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恨你，我爱你
我的妈妈在今年夏天做了子宫摘除手术。
在这个满是演唱会的夏天里，我们约好一同去看几场演唱会的夏天里，她独自躺在病床上，耳边没有歌声，然后就被推入病房，好几次。
我一开始很犹豫要不要动笔复述这段经历，我怕自己对于文字娴熟的掌握会令我的口吻显得鸡贼。
那天妈妈和我说：“你看，抖音上这姑娘拍了她妈妈的抗癌日记（vlog），很多人都鼓励她妈妈。你不是很会写文章吗？你也给我写写。”
换作以往，我这个不讨喜的倔驴女儿一定会回她：“少看抖音，没营养。”
但此时，我点点头，只说：“我得考虑考虑。”
我不知道该怎么下笔，因为我是在妈妈退休后，才有了“她是我妈妈”的概念。
没少与诸位朋友分享她往日的奇闻轶事。
我甚至还能翻找到上高中用的手机里，正值青春期的我被我妈骂到掉眼泪，还给朋友发短信抱怨：“我恨她！她不是我妈！她是个魔鬼！”
她脾气爆，人却心善至极，是典型的刀子嘴豆腐心。
我除了在青春期的时候不理解她，当我从少女成长为一名成年女性后，我开始懂得她，并且敬佩她很多方面的特立独行。
她不恋家，仿佛生了我就是生了我，把我撇给我爸照顾。好在我爸与她截然相反，是个顶温柔也特别负责的好男人。
那时候她在单位叱咤风云，工作效率高、工作能力强，单位同事们的凝聚力主要靠她带动。她无疑是个女强人式的人物，我朋友调侃她，说“你妈妈的单位应该挂一个牌匾，上面写‘义字当先’。”
她不着家，她忙着在事业当中实现自我价值。她和我爸离婚，因为她不愿被婚姻困住手脚。她约我出门吃西餐，从不因为我是她的女儿就让着我。她从没有泪眼婆娑地告诉我，你是妈妈含辛茹苦带大的（确实没有）。
她赚了钱，买高档护肤品，穿大牌，跟我说你还小，不是你的钱就不给你买了，你长大了自己努力吧。
她是这么一个人，直到她退休前，我对她最深刻的印象是：我俩不熟。
她在退休后搬回住家，我们共同生活了七年，这七年间我渐渐发现，她原来是爱我的。
而她控制不住的激素，不仅令她常年情绪不稳定，还暗中侵蚀了她的健康。
起初，她开始控制不住流血，一开始以为是月经，后来流得久了，去医院检查，发现是子宫里面长了个瘤子。
医生问了她生育的情况，也是那时我才知道，我妈妈为了怀上孩子，曾经流产过两次，直到第三次，“我”才顺利降临至她的身体里。
因为妈妈是特立独行的女人，我其实很疑惑她为何那样执着于生育，她不应该大手一挥，踩上她的高跟鞋扬长而去吗？
后来爸爸、舅舅告诉我，说我妈当年没怀孩子，导致我姥爷脸上挂不住，觉得丢人现眼，甚至连老干部活动中心都不敢去了。
用咱们现在的话说，我姥爷觉得我妈不生孩子，他将一辈子社会性死亡。
所以优生优育这个原则也没能让我爸妈丁克成功——我姥姥是同时罹患乳腺癌和卵巢癌的病人，妈妈的姐妹全部有这方面的疾病，而且都是在生育后病发的。
那么觉得“脸上没光”的我姥爷此间都忙活了什么？
六十几岁的我妈回忆道，语气中没有一丝一毫对亡父的留恋：“你姥姥乳腺癌，做乳房切除手术的那天，你姥爷在和几个老战友下棋。所以你姥姥做完手术，隔几天，还是一个人骑车回家的。”
“可是舅舅们都出去插队了，你呢？我姥爷没管你？”我问。
我妈答：“我那时候还很小，你姥爷连自己的老伴得乳腺癌做手术都顾不上，还会管我？我搬了一把凳子，踩着它，刚好能够得到灶台，自己给自己做饭吃。”
我想起我爸爸，我妈曾评价：“我可以不爱你爸，但我必须向你保证，你爸永远爱你。”
所以我妈说的这些往事，我根本不知道该从何共情，我姥爷在这方面竟然残酷到不可思议。
儿时我只不过是感冒，爸爸便抱着我哄了一宿，及时带我去医院，又给我添置了好几件冬衣。
而我的姥爷，这位只在乎自己在老干部活动中心地位的老头儿，原来他是这么对待我姥姥和我妈妈的。
总而言之，我妈两次流产，外加生过我，整个家族的女性又全得过这种病。
我妈说：“其实我心里早就有数，生了你，我又到了这岁数，肿瘤肯定早就等着来找我了。”
她便拼命趁年轻时燃烧她生命的热度，她永远是单位里最厉害的女强人，一呼百应，因为她看得到未来的困局，然后她被困在六十岁的伊始，独自躺到那张病床上。
她没有害怕，每天照常刷王嘉尔的视频。
其实我心里觉得对不住她，当然最对不住她的肯定是她的父亲也就是我姥爷，在明知自家女儿不适合生育的情况下，为了自己的面子硬要她走这条路。
奇迹般的是，上天不像对待姥姥时那样残忍，我妈的身体在确诊子宫里长瘤后依然表现得健康。
我带着她，去医院里一项项做检查，检查结果出来后我们也松了一口气——没有扩散，除了子宫，其它部位一切正常。
接下来就是手术，她禁了一个礼拜的巧克力后血糖终于降下来了，然后她被推入手术室。
全麻前，她握着我的手腕说：“这头罩戴着不舒服，很丑。”
“忍一忍吧，毕竟是做手术，我又不能找三里屯的理发师给你设计造型。”我跟她逗贫，试图装作我还是我，其实我的心在发抖，我不知道妈妈会否无恙。
手术很成功，科室主任也是个特别飒爽的大姐，跟我妈相处几天已经姐妹相称，告诉我妈：咱们妇科就没有死过人！
（多飒爽哈哈）
当然，我妈的最低目标不是“别死”，而是快乐地活。
她这些年来一直在践行这样的生活格调，她吃喝玩乐，已经走过天南地北。
所以她从手术室出来后的第一句话就是：我想吃麦当劳。
好，那就点！
接下来几天，我工作时，不在她身旁，却刷到护工阿姨的朋友圈，夸赞我妈是全天下最最好的大姐——我一看，妈天天请护工阿姨大鱼大肉地造，不愧是她。
她自己虽是事业女性，也做出来一番成就，很多人说她比好多家庭妇女要强得多，但她对这些外来的、世俗认为“没有她优秀”的女性亲如一家人。
我猜，大概和我姥姥走得早有关，她自然而然地就想要做保护身边所有女性的大姐大。
反倒是我先掉了眼泪。
我特别特别愧疚，我觉得命运还是捉弄了我们这对和解七年的母女。毕竟我已经给妈妈买了伍佰九月份的演唱会门票，但她要养病没法去看。
我说，因为我在乎你生活得快不快乐，要是你不快乐，我心里也不好受。
我妈一边看王嘉尔的视频，反问我：“谁说我不快乐？”
才说完没多久，我因为彼时工作忙碌，大概有三天没去医院探望（毕竟还有我爸爸和护工阿姨在）。
我再度见到我妈妈的时候，是收拾行李出院的那天了。
她见了我，我说：“对不起……”
话音未落，我妈快步走向我，与我紧紧拥抱，她哭了，她说：“我想你，你怎么才来接我啊。”
彼时我没哭，只是心里难过，其实我们每个人的胆子都差不多大，没谁一辈子能做女强人。
我也怕我一哭，场面会收不住。
直至回了家，我才明白我妈妈为什么哭——她觉得医院的床睡得不舒服，晚上才九点就不让玩手机了，她讨厌不自由。
现在，我们决定带她去私立医院，多花些钱，少掉些泪。
然后，她会进行放疗，再观察身体恢复得如何，制定下一步的计划。
至于那个被摘掉的子宫？
很抱歉，这个故事里没人怀念它。
我告诉我妈，无论结局如何，我们要让接下来的每一天都过得开心、不后悔。
是的，当一个女人永远失去了她的子宫，她将获得永恒的自由。
妈妈，一个女人根本不必守住子宫给予的生育义务，你永远热烈奔放，就像我十六岁那年说我恨你时那样，我开始爱你了。
我爱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