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05 年的时候,牛肉面还是2 块5 一碗。
状若宽粉的透明塑料门帘下,桌子后坐着头戴白帽的回族中老年男子,兰州话总是说的带点牛肉汤味儿。两条面、肉票排列整齐,随客人点单的刹那,白帽爷爷左手持废磁卡紧压票条,右手干净利落地撕下票据,同时迅速找好零钱,和面票哗啦一齐推在客人面前。
小时候总是爸爸带我吃牛肉面,于是购买、端面这一流程我通通无缘接触,从来只是乖乖抱着书包寻找空位,或是在有人端着面妄图坐在我对面时,脆生生地喊一句:“这里有人了!”
于是在我第一次独自买面时就出了差错。我把两块五数好放在白帽爷爷面前,不但干脆利落地说道“一个小碗牛肉面”,还语重心长地叮嘱道:“二细,辣子少些!”
白帽爷爷眯着眼抬头看看我,努力调整了语调以配合我稚气十足的普通话:“姑娘,这个你要和那个窗口里的哥哥fē呢。”
后来我爸告诉我,牛肉面分为毛细、细的、二细、三细、韭叶、薄宽、大宽等型号,但我从未在任何一家店里见过有关上述型号的文字表述。
每个兰州人都生来已将这牛肉面的种种规则了然于胸,即使是早午高峰期也依然有序地排队站在拉面窗口,等到拉面小哥投来目光时,默契地将票放在撕去消毒薄膜的碗中递过去,同时报上一切要求,语速迅捷却利落。而拉面小哥更是海纳百川,将无论是天水口音还是张掖方言的要求分拣清楚,转身扯着嗓子向氤氲在面汤热气中的幕后拉面师傅呐喊一句:“一个韭叶!”
幼儿园的时候,一家人常常同去吃牛肉面。爸爸依惯例要一碗薄宽一碗毛细,妈妈再索要一只盛面汤的白瓷碗,把面条分拣出来喂给我吃。喂完后再自己匆匆吃掉剩下的面,殊不知一碗毛细历经如此折腾早该拖成了什么样子,但我年幼无知,只知道肚皮浑圆地得意洋洋到:“牛大!”
小学高年级时,班里有顽劣男生,买好几盒威力巨大的擦炮来放。街边放得无趣,他们竟三两成群,将擦炮擦燃后丢进牛肉面店前那装满废汤红油的铁桶里,然后转身便逃。我不知道那1 米多高的大铁桶最后是否如喷泉般炸起、飞溅再熊熊燃烧,只是每次路过那家店时,我都要低头加速遁走,生怕白帽子爷爷冲出来,把我当做同伙抓个现行。
初三的时候,学校旁边的市场中部新开了一家牛肉面馆。有一天站在窗口前等面,忽然心血来潮,对小哥说到:“要一个大宽!”小哥疑惑地看着我:“大宽?”“嗯,就是那种最宽的!”
爸爸吃牛肉面的标配永远是薄宽,妈妈偶尔吃韭叶,而我则永远被设定成细的。这种安排令我误以为面的宽度是和阶级地位相关的,于是趁爸爸不在,我便如窃取政权般迫不及待地点了比爸爸更高一级的面条。
但等面端来时,我才傻了眼。宽度约5 厘米的巨大面条俨然一碗忘记被揪断的面片,厚度更是令人咋舌。在白帽子爷爷费解的眼光下,我面色凝重地看着那碗大宽,非常艰难地向嘴里塞了几寸,然后迅速败下阵来。
那碗作为逞强恶果的大宽直到现在还令我记忆犹新,不光是因为那是唯一一碗我没有汤面俱尽的牛肉面,更是因为,它似乎携带着某种尴尬的譬喻不时出现在我余下的人生里。迫切渴望成长的心情作祟,整个青春期里,我做过很多只为证明成熟却结局寥然的事情。当时觉得决绝凛然或是豪迈异常,等到回头想起,才觉得像是一个永远无法平复的疤痕,或是那碗令人哭笑不得的大宽,横亘成倔强的回忆。
大学远离家乡,虽然我明白,对牛肉面而言,出了兰州一步和一千里的意义是一样的,但仍然心怀侥幸,期盼在未来的街头巷尾,还能发现乡音的佳肴。
生日的时候,跑去学校门口的“兰州正宗牛肉拉面”店点了一碗牛肉面。售票的依然是白帽子爷爷,却没有两色小票,只有完全自动的纯白色机打收银单据。服务生小妹拿过我手中的票递给后厨,不容我说一句“细的,辣子少些。”
被剥夺选择和自助的权利,我等在座位上反而如坐针毡。那时拥挤在面窗口时的抱怨反而令人怀念,而当面最终端上来时,我的希望才终于完完全全的破灭了。
那碗牛肉面固然是没有大错,可它一清二白三红四绿,甚至那白底蓝字的粗瓷碗,都少了几分感觉。我草草填饱肚子,多少有些失落地离开。经过白帽爷爷时,突然不甚甘心:“爷爷,您是兰州人吗?”
白帽爷爷眯着眼看我:“你是兰州的?”
“是呀!”我一下子激动起来,努力调动起太久不说的兰州词汇,准备用乡音寒暄。
“呵呵,我们一家是青海的。”白帽子爷爷似乎有些不好意思,“不过,也离得挺近的啊。”
“嗯,是啊。”我将那呼之欲出的激动心情重新掖进心底,讪讪地笑道。
我再未在兰州以外的任何地方,怀着侥幸心理,吃过任何一碗“正宗兰州拉面”。
但偶尔在看到它们的时候,我仍然会想到故乡那些绿底白字的塑料招牌和从不加“兰州拉面”字样,只大大方方写个“牛肉面”便有信心用味道吸引来一众顾客的店铺。
我又想起很久很久之前的一天下午,那时我刚上高中,三两好友照例相聚。忽然有人提议到:“不如中午一起吃牛肉面吧?”
“好啊。”我赞同道,“去哪儿?”
“北街的占国辣子油很香,西站的马有布牛肉一绝,还有你家楼下的磨沟沿绝对可以排进牛肉面综合榜单前三……”男生们立刻来了精神,眉飞色舞地细数道。
“哟,一个牛肉面还研究得这么仔细。”我揶揄道。
“那是当然,”他们的表情得意却又郑重,“因为牛肉面,是兰州的魂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