图鉴」,把我这些年在北京吃到的各种小吃测评了一遍。我发现评论区真是因为各种各样的理由都能骂起来,一个煎饼能不能加生菜的事情来回地吵,还有店主看了我的测评就过来网暴。这博主真的是需要一颗很强大的心脏,不然就会陷入无尽的内耗。后来我就不上网了,豆瓣,微博,抖音,我都不看了。

冬天,我去医院挂了号。我深陷「我很失败」的情绪里:怎么会这样?是不是我做错了事情?我就在这种纠结里走不出来了。医生反复问了我很多问题,然后告诉我,你并没有抑郁,可能只是困在之前的事业和感情问题里找不到出口,你要去寻找新的破局的方法。我也怀疑自己是不是有一些边缘型人格障碍,我看一些心理学的书上讲,这种人属于是「没有皮肤的人」,非常的敏感,我觉得我就是这样。但这也被专家否认了。他说,你对自己上纲上线了。

可能我还是没有活明白。那天我翻我之前写的公众号,看到我记录过大刘在《球状闪电》里写的一句话,「美妙人生的关键在于你能迷上什么东西」。我当时还这么文艺,还会摘抄这么一句话,我现在都不太记得这篇小说讲的是什么事儿。

曾经有一段时间,我觉得我似乎是找到了一个平衡的。我能达到工作量和时间的一个平衡,有时间的话,我就能出去玩,工作压力也没有这么大。但这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工作呢?

我去做心理咨询的时候,咨询师说我身上有一个很大的优点,我不是活在过去,不断后悔之前的选择的人。他说,你总能从过去的事情汲取到一些力量,然后往前走,你这一点特别好。

我到现在还是会有要走出去、要继续往下走的那种信念,而且是挺强烈的。就像搬家对我来说从来不是一个多辛苦的事,我是一个今天说要搬家,一个晚上就能非常熟练地打包好所有行李的人。只是我还是没有寻找到真正属于自己的位置。可能会在某一个地方,它不是在这里 —— 也有可能在这里 —— 在我真正自洽的那一刻。从这个角度讲,我还真不觉得这一年的经历是多么重要的一个事。未来一定会有某一刻,我会觉得北漂居无定所搬家 30 多次、失恋和裁员就是我人生中的小事。我一定会跟自己和解。

北京城像一块大豆腐,四方四正。城里有大街,有胡同,大街、胡同都是正南正北,正东正西。北京人的方位意识极强。过去拉洋车的,逢转弯处都高叫一声“东去!”“西去!”以防碰着行人。老两口睡觉,老太太嫌老头子挤着她了,说“你往南边去一点。”这是外地少有的。街道如是斜的,就特别标明是斜街,如烟袋斜街、杨梅竹斜街。大街、胡同,把北京切成一个又一个方块。这种方正不但影响了北京人的生活,也影响北京人的思想。

胡同原是蒙古语,据说原意是水井,未知确否。胡同的取名,有各种来源。有的是计数的,如东单三条、东四十条。有的原是皇家储存物件的地方,如皮库胡同、惜薪司胡同(存放柴炭的地方)。

有的是这条胡同里曾住过一个有名的人物,如无量大人胡同、石老娘(老娘是接生婆)胡同。大雅宝胡同原名大哑巴胡同,大概胡同里曾住过一个哑巴。王皮胡同是因为有一个姓王的皮匠。王广福胡同原名王寡妇胡同。

有的是某种行业集中的地方。手帕胡同大概是卖手帕的。羊肉胡同当初想必是卖羊肉的。有的胡同是像其形状的。高义伯胡同原名狗尾巴胡同。小羊宜宾胡同原名羊尾巴胡同。大概是因为这两条胡同的样子有点像羊尾巴、狗尾巴。有些胡同则不知道何所取义,如大绿纱帽胡同。

胡同有的很宽阔,如东总布胡同、铁狮子胡同。这些胡同两边大都是“宅门”,到现在房屋都还挺整齐。有些胡同很小,如耳朵眼胡同。北京到底有多少胡同?北京人说:有名的胡同三千六;没名的胡同数不清。通常提起“胡同”,多指的是小胡同。

胡同是贯通大街的网络。它距离闹市很近,打个酱油,约二斤鸡蛋什么的,很方便,但又似很远。这里没有车水马龙,总是安安静静的,偶尔有剃头挑子的“唤头”(像一个大镊子,用铁棒从当中擦过,便发出噌的一声)、磨剪子磨刀的“惊闺”(十几个铁片穿成一片,摇动作声)、算命的盲人(现在早没有了)吹的短笛的声音。这些声音不但不显得喧闹,倒显得胡同里更加安静了。

胡同和四合院是一体。胡同两边是若干四合院连接起来的。胡同、四合院,是北京市民的居住方式,也是北京市民的文化形态。我们通常说北京的市民文化,就是指的胡同文化。胡同文化是北京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即使不是最主要的部分。

胡同文化是种封闭的文化,住在胡同里的居民大都安土重迁,不大愿意搬家。有在一个胡同里一住住几十年的,甚至有住了几辈子的。胡同里的房屋大都很旧了。“地根儿”房子就不太好,旧房檩、断砖墙。下雨天常是外面大下,屋里小下。一到下大雨,总可以听到房塌的声音,那是胡同里的房子,但是他们舍不得“挪窝”,——“破家值万贯”。

四合院是一个盒子。北京人理想的住家是“独门独院”。北京人也很讲究“处街坊”“远亲不如近邻”。“街坊里道”的,谁家有点事,婚丧嫁娶,都“随”一点“份子”,道个喜或恼,不这样就不合“礼数”。

但是平常日子,过往不多,除了有的街坊是棋友,“杀”一盘;有的是酒友,到“大酒缸”(过去山西人开的酒铺,都没有桌子,在酒缸上放一块规成圆形的厚板以代酒桌)喝两“个”(大酒缸二两一杯,叫作“一个”);或是鸟友,不约而同,各晃着鸟笼,到天坛城根、玉渊潭去“会鸟”(会鸟是把鸟笼挂在一处,既可让鸟互相学叫,也互相比赛),此外,“各人自扫门前雪,休管他人瓦上霜”。

北京人易于满足,他们对生活的物质要求不高。有窝头,就知足了。大腌萝卜,就不错。小酱萝卜,那还有什么说的。臭豆腐滴几滴香油,可以待姑奶奶。虾米皮熬白菜,嘿!我认识一个在国子监当过差,伺候过陆润庠、王垿等祭酒的老人,他说:“哪儿也比不了北京。北京的熬白菜也比别处好吃,——五味神在北京。”五味神是什么神?我至今考察不出来。但是北京人的大白菜文化是可以理解的。北京人每个人一辈子吃的大白菜摞起来大概有北海白塔那么高。

北京人爱瞧热闹,但是不爱管闲事。他们总是置身事外,冷眼旁观。北京是民主运动的策源地,民国以来,常有学生运动,北京人管学生运动叫作“闹学生”。学生示威游行,叫作“过学生”。与他们无关。

北京胡同文化的精义是“忍”。安分守己,逆来顺受。老舍《茶馆》里的王利发说“我当了一辈子的顺民”,是大部分北京市民的心态。

我的小说《八月骄阳》里写到“文化大革命”,有这样一段对话:

“还有个章法没有?我可是当了一辈子安善良民,从来奉公守法。这会儿,全乱了。我这眼前就跟‘下黄土’似的,简直的,分不清东西南北了。”“您多余操这份儿心,粮店还卖不卖棒子面?”

“卖!”

“还是的。有棒子面就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