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3月

在今天这个信息化的时代,沟通力显得格外重要。会不会说话,往往决定了你能对他人施加多大的影响力,从而也决定了你事业的高度。市面上有很多谈口才、谈沟通的书,但都不及纵横家始祖鬼谷子的学说来得深刻和精炼。

即使你是一个完全不善言辞的人,只要把握鬼谷子传授的以下3个要点,一样能成为‌‌‌‌“很会说话的人‌‌‌‌”。

一、说话要看对方的能力

原文:与智者言,依于博;与拙者言,依于辩;与辩者言,依于要

和聪明人谈话,要在不跑题的前提下,把话题的范围尽量扩大些,多说点他不知道的事情,对方才能更看重你。

和相对笨一些的人谈话则相反,你要显得更主动,在对方足以理解的前提下,条分缕析,把话讲得清清楚楚。

和善辩的人谈话,要注意简洁明了,千万不要和他争辩,否则没完没了,搞不好最后还伤感情。

二、说话要看对方的身份

原文:与贵者言,依于势;与贱者言,依于谦。

和地位比你高的人谈话,就不要家长里短了,可以谈论行业形势、事业观等内容,话题不怕大,因为你得先跟人家站在同一高度上,才有交流的基础,对吧?

反之,和地位低于你的人谈话,语气要尽量谦和一些,维护对方的自尊心。谈话的内容也要更接地气些,不要让人觉得你很‌‌‌‌“装‌‌‌‌”,留下不好的印象。

三、说话要看对方的需求

原文:与富者言,依于高;与贫者言,依于利。

商业社会背景下,有钱人多多少少都会自我感觉良好,这是现实,而且他们多半习惯了别人的恭维,所以和这些人谈话,最好的态度是不卑不亢,内容要有高度,不要让对方的气势压着你,这样才能赢得尊重。

反之,和穷人谈话就不要泛泛而谈了,直接谈及利益来打动对方,往往效果更好。

鬼谷子最后说,‌‌‌‌“此其术也,而人常反之。‌‌‌‌”意思是,这些都是谈话的基本原则,可惜现实中人们常常是背道而驰。

 

 

1. 李之仪:去秋欲雨不得雨,今春望晴还未晴。蝼蚁尚知为自便,强将私意与天争。

2. 人越是受人家提拔的,越是恨那个人,这是许多人不懂的道理。他表面上不得不感谢你,心里不服气:我应该得到的,为什么要感谢你?这是人性的问题。要懂得人性就要看历史。(余英时谈话录)

3. 不孝有三,不考研不考公不考编【西南大学开设公务员专业:学制1年,学费1920元】课程计划里包括申论概论、行政能力测试基础、公文写作等。

4. @粉红芭蕉:酒桌学下属的排座学/敬酒学/点菜学/催菜学/发言学/买单学等等才应该开成大学通识课,提高大学生的社会化程度。

5. @mranti:转自侯虹斌。《黑暗荣耀》的弹幕,被伤害过的人在上面发着霸凌者的名字,仿佛只有被霸凌的人一直陷在回忆里。事实证明,很多霸凌者或者伤害过别人的人反而一笑而过。

6. 文心一言的中文优势。

7. 懂养生的广东人。

8. @jerrymice:十九世纪末,云南开始种植咖啡,2009年左右,有些云南的小庄园发现了精品豆的商机,开始种植各种精品咖啡。云南主要种植罗布斯塔豆和阿拉比卡豆。云南咖啡之前被大家熟知的名字是“云南小粒咖啡”,其实“小粒种”可以把它理解成阿拉比卡咖啡的一种“外号”。

9. 科学家将胃称作“人体的第二大脑”,胃肠容易受情绪影响。焦虑、抑郁、恐惧等情绪,常常导致胃肠道动力低下,人会出现食欲不振、嗳气、打嗝、早饱、饱胀等不适,“气到胃疼”也是真实存在的。

10. 织女Vega:之前很多人说现在的年轻人不婚不育,我还不太相信,你看满大街还都是小孩不是么?直到我看了一个数据:卫健委的统计公报中头胎数:2018年的一胎数是643w;2019年是621w;2020年是517w;2021年是468w;2022年是411w(预估)。还有初婚数:2013年初婚人数还有2386w人,到了2021年,就只有1157.8w人,腰下斩。我们人均GDP很快会上来了。

戴锦华批评张爱玲

今天才看到戴锦华批评张爱玲的视频。

戴称张爱玲不是个伟大作家,顶多是个重要作家。称张爱玲‌‌“极有才气,但很短的时间江郎才尽‌‌”。

这点我是赞同的。甚至用来评价其他作家也不为过。如余华,31岁写《在细雨中呼喊》,33岁写《活着》,之后一直都在下坡,‌‌“花期‌‌”比张爱玲还短。可高峰后有下坡是人之常态,没啥好挖苦的。然后我觉得张爱玲不仅可以不伟大,也可以不重要。她宛如泰山,可对于不喜欢登山的人而言,泰山的雄伟瑰丽远没有逛街重要,也不比看戏有意思。但如果你爱好登山,那么你应该会心心念念,去一趟山东泰安,用脚丈量泰山脉络,感受它的呼吸与声音。山本身不伟大也不重要,你的爱好,才伟大,你的脚,才重要。要是对华语文学感兴趣,那张爱玲几乎就是那座你无法忽视的‌‌“泰山‌‌”。爬过了,才知道脚的感受孰好孰坏。

只是我始终捋不明白戴锦华的这个逻辑。这个说法成立的话,那牛顿40多岁时鼓捣阐述了万有引力跟三大运动定律,但他晚年沉迷于炼金术,所以牛顿不是个伟大的物理学家?

戴还说《秧歌》《赤地之恋》是政治不是文学,语言之差,叙事之混乱,惨不忍睹。而且说‌‌“没见过比张爱玲更会自毁的作家‌‌”。

我不明白这种‌‌“自毁‌‌”说的是什么。如果说的是文学创作的自渎,那张爱玲简直是标杆,她一生未曾改行,永远不写身份人物,回避宏大叙事,至死方休;如果是‌‌“风骨‌‌”方面,她未曾唱过谁的赞歌,永远冷眼旁观世态,守住三寸自留地。在那个时代属实难得,不知道哪里‌‌“毁‌‌”。然后将‌‌“文学‌‌”与‌‌“政治‌‌”作为对立面割据的说法,我是不赞同的。‌‌“文学‌‌”有好坏之分,有作者本人的哲学理念处事态度,但为了抨击作品的意识形态而将它剔除‌‌“文学‌‌”行列,更像是种垄断评价体系裁定权的意味。事实上,民生就是政治,真的会有文学作品完完全全落不到政治的泥点吗?

然后戴说张爱玲前期的作品迷人,但视野、角度、立意使它永远不可能是伟大的文学作品。

简而言之,就是说张爱玲写的东西都是情情爱爱,太小家子气了,没有大局观。我反而觉得这是张爱玲的优点,也是她如今仍不过时的必杀技。当时那批左联作家,萧军、丁玲之流,倒是强调文学的宣传性,认为技法是次要的,文学的真正功能要引领时代,要有大局观,要视野广阔角度憨实立意深刻。于是一个个都自认为在写中国版的《战争与和平》,莫名的浪漫主义倾向,永远在压迫中觉悟的人物,男性参军女性守贞,手牵着手一起,打!鬼!子!写这类政治小说写得不亦乐乎,可现在谁还看他们啊?反倒是左联这批人疯狂嫌弃嘲笑的萧红,与张爱玲这个没有‌‌“大局意识‌‌”的女性作家抵住了历史潮流,‌‌“活‌‌”到了今天。

我对戴锦华其人谈不上喜欢,也未到恶心的地步。或许是因为9年前许立志完成人生的最后一跳,戴锦华有在众筹诗集出版这件事上出力的缘故。

要承认的是,戴锦华关于电影相关的理论体系很扎实,很多见解与切入点能够给人一种新颖的当头棒喝。我读书那阵正是阅读到她的著作《电影批评》,才正式了解到影视作品的魅力。

不过随着阅历的积累,我意识到,戴身上有着学院派人士的典型通病:理论先行,框架为重。无论说些什么内容,七拐八拐,最终塞进的还是马哲思想那一套‌‌“全能法则‌‌”里。并且讨厌‌‌“离经叛道‌‌”的人与作品(戴不喜欢剑走偏峰不合套路的王家卫)。

而且,在我看来,戴特别热衷把持着‌‌“意识形态‌‌”的宝剑去批判或者制造另一种‌‌“意识形态‌‌”。在她的著作《电影批评》里,戴就反复强调‌‌“我们‌‌”要从电影里看出什么。在她的认知里,电影的最大功用是‌‌“宣传‌‌”,是为‌‌“意识形态‌‌”服务的,是种‌‌“鸦片‌‌”。谈及《阿甘正传》,她认为这是一场‌‌“历史的修订‌‌”,一部电影默默地篡改了种族、战争、贫富冲突的历史创伤,成了一次意识形态腹语术的成功演说。她总提及电影可能存在的外部社会功用,而忽视电影本身的魅力与趣味。这也使得她的字里行间总有诡异之处,一边对着电影夸夸其谈一边提醒‌‌“我们‌‌”不要被(外国)电影的意识形态影响——一种东亚家长思维。

而且戴认为,电影看不懂的话就要去学习看懂。这种看法我也是不认同的,这种‌‌“看懂‌‌”难道不会引向一种固定的由权力定义的评价体系吗?普通人为啥非看得懂艺术作品不可?看不懂有什么关系呢?反正我对待文艺作品的态度,都是当懂则懂,不懂也无所谓,看过,感受过,足够了。在意‌‌“看不看得懂‌‌”,反而会使人陷进‌‌“知识焦虑‌‌”里,对艺术作品产生抗拒心理、反感情绪。

我还是支持知识分子表现偏见的,可以适当祛魅。意识到知识分子也是常人,也有局限,同样难以剔除某些偏见。对待他们的观点,一味地赞同或反对都是不成熟的体现。适当地听听,自行思考思考,同意或反对,还是持保留意见,都另说都另说。

 

 

1你们爱吃肥肉?还是瘦肉?

讲故事的是个年轻的女佣人,名叫阿密。那一年我八岁,听善忘的她一遍遍重复讲这个她自己觉得非常好听的故事,不免烦腻。故事是这样的:

有个人啦,欠人家钱,一直欠,欠到过年都没有还哩,因为没有钱还嘛。后来那个债主不高兴了,他不甘心,所以到了吃年夜饭的时候,就偷偷跑到欠钱的人家里,躲在门口偷听,想知道他是真没有钱还是假没有钱,听到开饭了,那欠钱的说:‌‌“今年过年,我们来大吃一顿,你们小孩子爱吃肥肉?还是瘦肉?‌‌”(顺便插一句嘴,这是个老故事,那年头的肥肉瘦肉都是无上美味。)那债主站在门外,听得清清楚楚,气得要死,心里想,你欠我钱,害我过年不方便,你们自己原来还有肥肉瘦肉拣着吃哩!他一气,就冲进屋里,要当面给他好看。等到跑到桌上一看,哪里有肉,只有一碗萝卜一碗番薯,欠钱的人站起来说:‌‌“没有办法,过年嘛,萝卜就算是肥肉,番薯就算是瘦肉,小孩子嘛!‌‌”

原来他们的肥肉就是白白的萝卜,瘦肉就是红红的番薯。他们是真穷啊,债主心软了,钱也不要了,跑回家去过年了。

许多年过去了,这个故事每到吃年夜饭时总会自动回到我的耳畔,分明已是一个不合时宜的老故事,但那个穷父亲的话多么好啊,难关要过,礼仪要守,钱却没有,但只要相恤相存,菜根也自有肥腴厚味吧!

在生命宴席极寒俭的时候,在关隘极窄极难过的时候,我仍要打起精神自己说:‌‌“喂,你爱吃肥肉?还是瘦肉?‌‌”

2好咖啡总是放在热杯子里的!

经过罗马的时候,一位新识不久的朋友执意要带我们去喝咖啡。

‌‌“很好喝的,喝了一辈子难忘!‌‌”

我们跟着他东抹西拐在大街小巷上走,石块拼成的街道美丽繁复,走久了,让人会忘记目的地,竟以为自己是出来踏石块的。

忽然,一阵咖啡浓香侵袭过来,不用主人指引,自然知道咖啡店到了。

咖啡放在小白瓷杯里,白瓷很厚,和中国人爱用的薄瓷相比另有一番稳重笃实的感觉。店里的人都专心品咖啡,心无旁骛。

侍者从一个特殊的保暖器里为我们拿出杯子,我捧在手里,忍不住讶道:‌‌“咦,这杯子本身就是热的哩!‌‌”

侍者转身,微微一躬,说:‌‌“女士,好咖啡总是放在热杯子里的!‌‌”

他的表情既不兴奋,也不骄矜,甚至连广告意味的夸大也没有,只是淡淡地在说一件天经地义的事而已。

是的,好咖啡总是应该斟在热杯子里的,凉杯子会把咖啡带凉了,香气想来就会蚀掉一些,其实好茶好酒不也都如此吗?

原来连‌‌“物‌‌”也是如此自矜自重的,《庄子》中的好鸟择枝而栖,西洋故事里的宝剑深契石中,等待大英雄来抽拔,都是一番万物的清贵,不肯轻易亵慢了自己。古代的禅师每从喝茶喂粥去感悟众生,不知道罗马街头那端咖啡的侍者也有什么要告诉我的,我多愿自己也是一份千研万磨后的香醇,并且慎重地斟在一只洁白温暖的厚瓷杯里,带动一个美丽的清晨。

3将来我们一起老。

其实,那天的会议倒是很正经的,仿佛是有关学校的研究和发展之类的。

有位老师,站了起来,说:‌‌“我们是个新学校,老师进来的时候都一样年轻,将来要老,我们就一起老了……‌‌”

我听了,简直是急痛攻心,赶紧别过头去,免得让别人看见我的眼泪——从来没想到原来同事之间的萍水因缘也可以是这样的一生一世啊!学院里平日大家都忙,有的分析草药,有的解剖小狗,有的带学生做手术,有的正埋首典籍……研究范围相差既远,大家都无暇顾及别人,然而在一度一度的后山蝉鸣里,在一阵阵的上课钟声间,在满山台湾相思芬芳的韵律中,我们终将垂垂老去,一起交出我们的青春而老去。

 

全县第一个大画家是季陶民,第一个鉴赏家是叶三。

叶三是个卖果子的。他这个卖果子的和别的卖果子的不一样。不是开铺子的,不是摆摊的,也不是挑着担子走街串巷的。他专给大宅门送果子。也就是给二三十家送。

这些人家他走得很熟,看门的和狗都认识他。到了一定的日子,他就来了。里面听到他敲门的声音,就知道:是叶三。

挎着一个金丝篾篮,篮子上插一把小秤,他走进堂屋,扬声称呼主人。主人有时走出来跟他见见面,有时就隔着房门说话。‌‌“给您称——?‌‌”——‌‌“五斤。‌‌”

什么果子,是看也不用看的,因为到了什么节令送什么果子都是一定的。叶三卖果子从不说价。买果子的人家也总不会亏待他。

有的人家当时就给钱,大多数是到节下(端午、中秋、新年)再说。叶三把果子称好,放在八仙桌上,道一声‌‌“得罪‌‌”,就走了。

他的果子不用挑,个个都是好的。他的果子的好处,第一是得四时之先。市上还没有见这种果子,他的篮子里已经有了。第二是都很大,都均匀,很香,很甜,很好看。

他的果子全都从他手里过过,有疤的、有虫眼的、挤筐、破皮、变色、过小的全都剔下来,贱价卖给别的果贩。

他的果子都是原装,有些是直接到产地采办来的,都是‌‌“树熟‌‌”,——不是在米糠里闷熟了的。他经常出外,出去买果子比他卖果子的时间要多得多。

他也很喜欢到处跑。四乡八镇,哪个园子里,什么人家,有一棵什么出名的好果树,他都知道,而且和园主打了多年交道,熟得像是亲家一样了。——别的卖果子的下不了这样的功夫,也不知道这些路道。到处走,能看很多好景致,知道各地乡风,可资谈助,对身体也好。他很少得病,就是因为路走得多。

立春前后,卖青萝卜。‌‌“棒打萝卜‌‌”,摔在地下就裂开了。杏子、桃子下来时卖鸡蛋大的香白杏,白得像一团雪,只嘴儿以下有一根红线的‌‌“一线红‌‌”蜜桃。再下来是樱桃,红的像珊瑚,白的像玛瑙。端午前后,批杷。

夏天卖瓜。七八月卖河鲜:鲜菱、鸡头、莲蓬、花下藕。卖马牙枣、卖葡萄。重阳近了,卖梨:河间府的鸭梨、莱阳的半斤酥,还有一种叫做‌‌“黄金坠子‌‌”的香气扑人个儿不大的甜梨。菊花开过了,卖金橘,卖蒂部起脐子的福州蜜橘。入冬以后,卖栗子、卖山药(粗如小儿臂)、卖百合(大如拳)、卖碧绿生鲜的檀香橄榄。

他还卖佛手、香橼。人家买去,配架装盘,书斋清供,闻香观赏。

不少深居简出的人,是看到叶三送来的果子,才想起现在是什么节令了的。

叶三卖了三十多年果子,他的两个儿子都成人了。他们都是学布店的,都出了师了。老二是三柜,老大已经升为二柜了。谁都认为老大将来是会升为头柜,并且会当管事的。

他天生是一块好材料。他是店里头一把算盘,年终结总时总得由他坐在账房里哔哔剥剥打好几天。接待厂家的客人,研究进货(进货是个大学问,是一年的大计,下年多进哪路货,少进哪路货,哪些必须常备,哪些可以试销,关系全年的盈亏),都少不了他。

老二也很能干。量布、撕布(撕布不用剪子开口,两手的两个指头夹着,借一点巧劲,嗤——的一声,布就撕到头了),干净利落。店伙的动作快慢,也是一个布店的招牌。

顾客总愿意从手脚麻利的店伙手里买布。这是天分,也靠练习。有人就一辈子都是迟钝笨拙,改不过来。不管干哪一行,都是人比人,这是没有办法的事。

弟兄俩都长得很神气,眉清目秀,不高不矮。布店的店伙穿得都很好。什么料子时新,他们就穿什么料子。他们的衣料当然是价廉物美的。他们买衣料是按进货价算的,不加利润;若是零头,还有折扣。

这是布店的规矩,也是老板乐为之的,因为店伙穿得时髦,也是给店里装门面的事。有的顾客来买布,常常指着店伙的长衫或翻在外面的短衫的袖子:‌‌“照你这样的,给我来一件。‌‌”

弟兄俩都已经成了家,老大已经有一个孩子,——叶三抱孙子了。

这年是叶三五十岁整生日,一家子商量怎么给老爷子做寿。老大老二都提出爹不要走宅门卖果子了,他们养得起他。

叶三有点生气了:

‌‌“嫌我给你们丢人?两位大布店的‌‌‘先生’,有一个卖果子的老爹,不好看?‌‌”

儿子连忙解释:

‌‌“不是的。你老人家岁数大了,老在外面跑,风里雨里,水路旱路,做儿子的心里不安。‌‌”

‌‌“我跑惯了。我给这些人家送惯了果子。就为了季四太爷一个人,我也得卖果子。‌‌”

季四太爷即季陶民。他大排行是老四,城里人都称之为四太爷。

‌‌“你们也不用给我做什么寿。你们要是有孝心,把四太爷送我的画拿出去裱了,再给我打一口寿材。‌‌”这里有这样一种风俗,早早就把寿材准备下了,为的讨个吉利:添福添寿。于是就都依了他。

叶三还是卖果子。

他真是为了季陶民一个人卖果子的。他给别人家送果子是为了挣钱,他给季陶民送果子是为了爱他的画。

季陶民有一个脾气,一边画画,一边喝酒。喝酒不就菜,就水果。画两笔,凑着壶嘴喝一大口酒,左手拈一片水果,右手执笔接着画。画一张画要喝二斤花雕,吃斤半水果。

叶三搜罗到最好的水果,总是首先给季陶民送去。

季陶民每天一起来就走进他的小书房——画室。叶三不须通报,由一个小六角门进去,走过一条碎石铺成的冰花曲径,隔窗看见季陶民,就提着、捧着他的鲜果走进去。

‌‌“四太爷,枇杷,白沙的!‌‌”

‌‌“四太爷,东墩的西瓜,三白!——这种三白瓜有点梨花香味,别处没有!‌‌”

他给季陶民送果子,一来就是半天。他给季陶民磨墨、漂朱膘、研石青石绿、抻纸。季陶民画的时候,他站在旁边很入神地看,专心致意,连大气都不出。

有时看到精彩处,就情不自禁的深深吸一口气,甚至小声地惊呼起来。凡是叶三吸气、惊呼的地方,也正是季陶民的得意之笔。季陶民从不当众作画,他画画有时是把书房门锁起来的。对叶三可例外,他很愿意有这样一个人在旁边看着,他认为叶三真懂,叶三的赞赏是出于肺腑,不是假充内行,也不是谀媚。

季陶民最讨厌听人谈画。他很少到亲戚家应酬。实在不得不去的,他也是到一到,喝半盏茶就道别。

因为席间必有一些假名士高谈阔论,因为季陶民是大画家,这些名士就特别爱在他面前评书论画,借以卖弄自己高雅博学。这种议论全都是道听途说,似通不通。季陶民听了,实在难受。

他还知道,他如果随声答音,应付几句,某一名士就会在别在应酬场所重贩他的高论,且说:‌‌“兄弟此言,季陶民亦深为首肯。‌‌”

但是他对叶三另眼相看。

季陶民最佩服李复堂。他认为扬州八怪里复堂功力最深,大幅小品都好,有笔有墨,也奔放,也严谨,也浑厚,也秀润,而且不装模作样,没有江湖气。有一天叶三给他送来四开李复堂的册页,使季陶民大吃一惊:这四开册页是真的!

季陶民问他是多少钱买的,叶三说没花钱。他到三垛贩果子,看见一家的柜橱的玻璃里镶了四幅画,——他在四太爷这里看过不少李复堂的画,能辨认,他用四张‌‌“苏州片‌‌”跟那家换了。‌‌“苏州片‌‌”花花绿绿的,又是簇新的,那家还很高兴。

叶三只是从心里喜欢画,他从不瞎评论。季陶民画完了画,钉在壁上,自己负手远看,有时会问叶三:

‌‌“好不好?‌‌”

‌‌“好!‌‌”

‌‌“好在哪里?‌‌”

叶三大都能一句话说出好在何处。

季陶民画了一幅紫藤,问叶三。

叶三说:‌‌“紫藤里有风。‌‌”

‌‌“唔!你怎么知道?‌‌”

‌‌“花是乱的。‌‌”

‌‌“对极了!‌‌”

季陶民提笔题了两句词:

‌‌“深院悄无人,风拂紫藤花乱。‌‌”

季陶民画了一张小品,老鼠上灯台。叶三说:‌‌“这是一只小老鼠。‌‌”

‌‌“何以见得。‌‌”

‌‌“老鼠把尾巴卷在灯台柱上。它很顽皮。‌‌”

‌‌“对!‌‌”

季陶民最爱画荷花。他画的都是墨荷。他佩服李复堂,但是画风和复堂不似。李画多凝重,季陶民飘逸。李画多用中锋,季陶民微用侧笔,——他写字写的是章草。

李复堂有时水墨淋漓,粗头乱服,意在笔先;季陶民没有那样的恣悍,他的画是大写意,但总是笔意俱到,收拾得很干净,而且笔致疏朗,善于利用空白。他的墨荷参用了张大千,但更为舒展。他画的荷叶不勾筋,荷梗不点刺,且喜作长幅,荷梗甚长,一笔到底。

有一天,叶三送了一大把莲蓬来,季陶民一高兴,画了一幅墨荷,好些莲蓬。画完了,问叶三:‌‌“如何?‌‌”

叶三说:‌‌“四太爷,你这画不对。‌‌”

‌‌“不对?‌‌”

‌‌“‌‌‘红花莲子白花藕’。你画的是白荷花,莲蓬却这样大,莲子饱,墨色也深,这是红荷花的莲子。‌‌”

‌‌“是吗?我头一回听见!‌‌”

季陶民于是展开一张八尺生宣,画了一张红莲花,题了一首诗:

‌‌“红花莲子白花藕,

果贩叶三是我师。

惭愧画家少见识,

为君破例著胭脂。‌‌”

季陶民送了叶三很多画。——有时季陶民画了一张画,不满意,团掉了。叶三捡起来,过些日子送给季陶民看看,季陶民觉得也还不错,就略改改,加了题,又送给了叶三。季陶民送给叶三的画都是题了上款的。

叶三也有个学名。他五行缺水,起名润生。季陶民给他起了个字,叫泽之。送给叶三的画上,常题‌‌“泽之三兄雅正‌‌”。有时迳题‌‌“画与叶三‌‌”。季陶民还向他解释:以排行称呼,是古人风气,不是看不起他。

有时季陶民给叶三画了画,说:‌‌“这张不题上款吧,你可以拿去卖钱,——有上款不好卖。‌‌”

叶三说:‌‌“题不题上款都行。不过您的画我不卖。‌‌”

‌‌“不卖?‌‌”

‌‌“一张也不卖?‌‌”

他把季陶民送他的画都放在他的棺材里。

十多年过去了。

季陶民死了。叶三已经不卖果子,但是他四季八节,还四处寻觅鲜果,到季陶民坟上供一供。

季陶民死后,他的画价大增。日本有人专门收藏他的画。大家知道叶三手里有很多季陶民的画,都是精品。很多人想买叶三的藏画。叶三说:

‌‌“不卖。‌‌”

有一天有一个外地人来拜望叶三,叶三看了他的名片,这人的姓很奇怪,姓‌‌“辻‌‌”,叫‌‌“辻听涛‌‌”。一问,是日本人。辻听涛说他是专程来看他收藏的季陶民的画的。

因为是远道来的,叶三只得把画拿出来。辻听涛非常虔诚,要了清水洗了手,焚了一炷香,还先对画轴拜了三拜,然后才展开。他一边看,一边不停地赞叹:

‌‌“喔!喔!真好!真是神品!‌‌”

辻听涛要买这些画,要多少钱都行。

叶三说:

‌‌“不卖。‌‌”

辻听涛只好怅然而去。

叶三死了。他的儿子遵照父亲的遗嘱,把季陶民的画和父亲一起装在棺材里,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