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年8月

一对恋人吵架,其中一个人说:‌‌“亲爱的,我在说谎。‌‌”试问,这句话到底是不是谎言?

如果你说它是谎言,那它就是实话;但如果你要说它是实话,它亦是不折不扣的谎言。

这便是著名的谎言悖论。

也就是说,这个世界,有时候是由悖论组成的。我们无比坚信的某种观点,往往换个角度,结果就会大相径庭。

但事实上,两个截然不同的结论,都有可能是正确的。

2

两个人谈恋爱,不成熟的人往往会犯这样的错误:总觉得自己有天大的委屈,对方怎么这么不懂我?口口声声说爱我的那个人,怎么一点都不理解自己?!

其实答案很简单:男人来自火星,女人来自金星。

他们本来就是用不同的思维方式,一个旨在解决问题,像消防员灭火一样,期待尽快找到水枪,瞄准火源,努力灭火;一个侧重于状态和情绪的表达,往往宣泄本身,便是一种解决方式。

而成熟的恋人,一般不会打破砂锅问到底:为啥对方这样想的?他这么考虑,是不是说明了不爱我?她是不是看多了琼瑶怎么这么喜欢无理取闹……

须知道,恋爱不是科学,不是升级知识库,更不是打怪闯关拾宝升级;而是一门生活的艺术,哪怕暂时欣赏不来,也可以很喜欢,我们有时候需要的,只是多一分盲目的包容。

在恋爱的路上,我们可能会遇到形形色色的人,有些人喜欢闪婚,有些不爱生育,有些人钟情忘年恋,有些人喜欢同志情……

道不同可以不相为谋,但没有必要去鄙视、抨击,甚至伤害。

感情上的成熟,不是懂得更多的恋爱技巧,也不是掌握更多的御夫心经。而是真心诚意地理解对方,哪怕观点不一,亦能求同存异。

成熟从来就不是智力上的升级,而是情感上的蝶变。

3

记得在电影《使徒行者》里,有这么一幕,张家辉用枪指着暴露了‌‌“卧底‌‌”身份的古天乐。

古天乐说,警察还是黑帮,这个身份我没办法选择,但至少我可以选择救什么人。

‌‌“做兄弟,在心中,你感觉不到,我说一万遍也没有用。‌‌”

小时候,我们都以为,懂得越多,就越能够分清黑白,但其实,等我们真正长大之后,更应该了解的是:

这个世界哪有这么泾渭分明的黑白,不同人的眼中,黑白也不一样,理解了其中的不同,才是真正的成熟。

在职场上,何尝不是如此?

我们会经常遇到跟我们意见不合,甚至截然相反的同事,比如说最典型的矛盾组合就是市场和销售团队。

职场耕耘多年,其实我一直从事的,都是以花钱为主的市场型工作,跟以卖货赚钱为主的销售人员几乎有着天然的矛盾。

他们总会明里暗里地抱怨,你们市场部总是乱花钱,可做的事,又看不到什么效果。我们则会嫌他们鼠目寸光,没有战略眼光,有些钱是做长远品牌建设的……

解决的办法很简单,那就是知道对方的立场,容得下彼此的观点。哪怕我从没做过销售,但也知道,当你每个月背着销量,会是怎么样的一种感受。

所以说,真正成熟的职场人士,是能够守得住自身的立场,同时也能容得下对方的观点。这样才能在必要的情况下,真正地说服对方,并把对方引导到共同的利益上。退一步,就算不成功,也不会爆发大冲突。

当然,类似的智慧,其实我们更应该在城管和小贩,医生和患者,甚至婆媳之间看到。

4

在《小王子》的开头,作者画了一幅画,并问了很多人这是什么。

人们都说是一顶帽子,但其实他画的是一头巨大的蟒蛇,并且正吞食着大象。然而,不管是代表着城市人眼中的帽子,还是森林人眼中的蟒蛇,都是正确的。

换句话来说,在我们心中,如果能同时放得下帽子和蟒蛇,装得下城市和森林,自然比别人更有智慧。

在全球畅销书《无声告白》里,小姑娘莉迪亚之所以选择自杀。

一来是因为父母只会想着把自己的期望,寄托在孩子身上,严重忽略了孩子本身的立场;二来小姑娘所在的学校,对这么一个华裔姑娘,没有足够的包容,最终重重的压力吞噬了她。

固然,人是群体性动物,但倘若我们因为看到了别人的不一样,就要打击和伤害。试问,我们跟动物还有什么区别?

众所周知,在生活里,婆媳之间是最容易产生矛盾的,但我有一个同事却处理得很好,甚至比她跟母亲的关系还好。

我们都好奇,她到底有什么杀招。

她说,没有其他,我也不懂他妈是怎么想的,有时也很纳闷他们这辈人的思维方式。

但我相信有一点,她在做某些事的背后,肯定藏着一层过去的原因——我们都说服不了对方,但我比她更能包容。

确实,真正的成熟,不是掌握更多的事实,懂得更多的道理,而是你哪怕不了解对方,也知道一定会有自己的理由。

5

记得《了不起的盖茨比》的作者菲茨杰拉德有这么一句名言:

‌‌“同时葆有全然相反的两种观念,还能正常行事,是第一流智慧的标志。‌‌”

也就是说,有智慧的人,必然能够容下不同、甚至截然相反的观念,然后还能把事情做好。

最近这两年,有一档叫做《奇葩说》的节目非常火。这个节目有一个最大的特点,就是一个事情两种观点,且相互矛盾,但从不同的立场都能说得通。

听起来,像是一个普通的辩论赛,但其实隐藏着几个有趣的涵义,比如说现在这个社会,越来越不信奉‌‌“伟大光明正确‌‌”的真理,而是更注重多角度看待问题,也更包容。还比如说,我们很容易被别人的观点左右,容易失去自我等等。

正所谓‌‌“花开生两面,人生神魔间‌‌”。世间的道理,往往是正反合一,阴阳相融。明白了这一点后,我们才不会极端去考虑问题,也不会随随便便怒气冲天,幼稚到跟人干仗,甚至动刀为凶。

总的来说,不管是爱情,工作还是生活,真正的成熟,不是你懂得了多少的大道理,而是理解了更多的小矛盾;也不是你结交了多少志趣相投的人,而是接纳了更多不合的人……

如果说每个人的成长,都注定会有代价,那么我最希望的是,经历了所有的代价之后,我们能换来一份真正意义的成熟。

 

1. 孟郊:朝见一片云,暮成千里雨。凄清湿高枝,散漫沾荒土。

2. “我为什么活不成我喜欢的样子?”“错误的问题是得不出正确的答案的。”“那我该怎么问?”“我为什么喜欢不了我活成的样子?”

3. @洋葱编委会:现在网络流行语不叫“内卷”,改为‘摆烂’了。“内卷”的网络释义大致上是说,内部竞争激烈,但总体上停滞不前;努力没有止境,却不太能看到效果;“摆烂”的网络释义则指,事情已经无法向好的方向发展,于是,就干脆不再采取措施加以控制,而是任由其往坏的方向继续发展下去。表面上看,“内卷”和“摆烂”这两种行为是相反的两端,一个过度努力,一个完全放弃。但细想一下,从“内卷”到“摆烂”,可以说都没有摆脱单一评价标准。它们其实共享一个精神内核,都在表达一种无能为力的感觉,与“躺平”差不多。

4. @汪有:条条大路通罗马,有些人出生在罗马,这没错。但现状是——很多出生在孟买的人,误以为自己出生在罗马。这些人强烈要求不让别人去罗马。并且认为别人都很羡慕他版本的“罗马”。

5. @芸仔驾到:我现在觉得明星在微博就三件事:离婚、出轨、只有一个中国。

6. @何不笑:汤姆汉克斯参演的猫王传记《Elvis》里有个桥段好玩:猫王刚开始走红时,汉克斯演的经纪人便开始让他代言各种商品和自己开发的周边,有一种周边是戴在胸口的那种徽章,写的是“我恨猫王”(I hate Elvis)。猫父不解,汉克斯解释说,不能光挣粉丝的钱,总会有人恨他的,你改变不了,但不能让他们白恨,得花钱恨。

7. @何小沁:看完几个国产片再看《分手的决心》,只觉得跟人家的差距是越来越远了。不只是题材受限的问题,连对视听语言的追求也放弃了。///江烈农:就是说,瞎比啥比呢自找不痛快。别人搞艺术牛,咱捅核酸行,各有所长各干各的不挨着,都有美好的未来。国家不准你看这些电影是保护你,怕看多了你就有分手的决心。

8. @茨冈女神:一位朋友说他的律师告诉他:当某个人给你打电话,直呼你的名字,等你确认的时候,他大概率在录音。我懵了一会儿,然后想起王维的一句诗:白首相知犹按剑……

9. 【周末啥也不干也能提升幸福感】一项研究指出,生活适当“留白”才能提升幸福感。美国俄亥俄州立大学研究者建议,尽量不要在休闲时安排严格的时间表,允许自己拥有一些回旋的余地以降低束缚感。享受闲暇时光的关键是“活在当下”,自然而然的状态最快乐。

10. @KELMAND1:观察力测试。在此表中按顺序查找从1到90的数字。5-10分钟,非凡的观察力。10-15分钟,较好的观察力。15-20分钟,平均值。20-25分钟,还行。

这是句无锡话,我外婆最爱说的两句之一,大概意思是生在哪里,就吃哪里的饭;另一句是逢无可奈何到让人好气又好笑时,她就摇着头,手拢着肚子拍两下,说:笑笑吧!除了笑笑还有啥个办法呢!

我外婆是常州人。她们那代人喜吃鳝鱼:切段儿红烧,勾芡,配蒜头,鳝肉炖入味了就细嫩滑软、肥润鲜甜。整锅熬得浓了,可以拿来浇米饭,也能浇面。鳝鱼也能炸脆了,就是凉菜,宴席间先上,下酒用,嚼起来咔嚓有声。揉碎了洒面上,也可以。无锡的炸鳝鱼和红烧鳝鱼都很甜。实际上,无锡菜整个很甜。我不太猜得出为什么。有朋友说苏州菜甜,上海菜甜,我觉得不好冤枉他们:无锡的确是苏锡常菜里最甜的。上海人吃浓油赤酱,据说是最初跟徽商学的;我猜无锡人也跟着上海人学做菜吃酱油,怕咸,于是加大量砂糖?总而言之,我很喜欢吃甜的。

无锡人吃早饭,泡饭为主,佐以下饭菜。曰炒鸡蛋,曰猪肉松,曰萝卜干,曰拌干丝(豆腐干切丝,热水烫过,酱油麻油醋的三合油一拌;扬州有煮干丝,还有拌干丝里放虾米的,无锡很少),夏天吃咸鸭蛋。我爸会剥蒜头给我吃,父子俩剥了半天,吃得吸溜吸溜,味道冲!过瘾!我妈恨我们口气差,隔着厨房门骂:两张臭嘴!不愿自己做了,上街吃。油条配豆浆是常态。油条拧出来时,白油滑一条;下了锅,转黄变脆,捞起来咬,刺拉一声。油条两头尖,最脆而韧,蘸酱油吃妙得很。豆浆,无锡大多喝甜浆。咸浆也有,少。吃腻油条了,买萝卜丝饼吃,买油馓子吃,买梅花糕吃,买玉兰饼吃。萝卜丝饼是萝卜丝外和面浆下锅炸,外脆里鲜嫩;油馓子纯粹是个脆生,爱吃的孩子可以吃一下午;梅花糕是形若蛋筒、顶上封面皮、内里裹肉馅或豆沙馅的一种面食;玉兰饼是汤圆捏得了,卖不出去,于是油炸成金黄,耐于储存,只是吃起来一嘴一手的油。

晚饭了,米饭为主,配下饭菜。蔬菜无非青菜、蓬蒿菜、菠菜、金花菜、绿豆芽、黄豆芽,炒了吃,黄豆芽常用来炒百叶结,似乎有好口才,金黄发财。荤菜,则红烧肉、糖醋排骨、排骨炖百叶结,周末一锅鸡汤。夏天排骨炖冬瓜,清爽;冬天排骨炖萝卜,温润。春天可以吃排骨炖笋,加上咸肉就是腌笃鲜,格调颇高:那几天整个菜都清暖飘逸,两腋有清风生了。

周末了,去外婆家,外婆就摊面饼:面和得了,略煎,两面白里泛黄,黄里泛黑,有焦香,蘸白糖吃;吃腻了,借外公的茶杯,咚咚咚喝,打嗝。外婆年纪大了,喜欢熟烂之物。青菜毛豆百叶煮面,面煮得绵软,鲜入味,但没劲道,青菜叶子都软塌塌:我们这里叫烂糊面。如果有南瓜,和款面一起炖,炖到南瓜烂了,宽面也快融化了,就着一起吃,西里呼噜。

无锡人都爱吃馄饨和小笼汤包。进店先叫一笼汤包,馄饨后到。汤包个儿不小,肉馅,有卤汁;面皮蒸得半透明,郁郁菲菲,一口咬破,吸卤汁,连吃肉馅吞包子。我可以一口一个,我小舅婆就咂嘴:“张佳玮,好大的一张嘴!”包子吃到分际,上馄饨了。馄饨按例需有虾仁和猪肉糜为馅,汤里需有豆腐干丝,至不济也得加紫菜。拌馄饨则是红汤,也甜,另配一碗汤过口——无锡人吃什么都甜。季节对的时候,有店会卖蟹黄汤包;交情好的店送姜醋蘸食,好吃。姜醋在我们这里除了吃虾吃蟹,还有个用途:蘸镇江肴肉吃。肴肉压得紧,咸香鲜凉,蘸酸味下酒,妙不可言。当然也吃鱼,也吃虾。鱼则红烧或汤炖皆有,虾大多清水煮,加以姜和葱。虾肉鲜甜,本不需调味,丽质天成。我妈除了红烧肉,还擅做大盆葱花蛋炒饭。我爸则擅长鱼头汤与荷包蛋。此外,他拌得一手好豆腐:只用盐和葱,就能把一方豆腐调得好吃,再一点麻油,可以下泡饭了。

到乡下去吃宴席时——无锡郊区乡村人,都很喜欢吃宴席——就是冷盘在先,牛肉、羊肉、白斩鸡、炝毛豆、脆鳝、虾、花生等先上,后续炒虾仁、芙蓉鸡、清蒸鱼、大炒青菜、红烧螺蛳等。盘旋往复之后,末尾一道鸡汤,一份红烧蹄髈。

我在无锡,当然也下馆子,也请客酬答,但家常舌头是认这些的。就这样长到了十九岁,去了上海上学。吃食堂。吃馆子。吃得到处都有些不认识了。吃馄饨和汤包,完全不能接受。曾经沧海难为水,南翔小笼我也吃不下了。租房子了,自己下厨。只会几个菜,反复做:红烧肉,炒糖色,肉略煎,多酒,少水——少水是苏轼的办法——八角生姜老抽等俱下,慢炖。鱼头汤,鱼头略煎,看准火候加水,慢炖,加豆腐和葱。妈教的蛋炒饭,自己相机加青豆、香肠、胡萝卜、青椒、毛豆、虾仁。做得好了,口感纷繁,吃饱了打嗝;做得不好,比如错加了甜香肠,完了。

出去旅游。桂林的米粉和龟苓膏。武汉的豆皮和热干面。天津的熬鱼。青岛的鱿鱼。杭州的叫花鸡、片儿川和莼菜羹。海南的抱罗粉。西安的肉夹馍和酸菜炒米。都吃,都喜欢,但爱不上。

后来,某人来了上海,跟我一起住。她是重庆人。吃了上海南华火锅,一咧嘴:“这也叫火锅?”

我被她带回重庆,去见识老四川的枸杞牛尾汤——汤极鲜,淡而有味——和灯影牛肉丝;去邱二馆喝鸡汤,去大礼堂旁的山道上吃串串香。去贵州吃街头烧烤、炒土鸡蛋和酸辣粉。去康定吃烤松茸。在39度高温下,汗流浃背,吃烤脑花。我慢慢能吃辣了。慢慢能从辣味里吃出其他味道了。所以跟地道重庆和四川的菜一比,觉得其他地方的辣味——比如上海许多川菜馆——辣得没内容,不婉转,不缭绕。

但是回到上海,还是得过日子。早上出门,从蒸笼熏腾的店里买香菇菜包,买蜂蜜糖糕,买梅干菜肉包;隔壁店买豆浆,买鸡蛋饼、韭菜饼和萝卜丝饼。这就可以回去了:两个人擎着包子和饼一路吃。午饭了,拿着一堆外卖单子发呆。有时叫个武汉馆子,豆皮两份,米饭不用了,再来个粉蒸肉或者武昌鱼——豆皮两边香脆,中间夹的是糯米馅儿,很香,也能做主食。有时叫个煎饺,要刚出锅的,取其脆,配辣味蘸酱,还有非分的要求:“你能往你隔壁店顺便给我们带份冰豆浆不?”也有叫日式牛肉饭的:店里太吵了,每次叫都得扯着嗓子喊。冬天,叫鸭血汤配汤包和三丁烧卖,只要汤够烫,鸭腥味也不会有感觉。或者从一个西安馆子叫烩麻什,“还有桂酒没有?”上海最大的好处:只要你肯叫外卖,足不出户也能变着花样,饿不死,而且不至于对生活丧失信心。

到半夜,也能想法子吃。经常是我写着字,某人问我:“你饿吗?”“不饿。”手敲键盘不停。

过了一会儿,“你饿吗?”我于是停手,“我饿了,要不然我们去吃烧烤吧?”于是她雀跃:“我就知道你饿了!要吃烧烤!”

就出门,去烧烤摊坐着,等吃。上海的街头烧烤,蘸料和腌制都不如贵州和重庆,但聊胜于无,萝卜当人参,关了灯都差不多。有时也不吃烧烤,吃街头游动的宵夜三轮车:大爷守着大锅,炒得半条街油香四溢。你问大爷要椒盐排条、宫保鸡丁、蛋炒饭、炒河粉、炒韭黄,会做,做得油光闪亮。有时候吃着,大爷休息,自己给自己炒盘花生,喝酒,抽烟,扬声问我:“要不要花生?来来抓一把!”

到了巴黎之后,牛排披萨烤肉寿司,很容易吃腻。寻思做菜吧。头一个月,没找着亚洲超市,于是每天回家,剩了愁眉相对:“千层面?”“千层面。要不我煎个牛排?”“不要!腻!!”

变着法子,想出了许多奇怪吃法。比如意大利通心粉,用铁板与牛油一起兼,比煮着好吃,有面被烤的香味。比如三文鱼,生吃,煎着吃,最后炖汤喝——腥得很。法国猪蹄很便宜,买来炖,做蹄花汤。可惜没生姜,法国盐味道也怪。最后做出来,蹄花和汤都索然无味。那时你就觉得了:不是没咸味,是不鲜。咸味是解口淡,鲜味是灌醉舌头。

终于找到亚洲超市了,喜出望外。日本味增汤、酱油、韩国泡菜、越南春卷、香港云吞、三黄鸡、冬阴功汤泡面、速冻饺子、泰国香米,见什么抢什么。回家时推着购物车冒尖儿,路人看我们的眼神都不对了。

转过一年,搬了家,购物便利许多。出门就是七大洲四大洋的超市,牛百叶和居朗松葡萄酒都能随手买到。

爸妈也担心我吃不好,每次视频时都问我,还要我拍了食物照给他们看,以免我报喜不报忧,明明在啃干面包,偏吹自己吃海老。我就跟爸妈说了:去超市,买鳕鱼、三文鱼和牛排,买牛筋丸、豆腐、牛肉、羊肉和洋葱,买生菜、茄子和豆芽,买牛油果。

怎么吃呢?

嗯,三文鱼低温冻过,再切刺身吃;山葵不可蘸酱油,不然不香;鱼一面蘸山葵,一面蘸酱油,一嚼,香味冲鼻子,鲜甜咸在嘴里一就和,鱼肉内水凝冰渣刺啦一声碎了。或者拿三文鱼切块儿,牛油果切碎捣成泥,跟冷米饭放一起,倒酱油,拌匀,撒白芝麻:也好吃的。嗯,鳕鱼拿盐一腌,炸虾粉一裹,下锅煎;煎到肉块儿饱绽,一块块一列列成蒜瓣儿状,就能吃了。嗯,鸡用冷水煮,去了血水,加葱姜酒,大火煮开,然后慢炖,末了加盐,成鸡汤。嗯,肉糜下锅炒了,下料,加豆腐翻炒过,加水略炖,收完了勾芡,算麻辣豆腐,可以下饭。出锅撒葱和花椒末儿。嗯,吃齁了,就吃清淡点儿。六杯水一杯米酒一杯酱油,煮豆腐,“八杯豆腐”,出锅时加海苔;米浸一阵子,和萝卜块一起加盐闷煮,熟了,再蒸一下,如此萝卜味道很透,不滞涩,甜。萝卜饭加上豆腐汤,再加个生姜片,一顿饭了。土豆煎过,加水,加洋葱切片和大包咖喱粉,加水慢炖,炖到咖喱浓稠了,下牛肉,等牛肉变色缩起,就能浇饭上了。真不想动,也行:大锅,下重庆带来的火锅料,然后牛筋丸、金针菇、牛百叶、鸭血、萝卜片、土豆片,咚咚咚咚往里头放。某人负责调酱:她的调味好,调的汤,调的酱,都味道鲜浓。

我妈听了很是安慰,于是开始拉家常:哎呀呀,早上去吃鸭肉面时,狗狗又去吃别人的东西啦!——我爸我妈现在,每天早上,出门吃鸭肉面。我爸要紧汤,我妈要宽汤,另要一碟姜丝。吃面,鸭肉是烧鸭,泡在面汤里,等脆劲略过,开始软乎了,稀溜溜吃掉。——由鸭肉面,我就想到了馄饨和小笼包,想到店里“白汤辣”、“拌馄饨”、“一两蟹粉小笼”的声音。然后我就立刻垮了。——但我知道,不能跟某人说。一说,她就会想起重庆的烤脑花和涮鸭肠、涮黄喉来,想到她喜欢的鱼香茄子来。

春天到了。早上出门前开窗,午后回家看,迎窗一面墙,扑头都是鲜绿色:是树影摇摆,被阳光砸到墙上了。这时我就想起春茶。想从墙上把鲜绿树影揭下来,跟揭树皮似的,洗洗干净,放冰箱里镇一镇;到晚来,使热水泡开,当茶喝。然后就想到莼菜羹,想到叫花鸡和东坡肉。但这些不能跟某人说,一说她就想到南山路,想到苏堤,就没止境了。只好自己想想,自己念念。念着念着,好像就吃到了。

我们忙了一周。到周二略有松快。当日我早回家,买了菜。想过去一周,一直是汤锅、咖喱、生鱼片这么速食对付的,正经做个菜吃吧。去超市买了茄子、鳕鱼和猪肉,预备做某人爱吃的鲍汁茄子煲、煎鳕鱼和红烧肉。茄子先用水略浸,然后姜葱炝锅,油过一遍,上锅焖着了,加了醋、冰糖、一点子辣椒。我不会调味,且调且咂摸,感觉有点儿意思了就好。鳕鱼腌完,扑了粉,等着下锅煎。肉使油煎过,下了老抽和酒,跟重庆带来的芽菜一起慢炖——我等不来蒸烧白,所以是我们那里的红烧肉减少一点糖,炖四川芽菜的混合做法。

美国南方人吃soul food。当然这里的soul如果溯源,未必真跟灵魂有关,更多是描述黑人相关。但我们是真有灵魂食物的:生在哪里,就吃哪里的饭。比如,对她而言,芽菜、茄子、煎烤香和辣料,就是灵魂的补益。黑泽明说过:白天吃东西补益身体,晚上吃东西补益灵魂,差不多的意思。

然后某人短信给我,说回来路上绕了个弯,去某个华人区,给我买了小笼包。“可能冷了,回来加热一下。“”有馄饨,配汤料的,我一起买回来,晚饭不用备了”。

 

怎么说呢?巴黎馋虫版的《麦琪的礼物》。一涉及到食物,灵魂立刻心有灵犀了。

我能说什么呢?也就只有我外婆那两句话了。生了啥个角落,吃啥个饭。笑笑吧!除了笑笑还有啥个办法呢! 

插花已经被美化到一定地步,社交媒体一翻开,无论男女,无论贫富,只要是喜欢插花,立刻就能被冠以美名,主人的社会地位凭空上升,小红书上尤甚。玻璃瓶子里的绿色植物,淘宝买来的昆明斗南批发市场上的花卉,包括野外采摘的枯枝,这些被切断了与根部联系的枝条、叶片和花朵,被各种束缚住,挣扎出一副姿容,陈放在客厅之中,为主人的品味作证明。

最时髦的陈设是这样的,半屋子的绿色植物,地板上放置着巨大的玻璃瓶,里面一人多高的马醉木,沙发上主人横陈玉体,无论男女,性冷淡的装置,加上性诱惑的真心。当然多数人没有这样的房间,至少也可以利用餐桌上透明玻璃花瓶,努力制造出品味。

大概我做过插花的系列节目,对这件事情并不热衷,就像任何行业一样,进入到核心区域,接触到核心的人,一方面会有顿悟之感,另一方面也会有厌弃之感——就这?并不因为这行业呈现出美好的结果,就凭空多了遐思。

第一次拍摄插花节目,就进入了激烈的争斗,持续了几天。

那时候在一家民营出版机构,也想努力赶上短视频的风口。我想做生活方式的选题,臆想已经进入中产社会,这种选题会火。可是当时要找一个正经的能讲插花的老师很难,各种短视频上的冒牌货还没有出来,插花的专业人士稀少难寻。在多数人眼里,这仅仅是附庸风雅的事情,怎么还能有专业?同事费尽心思找来一位上海园林系统的老人家,我搜索到老人家的插花作品,牡丹,竹篮子,至少中国风,于是在上海的时候特意去拜访。

当年法租界没有这么网红,里面很多半新不旧的大楼,一看就是机关所有,并不像真正的公寓楼那么讲究材料,因陋就简的风格,又经历了几十年的风风雨雨,显得陈旧。固然上海人讲究地段,这里的地段当得一流,真进了楼道,还是觉得憋屈和拥挤。老太太就住在高层中的某一间,楼道里堆满了杂物,进了房间却又一变,异常整洁明亮,上世纪八十年代挂历风格,完全不用任何增减,拍出来可直接送印刷厂。雪白的钩花茶几布,沙发上蒙着蓝色布套,极为容易检查出污点的颜色,可见日常的清洁,也是某种心理洁癖。想起毛姆小说里写的某荷兰小城,整个城市的主妇们每天功课就是在屋子外面刷地毯。

大概是太干净了,让我有此联想。茶几上放着瓶花,同样是无端的清爽。背后是雪柳和鸢尾叶片做成的背景,前面是两朵硕大的朱顶红,花朵下面衬托着一些羊齿草的叶子。花瓶是大肚子钧窑,带着点上世纪八十年代友谊商店出口产品的可疑气息。倒没有惊艳,一水儿的半新不旧,是《红楼梦》里宝钗蓄意的服饰装扮,细看是大方的,有她的特点。

现在想起来,也是老太太的身份的外化。老太太一辈子在机关工作,不可能插出狂野放肆的作品,讲究的就是端庄气度。她告诉我,一九四九年前学插花,受了自己老师的影响。老师是个讲究的老小姐,后来下落不明。可以想象当年那些精致、讲究的碎片,随着时代的洪流早已经不见踪迹。

唯一不解的是,老太太插花有很多中国元素,她上世纪三四十年代的老师应该不会有这种风格。老太太年轻的时候在园林部门工作,花材众多,很多美感和技巧应该是自己慢慢琢磨出来的,尤其是八九十年代改革开放,上海又是有外事传统的城市,应该是在交流中倒逼出来的成长,阅历增加,审美成型。老太太现在已经是位望之俨然的老干部,穿着和她的屋子一样,说不上时髦,却极度干净,是尽力装扮的。墨绿真丝衬衫外罩着白色的羊毛开衫,也是上世纪的着装。

按照《一代宗师》里的说法,留在她自己的时代里,可过了某一个年纪,谁又不是停留在自己的时代里?停留在自己的习惯里,不追逐新时尚,也是体面。

上海的老妇人,有点身份的,出街一定是茶色大墨镜,可能是遮挡光线和皱纹。有几年我迷恋越剧,去看大规模的越剧现场演出,前排的观众席上坐着一排越剧名伶,各个顶着大墨镜,即使在剧场内。痴迷的观众自然认得出谁是谁,我却是看到一段风流遗迹,堪比六朝的金粉残留。和老太太商量拍摄视频的事情,她答应得也爽快,不过拍摄地点很奇怪,定在北方的一个县城里,说是上海本地的花卉材料不够,需要和当地的苗圃合作,所以每年会去那里给学习插花的学生上课。

没想到,北方之旅,成了我的斗争之旅。

老太太的合作方是一个县城的苗圃老板,这花道班也是他的产业。我们去之前,询问当地有什么宾馆靠近苗圃,老板的手下热情地给我们订了,一路从北京折腾过去,也就是典型的县城,没看到特殊的景致,平淡的楼房,平淡的路边白杨树,并没有多么明显的苗圃,也不是植物笼罩中的城池,白想象了。

刚进了房间,没有想到前台打电话,气急败坏让我们搬家,“你们不是北京来的领导啊?这房间是给领导订的,你们赶紧搬家。”标致的北方姑娘,一张嘴,听得出横眉立目。我就愣了,我自己付钱,住在对方帮助订的酒店,为什么必须要搬家?当然不肯。尤其是刚刚打开行李箱,摊平了一地东西的瞬间,简直是暴怒,于是怒气冲冲下楼质问。宾馆小之又小,一堆人挤在前台,乱哄哄地骂前台的姑娘,也就明白她气急败坏的原因。

我坐在后面的椅子上细听,原来是因为宾馆房间少,预留的房间,要给“北京来的领导”,而不是“导演老师”,老师可以去另外一间远一点的宾馆。是苗圃老板的手下没有弄清楚,直接让我们这几位“导演老师”在这里登记。前台姑娘唯一的错误就是没有核对手下事先登记的姓名,现在上演了一出大戏。

乌糟糟的,什么玩意,我心里说。

其实也做好了换宾馆的准备,不是顶大的事情,不值得较真。可是当苗圃老板第一次出现在我面前的时候,还是无名火起。现在想起来,觉得是前世的欠债,注定要和他大吵一顿。这雄赳赳的北方汉子说起来也是五官端正,可眉心一颗大痣,平添几分凶相,他正对着前台姑娘大发雷霆,一句话飘到我耳朵里,谁让你随便安排房间?谁给你的权力?

难怪当地人民热衷考公。

我瘫倒在前台的沙发上,淡漠地说,我要求住的,关她什么事,宾馆不是付钱就能住的吗?整个大厅瞬间安静,穿着紫红色衬衫的苗圃老板转过身,电影特写一般地腾挪到我身边,开始大吼大叫。这么多年过去了,忘了具体的场景和争吵内容,就觉得很像日本剑戟片的场景,刚要开打,就被两边人拉开。他们那边人多势众,我这边也是一帮拿着摄影三脚架的小伙子,正所谓旗鼓相当,结尾处也并没有捂着流血的肚子缓缓倒下,屏幕上也没出现一个大写的“完”字。

大家平和分手——虽然不是强龙,我也本着不纠缠地头蛇的宗旨,还是搬去了另外一家宾馆。小县城的宾馆,其实没有多少区别,都是故作高级,实则廉价的木头大床,雪白的瓷砖浴室,清扫得尽量干净。这家宾馆的好处是靠近几家本地餐馆。小餐馆实在美味,我至今都记得有家饺子店的黄瓜虾仁现包饺子的味道,鲜美,流着汤汁,果然北方人民的谚语是对的,好吃不过饺子。

晚上是各种微信联络,负责联系老板手下的同事说老板发来道歉话,大概是觉得实在没有斗争价值。我继续看着参加活动的人的名单冷笑,原来“北京来的领导”,最高级别的一位就是副处长。

早上去苗圃,才发现这个县城确实在苗圃包围之中,只不过苗圃不如真实的森林好看,呆板。正是四月天,遍地的二月兰清冷地铺开,像《一千零一夜》里传说中的波斯大地毯,松树,杨树,还有一棵棵的青枫,随意种植,夹杂其中,仿佛给整个画面打了柔光,阴暗的绿色和紫色,细洁的花布图案。牡丹初开,颤抖的花瓣迎接着凉风。

没有蓄意的造景,这里不是公园,所有的植物,都是可以随便选择的“花材”。这时候有点明白老太太中意这里的缘故了,北方大地虽然给人苍凉感,但是春天来了,野花野草的蓬勃,一样能制造瓶子里的春天。

一年在无锡开茶会,住在一个人造古镇,整个古镇都被酒店包了。因为是古镇,植物也算丰富,岸边垂柳,竹篱笆上的牵牛花,还有散漫的野草闲花。结果第二天起来,植物都遭殃了,台湾来的插花老师要给各间茶室布置一个插花作品,半夜带领一队人马,折柳砍树,古镇被薅秃了,很多房间里放着竹林若干,半棵古树,造境于室内。这件事令人印象深刻,大约酒店之后也不敢轻易再做茶会了。

插花之难,并不是大家想象的造型、比例、构思。最初学习插花的,很大程度在于花材之难得,尤其是一些大花材,枯枝、树杈,需要一个基础性的东西撑起整个框架,犹如造屋之梁。这些材料在都市的花卉市场可能难得,在野外比比皆是,所以去野外是一个简单的解决难题之法。

见过奢侈的花材用法。日本插花流派之一的草月流的教室里,只做五件作品,花材堆放得满坑满谷,搜集来的新砍的整枝的竹子五六根,茶花百朵。大流派有气势,本来就是为日本各种盛大庆典做插花的,包括东京奥运会,所以一定要展现门派的基本架势,我是被豪华现场惊呆。

早饭的时候,和苗圃老板狭路相逢,我们努力含笑打招呼,大约也实在是没有仇和怨,解释了昨晚的误会,说好了要好好共处这几天。没有想到,上午的谈话就像烟云,迅速在下午消散了。下午老太太给我们插一盆竹篮牡丹,苗圃里可以作为背景拍摄的地方很少,只找到一处中式仿古的建筑,做得粗糙,但也能将就作背景。视频拍摄是个细致活儿,老太太的竹篮牡丹不是大作品,可是牡丹作为主花之外,还有很多种形态的绿叶,需要边插边讲解。横眉立目的苗圃老板又进来了,催我们尽快拍完,还是同样的理由:快,领导要来视查。

催到第三次,终于忍无可忍爆发了,确实没法快,怎么一定要视察这个破亭子呢?场景一如昨日,两人争吵几句,又被众人拉开,我自己都有啼笑皆非感,何至于此?跑到此地,和这么一位乡下老板天天吵架,就算是自己肝火旺,也不要反复做一件无聊的事情吧。

没有想到接下来是第三天的争吵。已经预感到会不顺,但也做好了打算尽量憋着,毕竟是他的苗圃,虽然是奔着老太太去的。时至今日,已经彻底遗忘了第三天为什么会继续争吵,就记得他气得满脸通红,眉心的大痣也红得发亮,对我各种指责。最终的解决方案,是去老太太跟前各人告状,我说他为了所谓的领导驱赶我们两次,这点上倒是和老太太达成了一致,到底是上海人,她骄傲地说,什么领导,级别还不如我。至于别的乱七八糟的争执,其实都不值一提。

我也有些悔意,苗圃老板虽然指望着老太太办班给自己挣钱,但毕竟场地是他的,我和老太太都是客人,在气势上,我弱了一些。

就记得在破旧的办公室里,老太太一副努力公平解决问题的模样,帮我梳理各种问题。她也是无奈,一个是与她合作的苗圃老板,一个是请来的客人。

要不是当地气候异常,要不就是风水不和,其实何至于此?这么多年这场无聊至极的争吵还在脑海里,我为什么不去惦记那些满地铺开的蓝紫色的二月兰?不去惦记老太太采摘的狗尾巴草、羊齿草和牡丹勾勒出的线条和块面的冲撞?

2相比起中国插花的浮光掠影之路,日本的花道历史悠长而有延续。去日本采访几个花道名家,动辄一个家族就有几百年的历史,让人不由好奇,怎么靠花道一门,就能支撑家族这么久。这个问题会变成大文化的考察,诸如日本的国民性,日本对待传统文化的态度,包括花道与日本审美体系的关系,未免大而空泛。还是忽略掉这些讨论,进入最直接的“目击”吧。

别说花道可以支撑起一个家族,走进草月流的草月会馆的瞬间,我就内心暗叫,插花能插出一幢大楼。这幢楼是日本经济腾飞年代的建筑设计师丹下健三的作品,整个建筑包裹在镜面玻璃之中,折射出街面的繁华。那个时代,也是草月流腾飞的年代,给大型的国际赛事插花,给奥运会开幕式插花,百货公司新开的庆典上也都是他们的作品。大楼选址位置极佳,豪宅林立的东京港区,对面就是皇太子御所,大片大片的清静无人的绿地,甚至可以用小森林来形容。御所属于天皇家族私有,带有古老的百年不动的气息,偏偏草月流的整个二楼窗户全透明,可以把整个御所的硕大森林尽收眼底,也算是某种现代局势下的对照记。

一楼也是丹下健三的设计,有陈列花道作品的展厅,有他构建的灰色的石庭。后来知道,这幢大楼在现代建筑史上颇为著名,很多建筑师会前来参观。所以来这里的人分成两种,一种是为插花而来,一种则是为了建筑。

为了给我展示作品,草月流派出了一位有十多年经验的教授中村草山,一板一眼,恍若舞台上京剧名家的动作。前面说了满屋子的华丽花材,最突出的是刚砍下来的几根高大的竹子。草月流的三代家元敕使河原宏是著名的艺术家,拍电影,做展览,当年的一大突破,就是把大量的竹子带上舞台做创作。今天的草山教授也是三下五除二,就将几根长竹子砍开,用铁丝、电钻和锤子,把新鲜的竹子做成了一件作品的容器。据说草月流的女性插花老师也一样,动手能力极为强悍,一般的木匠活,都不在话下。

印象最深的,反而是最简单的作品。中村从几十把山茶花中挑选了一枝,此刻正是茶花季,淡粉色的茶花开得旺盛,也不知道他怎么就选了这一枝,一共三朵茶花。他用剪刀轻松几下,剪下了大部分叶子、花苞,还有一朵盛开的花,留下了一朵垂下的花和少量的叶子,用清水洗净,插进了宝蓝色的玻璃花瓶。这种方式叫“一轮插”,如何在材料中做出取舍,就是个人的功力。

这时候才觉得,草月流满大厅里铺陈开来的花材,也不尽然是炫耀和铺张。让任何一个人面对这么多花材,选择自己想要的那一朵花,肯定是一种极为复杂、独到的考试。孤独地面对满屋子的繁华世界,以及如何呈现一个花花世界之上的个人精神体系。

有繁华到了极致的,也有真的是简素到了极致的。去奈良找田中昭光,一位八十岁左右的古董店继承人。他插花,全部用自家庭院里的花材,一草一木,皆不妄取,最后剩下的树枝,还要给奈良街头的小鹿食用。

说是古董店,不过是一家仅十余平方米的小店堂,名为“友明堂古美术店”,需要穿过满是奈良鹿的公园。我们买小饼干给那些冬天的小鹿吃,和鹿嬉戏一段,就到了店里。这个位置太好找了,是那种你路过也不觉得传奇的小店,简直是位于闹市通衢。也许是国内这种旅游景区的小店我们都过而不入?

还是不了解日本。这家小店的后面就是东大寺正仓院,正对着奈良国立美术馆。田中昭光却不是因为这里是旅游景点而特意开设的古美术店。他今年八十岁了,奈良本地人,当年这里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旅游景点。他和太太都出身奈良世家,因为喜欢悠游自在的生活,所以开了这家古董小店,也是玩的兴致。

他天天在自己家的“古美术店”插花,随便用的花器都是家里的古董,比如东大寺里和尚用过的油壶,十六世纪中国传入的唐物,在他看来,并不一定名贵。家里砌成的炉子,也是用的和东大寺同样的砖头。作为日本数得上的插花家,他的自豪在于,自己不属于任何一个流派,奉行的是千利休的插花美学,“如花在野”。他自己出版了一本书,也叫这个名字。

每个插花名家到他这里,都会很谦虚。为什么?老先生哆哆嗦嗦地说:一看我们家这个地段,插花的花器,就没人敢说话了。

这种姿态,也真只有武侠小说中才能看到。

不过背后,还是因为他的插花态度,如同他在自己书的前言中说的一样:不拒不追不竞不随,某种独立于世的态度。

承平已久,本土没有发生战乱的地方,才能讲究“岁月静好”。奈良不是首都很多年,奈良人还是觉得奈良才是天定的天潢贵胄所在地。奈良人不讲金钱,只谈生活,老先生这种有家世的人就活得自在。年轻时候家族有钱,父亲开工厂,家里有几家电影院,但是因为爱上了太太,放弃了自己家的遗产,当了入赘女婿。太太现在已经是老太太了,慢悠悠地出来。她去年生了场大病,所以说话也哆嗦,柔声细语叫“爸爸、爸爸”,大概也像是中国人的习惯,孩子爸爸之类。她特别自豪,先生放弃了自己家的财产,来当入赘女婿。

两位老人坐在榻榻米上说话,很有小津电影的感觉——小津的底色,何尝不是那种安宁岁月里的哀怨?属于人的特有的哀怨,见月落下眼泪,看见花,当然伤心也有,触动也有。

古美术店每天进来买东西的客人不多,反倒是观光客人会带走一两件器物。这些年中国游客买茶器成为风气,很少有人知道,这位老先生其实是日本著名的花道家。

他不是任何一个仪式化的流派,很多人说他插花随意,但其实过程中充满了挑剔。过去很多年里,老先生都会去山里找花材,找不到宁愿放弃插花。现在年纪大,走不动,就在自家后院找花材。他的一大特点,是绝对不去花市买花,都取之于周边,最隆重的时候,会去自己家的园林里找花材。

我们这天去的小小的店堂里的几处插花,一处敞口漆盘,随意插着鸢尾;一处是墙角的青花大瓷瓶,插了一支满是花苞的桃花枝,下面配着院子里的茶花;还有一盘,也是应景的季节花,水仙和腊梅,但是腊梅的枝材感很好,一下子就跳出了“随手插”的范畴。

后来去他家的花园,靠近天皇的陵墓旁,典型的日式园林,茶室门口放着很多挡猫的铁刺,据说是山里野猫多。这花园也是老先生和老太太结婚的时候,两家父母共同送给小夫妇的财产。一晃就是六十年,现在已经变得苍古起来,不过奈良整体的气质就是苍古,所以并不显得颓败,反而很合适。

远处是春天要放野火烧山的那座著名的若草山。

烧后长出来的新草更加碧绿,这里面的情感是复杂的:生活太平,只有生老病死才是大事,反倒是没有那种社会巨变带来的惶然感,只能靠人工来放火,欣赏那种春草年年生的美感。

三个儿子都没有离开家庭去闯荡,两个大儿子看店,小儿子是艺术家,看守花园。这天我们来拍摄老先生插花,是大事,所以家族都来了。老先生为我们插的花材,也说不上多么复杂,枯枝加上院子里刚摘下来的山茶,颤颤巍巍挂在墙上,突然整个小小的空间,就变得有情趣起来。

院子里还有一种小石榴,据说也是从正仓院引来的种子——这大概也是老先生说话的一个特点,喜欢强调自己家的事物,无一处无来历,有时候顽皮了,也从门口的公园折上一枝白梅花。“反正那么多,我不折断回来,也浪费了。”倒像大妈的逻辑。

好处是,老先生一点材料都不浪费,用剩的材料,比如梅花的枝条,都喂给公园里的小鹿。

取之于自然,回归于自然,轮回井井有条。

村上春树的小说《海边的卡夫卡》,跟他大部分的作品一样,一出版就所向披靡,获选为日本年度最有影响力的小说。

他一向躲避媒体的追踪,为了新小说的出版,勉强接受记者访问,谈了他写这本书的过程。以为作家依靠灵感或才气就能创作作品的读者,听了他的说法,十分意外。因为他说这本书足足写了半年,一天也没放假,每天早上四点起床,写到九点,至少会写五个小时,还得写满十张四百字的稿纸才停笔。为了有坚强的意志力和健康的身体可以进行写作,他每天慢跑几个小时。

你一定会想:这简直是在行军嘛。

其实,村上春树并不是特殊的案例。

不久前,有位屡屡得到国际艺术大奖的法国绘本艺术家裴德里克柯雷孟前往中国台湾,接受访问时也说,他每天早上五点起来画图,十点上床睡觉,像是在做苦工,完全没有法国人的浪漫社交生活。自开始写与画以来,几十年从未间断。

著名的希腊作曲家柯罗斯,是世界一千公里马拉松纪录的保持人。他说挑战马拉松的意志就是他创作音乐的原动力。跑步时,创作新曲子的灵感就会跑进心里来。他在学习音乐创作的七年时间里,每天早上先去路跑五小时,训练自己的意志力。

当然,创作并不是只需悬梁刺股的努力,还要有才华做基底。但在看过许多艺术家或作家传记、访问稿后,我大略可以完成一个有趣的归纳:成功且长命的艺术创作者,多半过着规律而自制的生活;不成功或短命的艺术家,则多半活得酒色无度、荒诞不羁。

才气和灵感都像一顶漂亮的轿子,没有引擎,也没有轮子,不管有多绚丽,总要有些苦力来抬轿,才能走远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