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4月

从一大早就下起雨来。下雨,本来不是什么稀罕事儿,但这是春雨,俗话说:“春雨贵似油。”而且又在罕见的大旱之中,其珍贵就可想而知了。

“润物细无声”,春雨本来是声音极小极小的,小到了“无”的程度。但是,我现在坐在隔成了一间小房子的阳台上,顶上有块大铁皮。楼上滴下来的檐溜就打在这铁皮上,打出声音来,于是就不“细无声”了。按常理说,我坐在那里,同一种死文字拼命,本来应该需要极静极静的环境,极静极静的心情,才能安下心来,进入角色,来解读这天书般的玩意儿。这种雨敲铁皮的声音应该是极为讨厌的,是必欲去之而后快的。

然而,事实却正相反。我静静地坐在那里,听到头顶上的雨滴声,此时有声胜无声,我心里感到无量的喜悦,仿佛饮了仙露,吸了醍醐,大有飘飘欲仙之概了。这声音时慢时急,时高时低,时响时沉,时断时续,有时如金声玉振,有时如黄钟大吕,有时如大珠小珠落玉盘,有时如红珊白瑚沉海里,有时如弹素琴,有时如舞霹雳,有时如百鸟争鸣,有时如兔落鹘起,我浮想联翩,不能自已,心花怒放,风生笔底。死文字仿佛活了起来,我也仿佛又溢满了青春活力。我平生很少有这样的精神境界,更难为外人道也。

在中国,听雨本来是雅人的事。我虽然自认还不是完全的俗人,但能否就算是雅人,却还很难说。我大概是介乎雅俗之间的一种动物吧。中国古代诗词中,关于听雨的作品是颇有一些的。顺便说上一句:外国诗词中似乎少见。我的朋友章用回忆表弟的诗中有:“频梦春池添秀句,每闻夜雨忆联床。”是颇有一点诗意的。连《红楼梦》中的林妹妹都喜欢李义山的“留得枯荷听雨声”之句。最有名的一首听雨的词当然是南宋蒋捷的《虞美人》,词不长,我索性抄它一下:

少年听雨歌楼上,红烛昏罗帐。壮年听雨客舟中,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而今听雨僧庐下,鬓已星星也。    悲欢离合总无情,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

蒋捷听雨时的心情,是颇为复杂的。他是用听雨这一件事来概括自己的一生的,从少年、壮年一直到老年,达到了“悲欢离合总无情”的境界。但是,古今对老的概念,有相当大的悬殊。他是“鬓已星星也”,有一些白发,看来最老也不过五十岁左右。用今天的眼光看,他不过是介乎中老之间,用我自己比起来,我已经到了望九之年,鬓边早已不是“星星也”,顶上已是“童山濯濯”了。要讲达到“悲欢离合总无情”的境界,我比他有资格。我已经能够“纵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惧”了。

可我为什么今天听雨竟也兴高采烈呢?这里面并没有多少雅味,我在这里完全是一个“俗人”。我想到的主要是麦子,是那辽阔原野上的青青的麦苗。我生在乡下,虽然6岁就离开,谈不上干什么农活,但是我拾过麦子,捡过豆子,割过青草,劈过高粱叶。我血管里流的是农民的血,一直到今天垂暮之年,毕生对农民和农村怀着深厚的感情。农民最高希望是多打粮食。天一旱,就威胁着庄稼的成长。即使我长期住在城里,下雨一少,我就望云霓,自谓焦急之情,绝不下于农民。北方春天,十年九旱。今年似乎又旱得邪行。我天天听天气预报,时时观察天上的云气。忧心如焚,徒唤奈何。在梦中也看到的是细雨蒙蒙。

今天早晨,我的梦竟实现了。我坐在这长宽不过几尺的阳台上,听到头顶上的雨声,不禁神驰千里,心旷神怡。在大大小小高高低低,有的方正有的歪斜的麦田里,每一个叶片都仿佛张开了小嘴,尽情地吮吸着甜甜的雨滴,有如天降甘露,本来有点黄萎的,现在变青了。本来是青的,现在更青了。宇宙间凭空添了一片温馨,一片祥和。

我的心又收了回来,收回到了燕园,收回到了我楼旁的小山上,收回到了门前的荷塘内。我最爱的二月兰正在开着花。它们拼命从泥土中挣扎出来,顶住了干旱,无可奈何地开出了红色的白色的小花,颜色如故,而鲜亮无踪,看了给人以孤苦伶仃的感觉。在荷塘中,冬眠刚醒的荷花,正准备力量向水面冲击。水当然是不缺的。但是,细雨滴在水面上,画成了一个个的小圆圈,方逝方生,方生方逝。这本来是人类中的诗人所欣赏的东西,小荷花看了也高兴起来,劲头更大了,肯定会很快地钻出水面。

我的心又收近了一层,收到了这个阳台上,收到了自己的腔子里,头顶上叮当如故,我的心情怡悦有加。但我时时担心,它会突然停下来。我潜心默祷,祝愿雨声长久响下去,响下去,永远也不停。

 

1995年4月13日

二十年只是弹指一瞬,我们所爱的一切正在日渐凋零,我们曾熟悉的人渐渐从生活中消失不见。时代的遗产中,我相信越是精神的部分,越不依赖外部环境,我喜欢一切坚定而有力量的东西。

上周在南京与前同事集体看了《不止不休》后,一位同事问了一个意想不到的问题:2003年的北京,房租真有电影里那么便宜吗?

像我这种2007年就买了房子的人,很难意识到房价对一个城市面貌的影响。

大概是2019年,我有次忍不住爹味十足地‌‌‌‌“开导‌‌‌‌”年轻同事,你们在北京生活,怎么能整天宅在家里,我当年刚来北京,下班后不是看书就是忙着认识各式各样的人,休息日不是去万圣或三联书店,就是去旁听各种讲座沙龙。

在我看来,北京萃集了中国最顶尖的文化资源,这是任何城市不能比的,到了北京却宅在家里,这算是怎么回事?

我当人生导师的底气,其实是种傲慢的无知。2003年前,我住的地方基本不超出三环,而被我认为不知珍惜北京福利的年轻人,最近也在四环外,有的甚至在六环外,北京三环内的城里,几乎是个平行世界;我当时房租最高也不超过收入五分之一,而他们则能占到三分之一。

北京早就不是我记忆中那个北京了。

那时北京街头的餐馆比现在还要难吃,那时北京的空气是真脏,那时的北京是真会把盲流抓到昌平筛沙子,2002年,我一位同事下了夜班骑车回家,满头大汗被当做农民工抓到了清河,在暖气片上拷了一上午才有人问他。

但那时真有很多人写《喜欢北京的N个理由》之类文章,有个版本是我同事写的,他是上海人,他的版本里没有万圣书店不怕人的猫和排队付款的秦晖,但有我从没去过的小剧场和酒吧,。

那时的北京与今天不同,它洋溢着幼稚而蓬勃的魔力,你经常能在路边摊上见到像是青年伊藤博文、高杉晋作、坂本龙马、福泽谕吉式的人物,当然,饭局到了太熟悉家常菜这个档次,必然会有不是留着八旗血液就是红色血液的骗子。

2003年,有位同事畅谈他的人生规划,40岁朝阳区人大代表,45岁北京市人大代表,50岁中国第一届民选参议员。因为那一年,一位姓许的法学博士当选了海淀区人大代表,如今,这位许姓博士被逮捕判刑都是十年前的事了。

《不止不休》中,老记者黄江有一句台词:我们做记者的,改变不了什么。

但2003年,却又是最能让人觉得记者能改变什么的年份,2003年,孙志刚死在广州收容所,《南方都市报》报道后,包括前面那位许姓博士在内的数位法学人士上书全国人大常委会,收容遣送制度最终废除。

但收容遣送制度被废一个月,《南方都市报》总经理喻华峰和负责人程益中就被带走。同是2003年、同在《南方都市报》发生的事,又让你觉得真正被改变的很可能是自己。

2003年再上溯二十年可以找到相似的例子:

1980年10月16日,《中国青年报》头版头条批评商务部长王磊在北京丰泽园饭庄大吃大喝少付钱,王磊去职。但随后下来一条新闻纪律:中央报纸批评高级干部,要经中央批准。批评中央副部长级以上、省委常委以上干部,要经书记处、国务院批准。批评省的厅、局长,最好也给省委打个招呼。

在我的记忆中,我一直是相对冷静、不那么乐观的人,不过,人是会篡改自己的记忆的。但有些记忆是篡改不了的。

2003年,我至少成功游说了两个人离开故乡,跑到北京来做媒体。一个来自湖南,一个来自河南。来自湖南的那位,是我在网上看到他许多烂尾的青春小说,蓬勃而恣肆,来自河南的那位,是我在网上看到他采访一位为子鸣冤的上访母亲,冷静而克制。

其实2008年奥运会之后,北京就已不再是那个北京了。我记得那时候起,当年靠在各BBS社区发布消息,在书店、茶楼举办的那些讲座和沙龙,似乎就已经彻底消失了。

北京洋溢着另外一种热情,空气中满是三十年代的上海、九十年代广州深圳、镀金时代的美国的味道,沙龙讲座和咖啡馆里谈论的是另外一种理想。伊藤博文、高杉晋作、福泽谕吉们变成了中年的松下幸之助、稻盛和夫。

这也没有什么不好的。

但我坚信,在许多人心中,前一个北京才是更值得向往留恋的,后一个北京,不会让我这样的人20年前心血来潮,赶上最后一班44路公交车,绕着二环转一圈,就为看看北京的灯火,然后再打车回家。

那个被我从湖南煽动到北京的人,在第一次被我拉去网友聚会时,一边惦记着最后端上来的水煮肉片没人动是否可以打包打走,一边海阔天空畅谈社会理想。

那个被我从河南煽动到北京的人,在第一次被我拉去网友聚会时,我忍不住按着他的双肩悄声对他说,做记者当然要认识各式各样的人,但有些人不要走太近、有些事不要瞎参合,会连累我们做媒体。

如果我当时向他们推销的是后一个北京,不会吸引他们来。

大概是二〇一二年,那位受我煽动离开河南来北京做记者的朋友又找到我。我们已很久不曾联系,我只知道他后来又去了广州做记者,我的精致利己主义者的劝告显然未起作用,他终于到了经常要喝茶而无人敢收留的程度。

那时我还没有辞职创业,我似乎在电话里答应他,可以到我们这里做调查记者,但临到见面,我却把话说得不留任何余地:为了不连累我们,你肯定愿意努力收敛自己,但我不相信你能做到这点。

又是十年过去了,如今我没有他的任何消息。

二〇一七年,那位受我煽动离开湖南来京的朋友找到我,他想拍一部中国版的《当幸福来敲门》,问有没有合适的人物原型。我说你不就是吗?然后我一口气念出一大堆我们共同朋友的名字。被他否决了,不行,太出名了。

最后,我又想起一个名字,就是《不止不休》中韩东的原型韩福东,是我第一个煽动蛊惑的对象。与我前面列举的人相比,他的经历相对平淡无奇,但传奇程度还是要远超《当幸福来敲门》主人公的原型。没错,过去二十年,我身边很多的中国梦要比美国梦更精彩。

《不止不休》剧本创作之初,曾有过追逐北京梦之类的强烈立意,它的力量源泉,比《当幸福来敲门》刺激到主人公的那辆红色法拉利,当然要高贵而深切,但它集中了太多人的情感经历,非常容易失焦,要呈现出那个时代的精神,非常容易把人逼疯。

我记得第一个版的剧本中,那份被惦记着的水煮肉片,被移植到了韩东身上,那个真实的故事后半截是这样的:那位朋友当时初来北京,还没吃过像样的饭菜,想把水煮肉片打包带给家里等他的女友,他想了很多台词,但最后有人把烟头摁灭在水煮肉片里。

它终于还是逐渐聚焦到一个记者发生的故事,而不是一个时代,片名最后取自《南方周末》2004年新年献辞的标题。我看过六七个版本的《不止不休》,大部分版本中,乙肝比例没有这么高,苗苗和张颂文也有更多的戏份,它更像是讲述故去时代一个关于理想与勇气的故事。

它远比现在的版本更好莱坞,片尾打出本片取材自真实人物,然后是原型韩福东履历,从2002年《华夏时报》实习生到后来《南方都市报》首席记者,这是一个比美国梦更燃的故事,最后是彩蛋——片中一位老记者对韩东说:有些人记者当久了,把它当成一种职业,而不是理想,希望你不是这样——这位老记者就是韩福东本人。

今天许多年轻人讨伐公知时,压根不提‌‌‌‌“南方系‌‌‌‌”,在他们开始懂事前,‌‌‌‌“南方系‌‌‌‌”就已经被消灭了,但当年那些人真的曾改变过什么,所以,但凡与‌‌‌‌“南方‌‌‌‌”沾得上边的东西都不会出现在屏幕上,本该是高潮和煽情的部分都克制地戛然而止,很多不明就里的年轻观众会觉得电影交代不清,韩东呢?写完那个报道后他怎样了?

能在电影院看到这个异常简洁的《不止不休》还是相当惊异,记得几个月前,投资方对它能否上映几乎已不抱希望。

《不止不休》今天多少会有一种错位感,对经过那个时代的人来说,它想呈现的东西很多要靠脑补,对未经那个时代的人来说,则完全不能共鸣。北京不但不再是某种生活方式的选择,甚至连更多谋生机会也在迅速消失。

二十年只是弹指一瞬,我们所爱的一切正在日渐凋零,我们曾熟悉的人渐渐从生活中消失不见。童年时代有部电影我看过无数遍,我从来不清楚它的具体情节,但我喜欢《大浪淘沙》这个名字。

时代的遗产中,我相信越是精神的部分,或许越不依赖外部环境,它有种自励的维系力量。

上届平遥电影节上,上映了贾樟柯的《一直游到海水变蓝》,片名取自余华访谈中的一句话,我对文艺片不是很有感觉,但这句话真是能打动我,它有一种超越时代的倔强和力量,与《不止不休》这个片名,在精神上高度同构。

我喜欢一切坚定而有力量的东西。

 

 

1. 戴叔伦:伯劳东去鹤西还,云总无心亦度山。何似严陵滩上客,一竿长伴白鸥闲。

2. @杨不坏:借钱,尤其跟朋友借钱,当一个人向另一个人开口借钱时,这段友谊99%已经毁了。我已经因为朋友向我借钱而失去好几个朋友了,有的因为借了,有的因为没借。

3. 我有很严重的拖延症,有些事我准备下辈子投个好胎的时候做。

4. 学历是一项便于节约时间精力的“大概率筛选门槛”。所谓“大概率筛选门槛”的意思是:我按照这个标准去筛选,虽然可能会错过一些优质的对象,但大概率上能够帮我避开绝大多数的劣质对象。

5. @laomanshujuku:国内所有的内容平台,都陷入了内容荒。而所有平台正在采取的措施,都在加剧内容荒。所以无论什么平台,微博知乎头条B站起点,全都肉眼可见的丧失可看性。大环境对内容创作持打压态度,每个人都随时可能因为莫名的原因被举报被封杀。所有平台又都自以为是,深信平台可以肆意拿捏和操控内容创作者。

6. 推特网页版键盘输入↑↑↓↓←→←→BA,狗头会转圈。

7. @薄暮冰轮:以前穿越文,主角多半是因为车祸被撞死,现在点开小说十本里八本是加班过劳死。这也算是社会环境变化在小说中的体现吧。

8. tombkeeper:Nature的子刊《Aging》刚刚发表了一篇德国科隆大学的文章。研究者们发现了降低体温能够延长寿命的底层机理:适当的温度降低能够激活细胞对异常蛋白的降解,暴露于36℃下的人类细胞能够显著减少病理蛋白聚集和神经变性。感谢科学家证明了宫寒党的反人类本质。

9. 寻春踏青,墓田祭扫。梨花如雪,雨霁见虹。曲水流觞,人倚秋千,纸鸢空鸣。青团寒食,闭窗静眠。《淮南子·天文训》中说:春分后十五日,斗指乙,则清明风至。《岁时百问》则说:万物生长此时,皆清洁而明净。故谓之清明。

10. @china_epoch:中国新生人口下降影响着学生、学校的数量。消息显示,全国的小学数量10年来减少7.99万所,减幅达35%。

我只是管她叫外婆

我不知道她的名字,我只是管她叫外婆。直到她逝去后多年,我想起这个矮小而驼背的老太太,打算为她写上一篇文章的时候,我才想起我竟然不知道她的名字。于是,我问母亲:‌‌“外婆叫什么名字?‌‌”。这问题在我自己听来都觉得荒谬和可笑,居然有人不知道自己外婆的名字。我的语气里大概带着一丝愧疚。母亲倒不意外:‌‌“外婆的名字是杨高琼,高山的高,琼玉的琼。‌‌”

我不知道外婆的名字,这里有很多原因。在农村,一个老太太大概不太需要她的名字。孙子孙女叫她奶奶,外孙们喊她姥姥,邻居们也都是一族亲戚,叫她六婶,六叔婆什么的。当然,或许主要原因还是我和外婆家来往的太少。因为我就知道我奶奶的名字,虽然很多人都叫她五婶,五伯婆,但也有外姓人叫她本名桂英。

相比之下,我是记得外公的大名的。男人作为一家之主,人们闲谈家长里短的时候总会提到。我也大概是通过大人们的对话中时常听到的外公的大名,林时繁。我爷爷遇到外公村里人时,就会多问一句他认识不认识林时繁,他是我亲家。

外婆是一个特别温顺善良的老太太。我中学时代开始就常常在假期的时候去‌‌“探望‌‌”她老人家。因为母亲长期在外面的城市工作,不能尽孝,我也算有点替母亲尽点孝心的意思。

有一年,我去探望外婆。那一年,小姨因癌症去世。进了家门,外婆见到我很高兴,也是和平常一样絮絮叨叨个不停,说我真是有心,还记得她这个老太婆。她后来提起自己早逝的小女儿,虽痛心不已,却也豁达坚强。她不无伤感地提到自己的女儿是如何在临走前还来看她,和她告别。那时候小姨已经病危,大概也自知时日无多,挣扎着来到外婆家。外婆说那天晚上,小姨说要和她一起睡,这是以前都没有过的。小姨从外婆家回去后没几天就遽然病逝,离开了三个未成年的儿女和年轻的丈夫。

外婆的驼背很严重,几乎成了九十度,双手搀在膝盖上,整个人就成了一个直角三角形。外婆本来就不高,严重的驼背更是直接将身高减半,视野也几乎局限到一米一下。记得有一次,临近中午的时候,她在屋子里忙里忙外来回走动,给我们准备午饭。她一个人来来回回进出厨房几次,嘴里念念有词,似乎在寻找什么东西。我问她,‌‌“外婆,你要找什么?我帮你找。‌‌”外婆说,‌‌“我要做菜,但是菜刀不见了。‌‌”我扫了一眼厨房,发现菜刀就挂在墙上。我把菜单拿下来,递给她。外婆笑了,‌‌“真是笑死人了,哈,外婆驼背了,看不到。平时菜刀不放那里的,可能是你舅舅放的。‌‌”

外婆是2007年去世的。那是大一那年的暑假。那个假期我回了一趟老家,看望爷爷奶奶,也去看望了外婆。外婆的身体状况算好的,只是着了凉感冒了。待我从老家回到珠海,大约过了半个月,就接到了外婆去世的噩耗。

那天,我正在客厅看电视,电话响了,是大姨打来的。

大姨问:‌‌“妈妈在家吗?‌‌”

‌‌“妈妈还没下班。‌‌”

‌‌“外婆走了,今天早上xx点钟走的。妈妈下班告诉她,让她给我回电话。‌‌”

‌‌“……好的,大姨……。‌‌”

出于礼节,此时我应说些‌‌“节哀顺变‌‌”之类的话安慰安慰大姨,不过大姨的语气很镇定,我犹豫片刻,最后终于什么话也没说。

我只是恍恍惚惚糊糊涂涂地应答着,最后挂了电话。那时候妈妈还没有手机,我于是呆着在家中等妈妈回家。我想起外婆,想起自己和她为数不多的见面的细枝末节,倒也没有太过悲伤。毕竟,她已经八十多岁。我知道这一天或许很快就会来到。只不过,我们都没有预料到,因为淋了点雨得了感冒竟然会要了外婆的命。后来,妈妈提到此事依然带着几许无奈和愧疚。

更多的,我有一种强烈的难以言说的无奈,这个老太太,我母亲的母亲,和自己关系如此紧密,却在情感上竟如此陌生。或许,在我的家乡,外婆始终属于娘家,和爷爷奶奶的关系疏远太多太多,完全无法相提并论。再加上母亲长期在外,我和外婆舅舅们的来往更是稀疏。如今,外婆离世了,这一部分缺失的亲缘联系,彻彻底底终结在这种缺憾的状况中,失去了最后的弥补的机会。

 

 

世上有些东西很神奇:

如果没有,你也不会太难受。

但你一旦知道房间里某处有,就会情不自禁觉得,没了此物就不行。

越是夜深,越是如此。百爪挠心,蠢蠢欲动,在邪恶的欲望边缘来回试探。

比如,一碗泡面。

以前在无锡,经常如此:夜了,在房间看书。我妈忽然敲门,伸头进来:

‌‌“饿不饿?‌‌”我心领神会:‌‌“有点儿。‌‌”我妈点头:‌‌“那好……加个蛋?‌‌”我:‌‌“好!‌‌”

须臾,厨房浮来浓郁的香气。我和我爸坐上餐桌。又一刻,我妈端了三碗面来,撒了葱花,各摊一个蛋,还数落我们:

‌‌“就知道你们爷俩半夜要饿肚子……我也只好陪你们吃点……‌‌”

久而久之,我也忍不住回我妈一句:

‌‌“妈,是你自己想吃吧?‌‌”

我妈赧颜,道:‌‌“我也不是饿,我就是,嘴里淡……‌‌”

——这是我在无锡时,家里常见的场景。

我小时候,寒暑假的午饭,时不常就吃泡面了。当然我家的泡面,都是煮的:一来煮了好吃,二来我妈不知哪儿听来的,说油炸面饼多煮煮,便不那么油……

烧水煮面,切一些火腿肠——火腿肠须是斜切,如此薄而入味——再加一坨冷饭。

因为面汤醇浓,把面煮软了的同时,也能把饭泡入味。我轻易不打鸡蛋——单是打鸡蛋下去,面汤里会有蛋花,总觉得差点味儿——但是要搁点儿青菜。都煮得了,一大碗,连筷带勺,吃得稀里哗啦。

——面里裹饭这种吃法,我本以为是自己独有的爱好,后来发现,日本也有人吃拉面饭,一口拉面一口饭,可见吃货们的思维,那都是殊途同归:

面汤泡饭,那多香啊!

《大川端侦探社》里有一集,某老大老了之后,要吃碗馄饨汤。请了无数名厨,精工细作,他吃着没味,最后请来一位师傅,用味精给他做了碗最粗粝的,老大吃顺嘴了,唏哩呼噜,爽快得很。

我每次在夜深时,‌‌“嘴里觉得淡‌‌”,想吃口泡面时,都会想起那位老大——那唏哩呼噜几下子,一定是人生至乐吧?

我一度觉得,为了避免‌‌“夜深了嘴里觉得淡‌‌”,那晚饭吃饱一点,吃好一点,大概就行了吧?

——也不行。

晚饭吃了咸辣的,吃饱了;到得半夜,就会想吃口甜的:汤圆也好,水果也好,总之,来点儿……

晚饭吃了甜酸的,吃饱了;到得半夜,就想吃口咸香的:泡面也好,炒饭也好,总之,来点儿……

晚饭如果吃得清汤寡水呢?那当然觉得淡;晚饭如果吃得五味杂陈甚至撑着了,又想有点汤水……

一百年前,平津地区许多人在大酒缸喝酒、吃卤味,吃饱了打嗝,还不够,要喝碗加辣加芫荽加虾皮紫菜的馄饨汤下去,溜溜缝。

陈荫荣先生评书里的程咬金也很懂,吃饱了牛肉烙饼,一定得喝碗牛肉汤,溜溜缝。

好像人类晚上吃东西,贪图的不是吃饱,而是个味道。

为啥呢?

《华盛顿邮报》有过个说法:他们研究了人和动物,发现到了没光线时,人和动物都倾向于吃东西。

动物为啥要这么做呢?难道他们也想吃宵夜?——好像某些动物,会将长夜与寒冬挂钩;白天捕猎晚上吃,储存体能,以便熬冬。

宾夕法尼亚大学的凯利・阿里森认为:晚间吃东西,大概算人类的动物本能:为了安心度过漫长黑夜,多吃点吧……

这么一想,就很可以理解了:

我们晚上明明不太饿,却想吃东西,是我们的本能在告诉我们,储存能量,熬过冬天。

吃过了,满足了,才能安心地睡。

所以晚上想吃点有味道却不太扎实的东西,也是在告诉自己的身体:

我在摄入食物呢!——但其实并没摄入多少。身体哄顺溜了,就行了。

黑泽明导演还是谁,曾经说过:白天吃东西喂饱身体,晚上吃东西满足灵魂。道理其实很对。因为白天的食欲是真正需要食物,夜晚的馋不是饥饿,而是身体需要确认有食物在被摄入呢。

所以白天饿了,吃个白馒头也能饱;晚上想吃东西了,就会想要点零碎的。

譬如螺蛳粉汤底的木耳丝,米粉汤底的酸豆角,羊肉汤底的碎羊肉末儿,小面汤底的豌杂,鸡汤馄饨汤底的紫菜和豆腐干丝——诸如此类。慢慢悠悠,享受‌‌“我在吃东西呢‌‌”的时光,比实际吃了什么更有感觉。

这也可以解释,我们晚上为啥乐意吃泡面、麻辣烫、鸡汤粥、炒饭、炒河粉、担担面、干酪、螺蛳粉这些有未必填得饱肚子,但油香满溢的东西:都是为了让我们身体里的危机本能安歇下去,才能好好睡着啊。

所以咯:晚上吃点有味道的东西时,别有犯罪感:

那是作为人类,正在抚慰我们自己的灵魂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