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1月

今天晚上我们看了一部哈里森·福特早期的电影《意外的人生》(Regarding Henry)。他在片子里饰演一个纽约的名律师,思想细密、词锋锐利,能够在陪审团面前侃侃而谈,把明明会输的官司都打赢;他不但在法庭上凶悍,连对十二岁的女儿都不放松,他把孩子送进严格的住宿学校,挑剔孩子的一举一动,连孩子打翻一杯果汁,都要被他当作罪犯来审问。而且在训完话之后,得意地说:

‌‌“看!我赢了!‌‌”

但是,片子里哈里森的运气不好。有一天晚上他去买烟,遇上抢匪,被打了两枪,一枪打在前额,造成他左边瘫痪;另一枪更严重,因为打中腋下的大血管,造成大出血,脑缺氧……

在医院醒来,他什么都不记得了。不能说话、不能行动,甚至连妻女都不认识。

他得一切从头开始,学说话、学步、学识字、学认人。他真是‌‌“重新做人‌‌”,连个性都改了,成为一个‌‌“新人‌‌”。

当他重新能够阅读,看到自己以前的档案时,他惊住了:‌‌“为什么我以前把重要的证物藏起来,昧着良心,打赢官司?‌‌”

他居然偷偷把证物送给‌‌“苦主‌‌”,使苦主能够平反。

然后,他辞去了过去热爱的律师工作。

看完电影,我问你:‌‌“这电影里你印象最深刻的是什么?‌‌”

‌‌“是那律师生病回家之后,女儿打翻了果汁,他不但不生气,还说:‌‌‘那有什么关系?每个人都会犯错。’接着开玩笑地把他自己的杯子也推倒。‌‌”你说。

‌‌“对!我也觉得那最有意思。‌‌”

‌‌“好奇怪!他生病之后全变了。‌‌”你又歪着头说,‌‌“要是以前,他一定会把女儿骂死。‌‌”

‌‌“是啊!‌‌”我一笑,‌‌“所以有时候你觉得爸爸妈妈脾气大,要想想,说不定那只是一时的情绪。所幸我和妈咪的脾气多半的时候都很好,对不对?‌‌”

‌‌“对!‌‌”

我们的情绪确实多半都很好,但是我必须承认每个人都有情绪高潮与低潮的时候,那是无法避免的,可能像片中的哈里森·福特,因为工作压力太大,而脾气不好,也可能因为身体太累而情绪不佳。

记不记得上上礼拜,我们一家去花圃买花,回程我问妈妈要不要换哥哥开车,妈妈说不必了。然后我对哥哥说:‌‌“你妈不舒服,换你开。‌‌”

哥哥不信,问妈妈是不是不舒服,妈妈摇头说没有。

可是当我坚持,要妈妈在路边停车,换你哥哥开之后,你妈妈终于承认她的头好疼。

记不记得哥哥当时不高兴地问妈妈为什么不早说,又很奇怪地问我:‌‌“你怎么知道妈妈不舒服?‌‌”

‌‌“因为她在花园的脾气有点急,所以我急着往回赶。‌‌”

还有,前几天郑医生请客,吃到最后一道鱼,我说鱼太好了,要你无论如何吃一点,然后给你夹的时候,妈妈阻止我说:‌‌“她吃饱了,就别勉强她了。‌‌”

那时候我就知道妈妈一定胃痛,因为她的脾气急了。

果然,才回家,妈妈就抱着肚子,躺在床上。

不但妈妈如此,我也常有情绪不佳的时候。

记得妈妈有一次跟你哥哥打电话,对他说:‌‌“你爸爸最近总提到你,他一对你放心不下,我就知道他的老毛病又犯了。‌‌”

你说奇怪不奇怪,当我操心哥哥的时候,你妈妈反而回头来操心我。

问题是,她说得一点没错,我确实在身体不好和情绪低潮的时候,特别会操心你哥哥。

我说这些,是要你知道,每个人都有他隐藏的情绪。当你关心一个人的时候,不但不能对他失常的行为不高兴,反而要帮他想:他是不是身体不舒服,是不是遭遇了什么事?他今天对我这么不好,是不是因为他考试考坏了?他今天这么凶,是不是因为在家里挨了骂?

当你这么想的时候,你就非但不会怪他,还会去同情他、安慰他。这比你去怪罪他、责难他,使他雪上加霜,不是好太多了吗?

孩子!人是很奇怪的动物——耳朵不好的人,常对你说话特别大声;眼睛不好的人,常怪你的字写得太小;堵车的人常脾气急;饥饿的人常火气大;健忘的老人常多疑;疲困的小孩常爱哭。

所以每当父母的脾气急、公公的脸色坏、婆婆的声音大、老师的情绪低、同学的礼貌差的时候,都想想我今天对你说的。

你一定就能像个小太阳,从那些乌云的背后,露出你的笑脸了!

 

我有一些轻微的后遗症

我转阴之后,有一些轻微的后遗症。

首先是人变虚了。转阴那天,天气特好,我好久没跑步了,感觉浑身筋骨都快黏住了,决定出门小跑个五公里。结果开跑没几步,就觉得呼吸节奏有问题,我还以为是很久没跑不习惯,坚持跑出去一公里之后,发现不太对劲儿。肺部感觉像是个快报废的水泵,呼哧呼哧拼命抽取氧气,却怎么也抽不充分,滞涩感明显。我果断中止,连步行都不敢,直接打车回家,坐在出租车后排,一阵阵地出虚汗,回家缓了好久。后来看了一堆转阴后运动心肌炎猝死的新闻,真是差点作了大死。

从那以后,我就尽量少动,不敢造次。上礼拜恰好一朋友团购了一百本多书,分装几个大箱子快递到工作室让我签名。我想这点活不是个事儿,借了个手推车,把这些书箱搬到车上,推上楼,再卸下车,依次打开箱子把书取出来——就这么点活儿,一阵喘,可见还虚着,且得调养。

第二个后遗症是嗜睡。我身边很多朋友反应,转阴之后特别想睡觉,经常白天困得睁不开眼睛。但我转阴之后至今,每天睡眠质量都很好,十一点半上床,一觉睡到七点半起来,精神奕奕,白天也不怎么困。但问题是,我本来是失眠的,而且很严重,这次表现这么正常,估计是“严重失眠”和“严重嗜睡”相互抵销掉了,意外地变成了正常的睡眠节奏……

但精神好归精神好,第三个后遗症却无法避免:精神无法集中。这段时间我阅读资料,读书看片都没问题,但打开文档写作,却觉得脑子使不上劲儿,无法把构思凝实成具体文字。如果把注意力比喻成一根长矛的话,我奋力掷出,当矛尖接触到目标的一瞬间,倏然涣散成一片雾——这么一种感觉。

当然,这个症状很轻微,咬着牙也能坚持写下去。但是……我阳之前在写一篇东西,篇幅过半。转阴之后,我咬牙坚持,往下继续推进了一部分。我把稿子拿给一朋友看。朋友看完说,前面都很好,但读着读着,怎么感觉有点魂不守舍?我问她读到哪一段开始有这种感觉?她指出具体段落,我一看,恰好是转阴之后动笔的部分。可见文字状态是骗不了人的。

连带着,还有第四个后遗症:轻微的记忆力失调,尤其是在数字方面。

就今天上午,我跟一朋友聊美苏谍战,聊得入港,我说牛津三杰投苏之后啊布拉布拉……对方小心翼翼地提醒:你说的是剑桥五杰吧?我一拍脑袋,靠,这错没谱儿了,大学搞错就算了,还帮人家缩编了俩。我赶紧从头开始数,伊伯吉斯、唐纳德麦克林、安东尼布兰特、约翰科恩克罗斯……还有一个呢?艹,我记得此人应该是五杰最有名的一个,但偏偏就他死活想不起名字了,到嘴边说不出。万般无奈之下,我打开搜索,才想起来是哈罗德菲尔比。

甚至我在打开搜索页面的时候,接了个电话,回来坐在电脑前,一瞬间竟发现:“我是要搜啥来着?” 可见不光数字,短时记忆也出现了问题。

还有第六个后遗症:人变虚了。转阴那天,天气特好,我好久没跑步了,感觉浑身筋骨都快黏住了,决定出门小跑个五公里。结果开跑没几步,就觉得呼吸节奏有问题,我还以为是很久没跑不习惯,坚持跑出去一公里之后,发现不太对劲儿。肺部感觉像是个快报废的水泵,呼哧呼哧拼命抽取氧气,却怎么也抽不充分,滞涩感明显。我果断中止,连步行都不敢,直接打车回家,坐在出租车后排,一阵阵地出虚汗,回家缓了好久。后来看了一堆转阴后运动心肌炎猝死的新闻,真是差点作了大死。

从那以后,我就尽量少动,不敢造次。上礼拜恰好一朋友团购了一百本多书,分装几个大箱子快递到工作室让我签名。我想这点活不是个事儿,借了个手推车,把这些书箱搬到车上,推上楼,再卸下车,依次打开箱子把书取出来——就这么点活儿,一阵喘,可见还虚着,且得调养。

春去春来,燕子飞去来兮,在红墙巷那被烟火熏得发黄的屋檐下,衔草筑窝,哺育儿女。每到入夜,黄桷兰飘香,香得人觉都睡不着——致母亲节我清晰记得妈妈年轻时的样子,眼睛大大的,是一种清丽的漂亮。一头黑黑的长发,像那个革命时代所有文艺女兵一样低调卷上去,以免闲言碎语。记忆中妈妈爱拿梳子慢慢梳自己的头发,有时也梳我的头发,边梳边说:‌‌“拉兹,长大了一定要当法官,当了法官才能保护妈妈‌‌”……这是印度电影《流浪者之歌》的台词,说到这里,她通常会哭。

后来知道,她的父亲一夜间被打成极右、现行反革命、历史反革命……最后死在一间阴冷潮湿的瓦房里,死的时候小腿肿得发亮,手指一戳就是一个坑。他和伟大领袖同一天死的。居委会说不准办追悼会,反革命分子怎么可以和伟大领袖毛主席同时办追悼会呢。

不能在院里搭灵棚,妈妈只好在屋里摆上照片,用棉被和布条把门窗捂紧,低低清唱了外公喜欢听的京剧片折子戏《断桥》。

妈妈在剧团里本来是唱全本《玉堂春》的,后来只能演台湾来的女特务,再后来就只许演偷公社苞谷的地主婆。这算幸运,有成份不好的女演员被剃了阴阳头,押上高高的板登坐‌‌“喷气式‌‌”,双手反剪,被人从后面踹翻凳子,整个身体向前猛摔出去。目睹此景,妈妈就活在巨大的不安里,记忆中,她和爸爸一直没完没了地吵,没完没了地哭,终于离婚。

随着革命形势日益高涨,她这种黑五类不可以留在文艺团体,要么喷气式,要么下放藏区。终于有机会去了一家街办工厂,工种是往电瓶里灌注盐酸、切割整根的钢筋。可自幼闻惯水粉的她,受不了盐酸呛人的味道,能把水袖舞得行云流水的她,抱不起粗重的钢筋。她做工时还戴着丝巾,怕被粗布工装磨伤脖子,下工后还用香皂洗手,再仔细抹上友谊牌雪花膏。大姐们就说,这是资产阶级小姐作风,要改造。

我妈想了一想,觉得自己确实应该得到改造,扔掉丝巾,开始混迹于一帮孔武有力、大声说笑的女工中。她学习岔着腿蹲在马路边上吃饭,为了配合大家,听到粗俗的玩笑,也不时发出爽朗的笑声。于是,一个很好的青衣就这样被无产阶级姐妹改造了。

可是我妈还是很孤独,她知道自己无论怎么爽朗地笑还是跟其他姐妹不一样。她常说自己有三个梦想,一是重新回到舞台,二是儿子能出人头地,三是重返小时候住过的四合院,成都红墙巷39号。她父亲是公派日本的留学生,因中日邦交恶化,愤而归国。归途中在对马海峡突遇风浪差点死掉,并先后在燕京大学、齐鲁大学任教,抗战时还被关麟征邀去黄埔军校兼任文职教官。那时文人富裕,外公拥有三进院落,养活着整个家族。

我妈回忆:那时候我们家啊,前庭种着两棵桂树,后园种着一棵黄桷兰,从夏到秋,香得人睡都睡不着……她常央求勤务兵带着她去后花园捉麻雀,撒把米,木棍儿支着笮盖,有麻雀跑来吃食,就把细绳一拉。她还喜欢穿红色跳舞鞋,学上海来的顾太太那样踮起脚尖跳交谊舞……总之,成都红墙巷39号是我妈关于美好生活的标志,春去春来,燕子飞去来兮,在烟火熏黄的房檐下衔草筑窝,哺育儿女。每到夏天,黄桷兰香得人睡不着觉。待到深秋,燕子走了,银杏树又把叶子洒落一地,碎金般夺目。

一夜风暴,就刮掉了燕子窝。我妈记得那天晚上枪声不断,就像爆豆子一样。等天光大亮,才知道父亲在凌晨开始的全城大抓捕里被带走。全家也被扫地出门,母亲带四个孩子四处漂泊,低声求人,终于在宁夏街一间铁皮和竹混搭的棚里安身下来。

可是,饿。

我妈说,那时饿得天都变成了青色的。那是缺糖的表现。她母亲让孩子们脱了棉衣棉裤躺床上保存体力,她从棉裤里掏出棉花做成小孩冬鞋,把毛线衣拆了勾成小圆帽,上街叫卖,一天能挣五六个烤红薯。命是保住了,但几天过后眼见棉花掏空、毛衣也没了……外婆卖血已无血可卖,正想跳沙河自杀,忽在河边听说鹅卵石可以卖钱,建军工厂用的,飞快返家带着我妈跑到沙河边,扑嗵跳下去。正是冬天,母女俩在刺骨沙河捞着石头,开心地捞着,数着冰冷的石头,像数着滚烫的烤红薯。

我妈总说:那时我才八岁,我这老寒腿就是那时落下的。

我妈之所以能进剧团,也是因为饿。那天听说到宁夏街排队可以领馒头,她飞快跑去却被流浪汉们挤出来,见不远处有个队列人少、干净,便挤进去……几个军人打量她,让她抬腿试柔韧性,又让唱歌,我妈就使劲唱起‌‌“燕子,燕子,你轻轻地来,燕子,燕子,又开心地走……‌‌”这是她在民国时基督教幼儿园里学来的,领头的军人沉吟一会儿,说了声‌‌“好,你来西南军区文工团吧‌‌”……

从此我妈每天都能吃上馒头了,还常偷回家,举家一起唱‌‌“燕子,燕子,你轻轻地来……‌‌”。几年之后,她的母亲便走了,走时两腿奇痛,低声叫着我妈的乳名‌‌“咪娃,咪娃,我痛啊、痛啊‌‌”。多年以后我妈都断定:那就是下沙河捞石头落下的病。

这个国家的命运左右着所有女性的命运,命运一边摧毁着她们,一边让她们像竹子般坚韧。作为黑五类的我妈下放到街办厂后,一直梦想重回舞台,可是一次事故让妈妈毁掉嗓子。那天,为了给一个赶急路的司机电瓶充电,她手忙脚乱忘带口罩,吸进大量挥发的盐酸,当即哑了……她是半个月后才能说话的,但全无当年的‌‌“嘎呗儿脆‌‌”。当年在剧团,她能唱全本的《玉堂春》,当年在春熙大舞台选角,她师傅花想容曾这么夸赞:

这丫头的嗓子,能把井水唱成溪水。

我还记得,那天妈妈嗓子勉强恢复后,抱着我流了好久的泪,半晌,哑哑地对我说出一句:儿子,妈妈爱你……

我知道,这是在告诉我,失去舞台梦想的她开始着手实现第二个梦想了。她很想让儿子穿着体面衣服去上课,背漂亮的双肩书包,像同学一样吃着早餐面包,可她实在没钱。那天我因为没有白球鞋,老师禁止我参加校运会排练,让我滚回家。我妈像一头愤怒母狮冲到学校大吵一架,面目狰狞……她用全家积蓄给我买了白球鞋参加了第二天校运会,然后辞去月薪30多块的街办厂工作,办起成都第一家私人幼儿园,其实,就是帮别人带孩子。

妈说:妈除了唱戏,也不会干别的,妈得让你有体面。

那是一段艰辛岁月,无数夜晚,我看见我妈蜷伏在孩子们的床边,疲惫打盹,她生怕哪个孩子感冒发烧,出了大事。她每晚睡不安稳,至今患有严重失眠症。洁癖的她坚持每天给孩子们换洗干净衣服、熨烫平整。她说,‌‌“孩子们是我的体面,带到街上、公园,孩子们体体面面,生意也才好‌‌”。

可渐渐地,能翻出漂亮云手的手指,因天天洗衣物变得关节粗大、变形,曾在春熙大舞台走过曼妙台步的身材,也不可逆转地变形、丑陋。我妈眼角下垂,视力下降,因长期神经紧张,胃部也出现了问题。

终于一月能挣到两千块钱了,那天,妈妈带我去成都饭店吃了西餐,在小杜裁缝店里做了一件漂亮的旗袍,看着高岔,她突然害羞地悄悄问我:妈妈的边岔是不是开得太高了,妈已经老了呢。

我妈不可阻挡地老了,失去重回舞台的梦想,另一个梦想即儿子出人头地,也十分渺茫。我不知何时才能让她实现第三个梦想,住进带花园的房子。我是如此没出息的儿子,只能借钱买一处便宜的远郊顶楼,在屋顶上种了些花花草草。

花开的时候,才发现自己太粗心,我妈身体已大不如前,高血压和骨刺常折磨她,每次爬楼,都要花很长的时间。她说:住得高好啊,空气清新。她脸上的痛苦表情告诉我,这是安慰我。这样的粗心给我惩罚。有一天我妈正在洗澡,悄无声息地倒下了……蛛网膜破裂导致脑溢血,医生说只有30%的生存机率。

那天晚上,我徘徊在省医院门口,我向苍天发誓,一定要给我妈买一处不用爬楼的房子。奇迹发生,我妈竟活过来了,醒来后第一句话就是:儿啊,我梦到院子里种了好多的花,花香真是浓啊,浓得把我抬起来了,我就在香味中飘啊,飘……

我知道,那是麻药的原因。

我不假思索跳槽到收入更高的报社,交了一套电梯公寓的首付。从此我妈不用与骨刺做斗争,但我仍没办法帮她实现第三个梦想:在缱绻如梦的花园里,让妈妈夏天嗅到黄桷兰,秋天闻到桂花香,在发黄的屋檐下,看燕子们飞去飞来……

那一年,致力于打造中产阶级梦想的我,对新房进行了一场所谓‌‌“新殖民地风格‌‌”的装修。我感到妈妈隐隐失落,她再也不能在家里做豆瓣了,全封闭落地窗的阳台,只能盆栽些花草。她搞不懂我为何要在客厅里装一个假壁炉却不能取暖,中央空调又让她闷得喘不过气来。她最不爽的是,为了追忆一下曾经的青衣时光,刚在阳台上吊一声嗓子,保安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冲上楼提醒:太婆,有人提意见了……

她还是想念红墙巷,想念燕子飞来飞去的样子,晚上黄桷兰香得让人睡不着觉……她提出能不能换到一楼住,种点花儿,再种点黄瓜、香葱,不打农药,比菜市场新鲜。可是一楼贵十几万,我哂然‌‌“你真是老土‌‌”。这时妈妈就不说话了,默默听我阐述‌‌“新殖民地风格‌‌”的理念和艺术气息。后来,她还会主动向来的客人转述:这新殖民地风格啊,其实跟殖民地不是一回事,很先进的。

于是,我定期带她去已不复旧时模样的红墙巷。她会指着某处说:看,这以前是四姑家的前庭,这是孙师长的后花园,这是外公的书房,每晚他都让外婆从窗户放下吊篮,买些醪糟汤圆、红油抄手,全家宵夜。那青石板路啊磨得亮亮的,能照见天上的月亮,斜对面土司的女儿太美了,可是总对着月亮梳头,也不怕白天忧愁……她念念叨叨,我就带她去旁边宽巷子吃醪糟汤圆、红油抄手,买些时令的花儿,她嗅着嗅着,眼神就变得年轻起来,亮晶晶的,但仍固执地说‌‌“如今的黄桷兰,真是没以前香了……‌‌”

我妈越老还小了,神情和行为显示出不可逆转的幼稚。除了缠着我要礼物,还缠着打扑克,还常常偷牌,得手后一脸诡异的微笑。可是老眼昏花,并没发觉她的儿子已偷走更多的好牌……有时我看不下去,悄悄把好牌塞到她的轮次上。她大获全胜,就很开心,又开始回忆小时候坐在红墙巷葡萄架下打扑克的光景,隔着镂空窗檩偷看大人们跳交谊舞,留声机里的黑胶唱片总有周璇唱的歌曲……她总重复这些故事,我并不想听,她就生闷气,又去看已经滚瓜烂熟的《大宅门》,一个人念叨好几个人的台词,感叹今不如昔……

我妈并不是苦大仇深的劳动妇女,也不是教科书里那种慈祥厚重的母亲。她只是一个没落大户人家的女子,不喜欢工厂,不喜欢土改,骨子里反感那场轰轰烈烈的革命。她认为那场革命拿走了原本属于她的一切,包括红墙巷的院子。她翻看发黄的照片总念叨‌‌“回不来了,回不来了……‌‌”,就去念想她最好的时候,在春熙大舞台挥动长长的水袖,浅唱低吟‌‌“花光月影宜相照‌‌”‌‌“当肯嫁东风,无端却被秋风误‌‌”,嗟叹之间,徒增伤感。

她一生的经历让她无比敏感,心思细得可以穿过针孔,能聆听到针掉在地下的声音。一个旧式家庭的女子因中国革命的激荡变幻,命运多舛,只好追忆类似张爱玲小说中的某种老式浪漫,年华似水、抽刀难断。她甚至将她的儿子当成她对这个世界关于男人的全部希望。至少,儿子能让她保持重回红墙巷的幻想,对于她而言,这无比重要,而且神圣。

我只能不停地写下去,一个字、一个字,像一块砖、一块砖在修砌着一间大房子,让她真地能重回红墙巷39号,看春去春来,燕子飞去来兮,在被烟火熏得发黄的屋檐下衔草筑窝,哺育儿女,晚上黄桷兰飘香,香得连觉都睡不着……

那是一个曾经漂亮、被中国革命和中国式生活弄得无比神伤的女人,一辈子的梦想。

2006年5月15日,母亲节李承鹏于重庆

 

 

1. 贾岛:落日空馆中,归心远山碧。昔人多秋感,今人何异昔。

2. 李松蔚:大多数痛苦都可以概括成两句话:“我不希望自己这样,但确实我就是这样的。”“我希望像别人一样,但我又做不到那样。”

3. 茨冈女神:我跟钟点工说:我们有些城市的名字真是起得好,你看这个六盘水,多美啊,字里行间洋溢着诗情画意,贵州多山多水,从山涧流过的溪水要绕六盘呢!钟点工冷冷看着我说:我去那里打过工,六盘水是由六枝、盘县和水城三个地方组成的。

4. 重点区别。

5. @viet_chun_01:不太重要的资讯。越南没有兔年,虎年之后接着就是猫年,猫的越南话是mèo就念喵~

6. @贴吧的wuzhi1001:一些人的逻辑真是感人:一个疗程2000的嫌贵,重症以后进ICU花费多少万却闷声不提。如果花2000有80%的概率可以不进ICU,哪个方案划算不是一目了然么?

7. @jun2ralife:恒星亮度可调,台风眼预购中。

8. @KnowIedgehubb:Types Of DOCTORS.

9. 【喝水的知识】人熟睡时,体内水分会通过出汗、呼吸不断丢失,血液黏稠度升高。临睡前适度喝水,不只是为了缓解口干,还可以降低脑梗等发病风险。但睡前不适合喝太多水,以免起夜次数多影响睡眠,比较合理的建议是,睡前1~2个小时喝杯温开水,但最好不要超过200毫升。早晨起床后,也推荐空腹喝一杯(200毫升左右)温开水。

10. 【3秒复制任何人的嗓音,连环境背景音也能模仿】微软最新AI成果,脱胎于DALL•E的语音合成模型VALL•E,声音复制以假乱真,完美复制情感与声调。

阜阳,皖北一座小城。

如今,阜阳人也爱晒家乡美食;格拉条首当其冲。

这种被叫作格拉条的美食,其实就是一种面条,有点像武汉的热干面,又有点像山西的饸饹面。

阜阳人说,格拉条好吃。压制好的面条,放进滚开的水里烫烫,捞出来,稍微控一控水,放进碗里,配以黄豆芽、芹菜段、豆角子、香菜,再用芝麻酱、辣椒油等佐料调味,满满的一大碗。阜阳话叫“给吃”,意思是分量足。

阜阳人常常对外地人说,不斗一碗格拉条,等于你没有来阜阳。

斗,是阜阳过去惯用的土语,现在讲普通话的多了,但偶尔也能听到。阜阳人说吃一碗面条,叫斗一碗面条,说喝二两酒,叫斗二两酒,说打架叫斗架,说一个会办事,叫会斗事。凡此种种,不一而足。

一个斗字,让阜阳人的语言,发挥到了极致。

或许,这就是一种文化的凸显,它形神兼备地给了我们一个想象的空间,把简陋奔放的意识,置放在能传承悠远的感性的语言景观里。

于是,就有了斗一碗格拉条的说法,而不是吃一碗格拉条,因为这个吃字太平庸化了。只有斗,才能凸显阜阳人的豪爽、才能把吃格拉条的那个热闹的场景,表现得淋漓尽致。

因此,斗一碗格拉条,应该算做是一种恣意的享受。

阜阳人爱吃格拉条,但很少在家吃,因为家里做不出街边小店的那个味。

在阜阳,格拉条既不属于早餐,也不属于早餐晚餐,而是从早餐卖到晚上。

一食一城,每个城市都有着专属的小吃文化。如果你去过阜阳,发现街头巷尾卖格拉条的小店非常多,有点名气的生意爆棚,几十口子人同吃一锅格拉条,俨然是一场轰轰烈烈的红火,扯展喉咙的聚会。

说实话,比起南方的葱油面、阳春面,阜阳格拉条和阜阳人的性格差不多,少了几分细腻,多了几分粗犷。在南方人眼里,阜阳人不讲究吃喝,换句话说,吃的不够精致。这其实是一个误会。

就拿格拉条来说,一碗看似粗犷无比的格拉条,自有它精致之处。

首先要会和面,确保面条的劲道;配菜用的黄豆芽不能有豆腥子气味,芹菜、豆角子焯水,断生即可,多一分钟都会影响口感;而辣椒油讲究的是不仅仅是辣,还要香,还有调味品的搭配与比例,更是决定一碗格拉条味道的关键。

阜阳格拉条店人气旺,有人大早晨两眼一睁就想吃,仿佛早晨不吃一碗格拉条,这一天就不知道咋过。

所以,这也让店主不敢怠慢,两口子早早地从床上爬起来赶到店里。

火旺了,水开了,格拉条机子抬起来,架在锅口上。

干练利索的女人往格拉条机子里塞着搓好的面团,男人一按电门,“吱”……一根根格拉条便落在了滚起水花的大锅里,盘旋起来。

此时,有喜欢吃头一锅面的食客早早就来了,站在周围,有一句没一句的和女人开着玩笑,说:“你两口子昨天晚上不能老实点,早点休息,不就早起了吗”因为都是老熟客,女人也不恼,惹得大家哄堂大笑。

谈笑间,只见男人捞起锅里的格拉条,放进水盆里过凉,片刻后,再捞出来扔进开水锅里。趁这个空隙,店主转身把十几个大碗一字排开,黄豆芽、芹菜、豆角子垫底,又转身抄起捞罩子,根据大小碗分量的不同,把烫好的格拉条捞进碗里,各种调味品再紧跟其后,最好的一撮香菜,就像文章里的句号,标志着所有的制作程序结束,一碗格拉条可以端去吃了。

于是,一场格拉条的盛宴就这样开始了。顿时,店里响起了一片“呼噜呼噜”吃格拉条的声音,此起彼伏。

吃格拉条,不是吃阳春面,没有汤汤水水,吃的时候首先要把格拉条与各种配菜,调味品搅拌均匀,确保每一根面条都沾满调料,这样吃起来才有滋味。但拌面的时候,稍不注意,芝麻酱就会飞溅到脸上,或衣服上。

如同喝咖啡需要伴侣,阜阳人吃格拉条需要配上一碗汤。这碗汤要么是豆芽汤,就是焯过黄豆芽的水,不要钱,随便喝。要么是鸡蛋汤,阜阳人叫“鸡蛋茶”就是拿一个鸡蛋打碗里,搅拌了,舀一勺开水,沿碗口冲入碗里,瞬间蛋花泛起。

阜阳有句老话叫“坐有坐相,吃有吃相”但遇到一碗格拉条的时候,却很难做到温文尔雅。就是再有学问的人也会斯文扫地,因为吃格拉条必须张开大嘴,头斜歪着,伸直了脖子咽。随后,端起一碗汤,“咕嘟,咕嘟”喝几口,放下汤碗,爱吃生蒜瓣的,再“咔嚓”咬一口生蒜瓣,接着又挑起一筷头子格拉条吃起来,如此反复。

这吃相看起来似乎有几分贪婪,却是相互都不觉得丑陋,反倒觉得是一种亢奋,一种痛快。即使是有身份的人,面对如此美食,他那高贵的矜持也会荡然无存,最终变成了同一个吃相。

多少年来,一碗格拉条,从早餐吃的傍晚,从春秋吃的冬夏,没有听说谁吃烦过。

如今,有人把格拉条店装修的和麦当劳、肯德基差不多,坐在窗明几净的卡座,吃上一碗格拉条,总感觉味道少点啥。

后来,去老巷口一家格拉条店,虽门头简陋,却顾客盈门。进门找好位置,看着蒸气缭绕的锅台,还有锅台边忙碌的店主,更有扯着嗓子:“老板,大碗哩,芝麻酱少点,多放辣椒”、“我不要鸡蛋茶,来碗面汤”的叫喊声。突然间明白了,能把一碗格拉条吃出味道了,除了格拉条自身的味美之外,还要有一种人间烟火味相伴左右,你说不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