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首诗作很好,也不便是一诗人。
一诗中某句作得好,某字下得好,这些都不够。当然我们讲诗也要句斟字酌,该是僧推月下门呢,还是僧敲月下门?这一字费斟酌。
又如王荆公诗春风又绿江南岸。这一绿字是诗眼。
一首诗中,一个字活了,就全诗都活。用吹字到字渡字都不好,须用绿字才透露出诗中生命气息来,全诗便活了,故此一绿字乃成得为诗眼。
正如六朝人文,“暮春三月,江南草长。”绿字长字,皆见中国文人用字精妙处。
从前人作诗都是一字一字斟酌过。
但我们更应知道,我们一定要先有了句中其余六个字,这一个字才用得到斟酌。
而且我们又一定先要有了这一首诗的大体,才得有这一句。
这首诗是先定了,你才想到这一句。
这一句先定了,你才想到这一字该怎样下。
并不能一字一字积成句,一句一句积成诗。
实是先有了诗才有句,先有了句才有字。
应该是这首诗先有了,而且是一首非写不可的诗,那么这首诗才是你心中之所欲言。
有了所欲言的,然后才有所谓言之工不工。
主要分别是要讲出你的作意,你的内心情感,如何讲来才讲得对,讲得好。
倘使连这个作意和心情都没有,又有什么工不工可辨?什么对不对可论。
譬如驾汽车出门,必然心里先定要到什么地方去,然后才知道我开向的这条道路走对或走错了。
倘使没有目的,只乱开,那么到处都好,都不好,那真可谓无所用心了。
所以作诗,先要有作意。作意决定,这首诗就已有了十之六七了。
作意则从心上来,所以最主要的还是先要决定你自己这个人,你的整个人格,你的内心修养,你的意志境界。
有了人,然后才能有所谓诗。因此我们讲诗,则定要讲到此诗中之情趣与意境。
先要有了情趣意境才有诗。好比作画尽临人家的,临不出好画来。
尽看山水,也看不出其中有画。
最高的还是在你个人的内心境界。
例如倪云林,是一位了不得的画家。他一生达到他画的最高境界时,是在他离家以后。
他是个大富人,古董古玩,家里弄得很讲究。
后来看天下要乱了,那是元末的时候,他决心离开家,去在太湖边住。
这样过了二十多年。他这么一个大富人,顿然家都不要,这时他的画才真好了。
他所画,似乎谁都可以学。几棵树,一带远山,一弯水,一个牛亭,就是这几笔,可是别人总是学不到。
没有他胸襟,怎能有他笔墨!这笔墨须是从胸襟中来。
我们学做文章,读一家作品,也该从他笔墨去了解他胸襟。
我们不必要想自己成个文学家,只要能在文学里接触到一个较高的人生,接触到一个合乎我自己的更高的人生。
比方说,我感到苦痛,可是有比我更苦痛的。
我遇到困难,可是有比我更困难的。我是这样一个性格,在诗里也总找得到合乎我喜好的而境界更高的性格。我哭,诗中已先代我哭了。我笑,诗中已先代我笑了。
读诗是我们人生中一种无穷的安慰。有些境,根本非我所能有,但诗中有,读到他的诗,我心就如跑进另一境界去。
如我们在纽约,一样可以读陶渊明的诗。
我们住五层、六层的高楼,不到下边马路去,晚上拿一本陶诗,吟着他“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的诗句,下边马路上车水马龙,我可不用管。
我们今天置身海外,没有像杜工部在天宝时兵荒马乱中的生活,我们读杜诗,也可获得无上经验。
我们不曾见的人,可以在诗中见。没有处过的境,可以在诗中想像到。
西方人的小说,也可能给我们一个没有到过的境,没有碰见过的人。
而中国文学之伟大,则是那境那人却全是个真的。
如读《水浒》,固然觉得有趣,也像读《史记》般,但《史记》是真的,《水浒》是假的。
读西方人小说,固然有趣,里边描写一个人,描写得生动灵活。
而读杜工部诗,他自己就是一个真的人,没有一句假话在里面。
这里却另生一问题,很值我们的注意。
中国大诗家写诗多半从年轻时就写起,一路写到老,像杜工部、韩昌黎、苏东坡都这样。
我曾说过,必得有此人,乃能有此诗。
循此说下,必得是一完人,乃能有一完集。
而从来的大诗人,却似乎一开始,便有此境界格局了。
此即证中国古人天赋人性之说。
故文学艺术皆出天才。苏黄以诗齐名,而山谷之文无称焉。
曾巩以文名,诗亦无传。
中国文学一本之性情。
曹氏父子之在建安,多创造。
李杜在开元,则多承袭。
但虽有承袭,亦出创造。然其创造,实亦承袭于天性。
近人提倡新文学,岂亦天如人愿,人人得有其一分之天赋乎。
西方文学主要在通俗,得群众之好。
中国文学贵自抒己情,以待知者知,此亦其一异。
故中国人学文学,实即是学做人一条径直的大道。
诸位会觉得,要立意做一人,便得要修养。
即如要做到杜工部这样每饭不忘君亲,念念在忠君爱国上,实在不容易。
其实下棋,便该自己下。唱戏,便该自己唱。学讲话,便该自己开口讲。要做一个人,就得自己实地去做。
其实这道理还是很简单,主要在我们能真实跑到那地方去。
要真立志,真实践履,亲身去到那地方。
中国古人曾说“诗言志”,此是说诗是讲我们心里东西的,若心里龌龊,怎能作出干净的诗,心里卑鄙,怎能作出光明的诗。
所以学诗便会使人走上人生另一境界去。
正因文学是人生最亲切的东西,而中国文学又是最真实的人生写照,所以学诗就成为学做人的一条径直大道了。
文化定要从全部人生来讲。所以我说中国要有新文化,一定要有新文学。
文学开新,是文化开新的第一步。一个光明的时代来临,必先从文学起。
一个衰败的时代来临,也必从文学起。
但我们只该喜欢文学就够了,不必定要自己去做一文学家。
不要空想必做一诗人,诗应是到了非写不可时才该写。
若内心不觉有这要求,能读人家诗就很够。
我们不必每人自己要做一个文学家,可是不能不懂文学,不通文学,那总是一大缺憾。
这一缺憾,似乎比不懂历史,不懂哲学还更大。
再退一层言之,学文学也并不定是在做学问。
只应说我们是在求消遣,把人生中间有些业余时间和精神来放在那一面。
我劝大家多把余闲在文学方面去用心,尤其是中国诗。
我们能读诗,是很有价值的。
我还要回到前边提及林黛玉所说如何学作诗的话。
要是我们喜欢读诗,拿起《杜工部集》,挑自己喜欢的写下一百首,常常读,虽不能如黛玉对那个丫鬟所说,那样一年工夫就会作诗了。
在我想,下了这工夫,并不一定要作诗,作好诗,可是若作出诗来,总可像个样。至少是讲的我心里要讲的话。
倘使我们有一年工夫,把杜工部诗手抄一百首,李太白诗一百首,陶渊明诗一共也不多,王维诗也不多,抄出个几十首,常常读。
过了几年拿这几个人的诗再重抄一遍。加进新的,替换旧的,我想就读这四家诗也很够了。
不然的话,拿曾文正的《十八家诗钞》来读,也尽够了。比如读《全唐诗》,等于跑进一个大会场,尽多人,但一个都不认识,这有什么意思,还不如找一两个人谈谈心。
我们跑到菜场去,也只挑喜欢的买几样。
你若尽去看,看一整天,每样看过,这是一无趣味的。
学问如大海,鼹鼠饮河,不过满腹。
所要喝的,只是一杯水,但最好能在上流清的地方去挑。
若在下流浊的地方喝一杯浊水,会坏肚子的。
学作诗,要学他最高的意境。如上举“重帘不卷……”那样的诗,我们就不必学。
我们现在处境,当然要有一职业。职业不自由,在职业之外,我们定要能把心放到另一处,那么可以减少很多不愉快。
不愉快的心情减掉,事情就简单了。
对事不发生兴趣,越痛苦,那么越搞越坏。
倘使能把我们的心放到别处去,反而连这件事也做好了。
这因为你的精神是愉快了。
我想到中国的将来,总觉得我们每个人先要有个安身立命的所在。
有了精神力量,才能担负重大的使命。这个精神力量在哪里?
灌进新血,最好莫过于文学,民初新文化运动提倡新文学以来,老要在旧文学里找毛病,毛病哪里会找不到?像我们刚才所说,《红楼梦》里林黛玉,就找到了陆放翁诗的毛病。
指摘一首诗一首词,说它无病呻吟。但不是古诗同全是无病呻吟的。
说不用典故,举出几个用典用得极坏的例给你看。
可是一部杜工部诗,哪一句没有典?
无一字无来历,却不能说他错。
若专讲毛病,中国目前文化有病,文学也有病,这不错。
可是总要找到文化文学的生命在哪里。
这里面定有个生命。
没有生命,怎么能四五千年到今天?
又如说某种文学是庙堂文学,某种文学是山林文学,又是什么帮闲文学等,这些话都有些荒唐。
有人说我们要作帮忙文学,不要作帮闲的文学,文学该自身成其为文学,哪里是为人帮忙帮闲的呢?
若说要不用典,“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典故用来已不是典故。
《论语》“士志于道而耻恶衣恶食者,未足与议也”。
孟子“勇士不忘丧其元,志士不忘填沟壑”。
杜工部诗说“饿死焉知填沟壑,高歌但觉有鬼神”,此两句沟壑两字有典,填字也有典,饿死二字也有典,高歌也有典,这两句没有一字没有典,这又该叫是什么文学呢?
我们且莫尽在文字上吹毛求疵,应看他内容。
一个人如何处家庭、处朋友、处社会,杜工部诗里所提到的朋友,也只是些平常人,可是跑到杜工部笔下,那就都有神,都有味,都好。
我们不是也有很多朋友吗?若我们今晚请一位朋友吃顿饭,这事很平常。
社工部诗里也常这样请朋友吃饭,或是别人请他,他吃得开心作一首诗,诗直传到现在,我们读着还觉得痛快。
同样一个境界,在杜工部笔下就变成文学了。
我们吃人家一顿,摸摸肚皮跑了,明天事情过去,全没有了,觉得这事情一无意思般。
读杜工部诗,他吃人家一顿饭,味道如何,他在卫八处士家夜雨剪春韭那一餐,不仅他吃得开心,一千年到现在,我们读他诗,也觉得开心,好像那一餐,在我心中也有分,也还有余味。
其实很平常,可是杜工部写上诗里,你会特别觉得其可爱。不仅杜工部可爱,凡他所接触的,其人其境皆可爱。
其实杜工部碰到的人,有的在历史上有,有的历史上没有,许多人只是极平常。至于杜工部之处境及其日常生活,或许在我们要感到不可一日安,但在工部诗里便全成可爱。
所以在我们平常交朋友,且莫要觉得这人平常,他同你做朋友,这就不平常。
你不要看他请你吃顿饭平常,只是请你吃这件事就不平常。
杜工部当年穷途潦倒,做一小官,东奔西跑。
他或许是个土头土脑的人,别人或会说,这位先生一天到晚作诗,如此而已。
可是一千年来越往后,越觉他伟大。看树林,一眼看来是树林。
跑到远处,才看出林中那一棵高的来。这棵高的,近看看不见,远看乃始知。
我们要隔一千年才了解杜工部伟大,两千年才感觉孔夫子伟大。
现在我们许多人在一块,并无伟大与不伟大。真是一个伟大的人,他要隔五百年一千年才会特别显出来。
那么我们也许会说一个人要等死后五百年一千年,他才得伟大,有什么意思啊?其实真伟大的人,他不觉得他自己的伟大。
要是杜工部觉得自己伟大,人家请他吃顿饭,他不会开心到这样子,好像吃你一顿饭是千该万当,还觉得你招待不周到,同你做朋友,简直委曲了,这样哪里会有好诗做出来。
我这些琐碎话,只说中国文学之伟大有其内在的真实性,所教训我们的,全是些最平常而最真实的。
倘我们对这些不能有所欣赏,我们做人,可能做不通。
因此我希望诸位要了解中国文学的真精神,中国人拿人生加进文学里,而这些人生则是有一个很高的境界的。
这个高境界,需要经过多少年修养。
但这些大文学家,好像一开头就是大文学家了,不晓得怎样一开头他的胸襟情趣会就与众不同呀!好在我们并不想自己做大文学家,只要欣赏得到便够了。
你喜欢看梅兰芳戏,自己并不想做梅兰芳。这样也不就是无志气。
当知做学问最高境界,也只像听人唱戏,能欣赏即够,不想自己亦登台出风头。
有人说这样不是便会一无成就吗?其实诗人心胸最高境界并不在时时自己想成就。
大人物,大事业,大诗人,大作家,都该有一个来源,我们且把它来源处欣赏。
自己心胸境界自会日进高明,当下即是一满足,便何论成就与其他。
让我且举《诗经》中两句来作我此番讲演之结束。
《诗经》说:“不忮不求,何用不臧。”不忮不求,不忌刻他人来表现自己,至少也应是一个诗人的心胸吧!
链接:
杜诗的高境界在他不著一字的妙处上不觉有情而情自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