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10月

上周招聘了一个年轻人。面试的时候,很有热情,准备充分,对公司也做了研究,连对话提问,明显也是之前有所排练的,总而言之,看起来是一个做事很认真的小伙子。

他说:我觉得,这就是我想要的公司和文化,这就是我喜欢的工作!这个小伙子戴着黑框眼镜,说这话的时候,一副理想主义者的激情神态。

坦白说,我被这种神态打动了。我想,也许工作充满繁杂无聊,但只有这种激情,才能造就卓越。

后来我又看了一下作品,觉得底子不错。决定录用。很快HR给他发了OFFER。第二周就来上班了。

几天后,他给主管发了一条短信,说自己不喜欢这个工作。发短信第二天,他就不来了。连离职手续都没办。

主管跟我说起时,我还很惊诧。“这不可能吧?”我觉得这种轻率行为,完全不像是那个年轻人该有的。

我很想和他谈谈,给他发了条短信。没回复。我准备给他拨个电话,但转念一想,又觉得没这个必要。

就算打通电话了,我想跟他谈什么呢?

劝他继续来公司?——不,我不会再要他了。这样的年轻人,我也不敢要。

跟他谈什么是“责任”?——都是成年人,也挺没意思。

谈“喜欢”和“工作”的关系?——我不是稻盛和夫,我说不出“与其找喜欢的工作,不如喜欢上手头的工作”这种话。

想来想去,我想给他讲讲我自己的故事。

我想说说,7年前的自己。

那时我大学还没毕业,在一家影视广告公司做脚本文案。写脚本很辛苦,影视广告也并不有趣。跟我之前的想象完全不同。

恰好异地恋的女友来找我。有一天,我跟老板连招呼都没打,跟行政说了一声我不干了,收拾东西就走了。

手机关机,跟女友过了几天与世隔绝、幸福快乐、没心没肺的日子,我突然觉得该给公司一个交代,于是硬着头皮去公司,找老板谈谈。

恰巧,在公司电梯口见到老板,带着一群人,扛着大小设备,急匆匆出去外拍。老板见到我,愣了一下,指着我说:等我,回来再跟你说。

我吓坏了。这个老板平时脾气就大,这下还不得把我训死?

我在公司提心吊胆等了一个小时。我看着公司其他人忙碌喧哗,根本顾不上理我。难堪之极。

我找了张纸,写了一封长信,放在前台。算是交代了一下。

总之,我是落荒而逃。

这就是我职业生涯的开始。一个不光彩的、污点般的开始。

我想找那个年轻人,聊聊这件事。

我想告诉他,这件事成为我后来久久无法磨去的尴尬,心灵上的痒痕。

在那之后,我经常在洗澡的时候会突然想起自己落荒而逃的身影,内心奇痒无比,忍不住要狂嚎两嗓子才能疏解。

后来,我正式进入广告传播行业,在一家本土创意公司做了3年,后跟总监出来创业,到今年是第4年。

2012年的时候,机缘巧合,我又见到了当初那家影视公司的老板。

毕竟事过多年,我已经有了一颗平常心,能够跟人家主动打招呼了。他还记得我,很热情的跟我握手,问我近况,称赞我“有才华”,看上去一点也记不起来当初在电梯口的尴尬相遇。

我们一起吃了个饭,相约以后有机会合作。

此后,我们再也没有见过。

那次见面之后,我彻底原谅了自己。我也明白了一件事——几乎所有你认为尴尬的事,都只有你自己记得。别人早已忘却或不放在心上,只有你自己,当成久久无法消逝的“心头之痒”。

回望过去,我那个时候,很喜欢王小波。王小波有一篇文章,叫《工作与人生》。我当时读了没什么大的感受,比不上读《一只特立独行的猪》这么过瘾。但现在回过头再看,这篇文章简直每一个字都写进了我的心里。

其中有三句,犹得我心:

第一句是:“人从工作中可以得到乐趣,这是一种巨大的好处。”

第二句是:“总而言之,干什么都是好的;但要干出个样子来,这才是人的价值和尊严所在。”

第三句是:“人在工作时,不单要用到手、腿和腰,还要用脑子和自己的心胸。”

不知不觉,我发现自己在面对工作时,态度与自己的人生偶像完全一致了。这让我感到振奋。仿佛我经历了一次连自己都未察觉的修炼。如今已经印证,修为在身,境界如常。

而这种面对工作的态度和认知,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就是从那段难堪的起点开始的,从那久久无法消散的心头之痒开始的。

那段难堪的经历,以及后来不断的自我反省,以及多年来全心投入工作的历练,使我重新认识了“工作”这件事。以及我应该如何对待“工作”。

是的。假如我有机会再见到那个年轻人,我会跟他谈谈以上这些。 

1. 李白:【雨后望月】出时山眼白,高后海心明。为惜如团扇,长吟到五更。

2. 顶级高手之间的比拼,主要还是拼运气,甚至心态也属于运气。我们普通人可能无法体会,因为凭我们的实力,还轮不到靠运气比胜负。

3. @中二怪:每每因为“这个主题早就有人创作过”而不想写的时候,我都要鼓励自己所有电器都被戴森重新发明了一次并理直气壮地收取市场均价20倍的价格。

4. @某个张佳玮:薛定谔的猫,处于死猫和活猫的叠加状态。同理,有些奥特曼不合规范,会被下;有些奥特曼合乎规范,能保留。当奥特曼下了又回来,就处于不合规范和规范的叠加状态。所以叫叠加•奥特曼。

5. @songma:按照上海市政府发布数据,魔都的咖啡店数量已经全球第一。最近几年确实感觉买咖啡越来越方便,街头巷尾随手可得,但咖啡店全球第一这个倒是真没想到。

6. 中国国际航空航天博览会(珠海航展)9月28日举行,广东《触电新闻》女主播华晓瞳讲解CS/LR17突击步枪,网友直呼:“想看她打靶”“这后座力说不定会让眼睛失明”。

7. 土耳其一男子日前失踪,他的家人请求警方出动搜救队。搜救队当天在林地中偶遇一名男子,其主动志愿参加搜救队伍,不过,在帮助搜寻数小时后,他发现搜救队正在找的竟是他自己。

8. @dajiyuan:三星Galaxy可当汽车钥匙,开门发动一机搞定。三星周四(9月30日)宣布,旗下Galaxy智能手机用户可以将他们的设备作为数字汽车钥匙,具有解锁、锁定和启动汽车的功能。

9. 治疗新冠病毒口服药物莫诺匹拉韦(molnupiravir)三期临床试验数据公布,如果在感染早期给高危人群服用,可将住院或死亡的风险减少一半。另外两种药的三期结果预计将在几个月内公布,一种是辉瑞公司开发的PF-07321332,另一种由Atea制药公司和罗氏公司开发。

10. @dajiyuan:当前主流理论认为这个宇宙在大约138亿年前一次大爆炸后诞生,时间就从那个时候算起,所以把那个时间点称为“时间的尽头”。最近一组科学家发现两个有着130亿年历史的星系。这意味着它们在宇宙诞生后仅8亿年的时候已经形成。研究发表于9月22日发表于《自然》(Nature)期刊。

 

榨菜早已深深潜入我们的生活,以至于我们很难发现它的存在。从来没有过这样的事情:我们走进餐馆,径直要求伙计来一碟榨菜。唯有在一个人吃饭的时候,面对白粥上的氤氲雾气,或者是和一碗泡饭相对无言,又或者是打开泡面时心头悸动,榨菜才会偶然暴露身份,浮现在你的心头。

你端起榨菜肉丝汤,喝进去的是鲜咸味道,口中偶然的咔嚓声证明不了它的存在。这样说起来,就算是把这一碗叫做‌‌“咔嚓肉丝汤‌‌”也没有太大的关系,榨菜就是这么一种全无存在感的东西。在杭州那样精细的地方,会在八月十五之前每天出炉新鲜的榨菜鲜肉月饼,你咬开的也只是一口滚烫的香气。说好了就是那一口,早一秒晚一秒都不可以。舌头打颤,牙齿深深吸气,那一口在嘴里前后翻滚,上下弹动,你根本没功夫去想里面有没有榨菜。

连葱和韭菜都知道嵌入你的牙缝,以戏谑而醒目的方式证明自己。榨菜却做不到。它实在是太脆了,咔嚓,就像白玉切断翠绿。我且问你,上一次你意识到煎饼果子里有榨菜是什么时候?

在远离中国的地方,很难吃到一顿正宗的中餐。厨子用甜面酱代替回锅肉里的豆瓣酱,在水煮鱼里放满了豆芽和生菜,恨不能把所有的菜都做成糖醋排骨和水晶古老肉。在那个陌生的世界里,占据统治地位的是番茄酱。那简直不是酱,而是生活之光,需要毫不吝啬地大肆涂抹。

但是,还是会有中国菜,那种是个中国人都会承认的中国菜。不是因为它们在外形上和薯条、牛排、沙拉有明显的区分,也不是说大厨能够区分回锅肉和小炒肉,更不是说中餐馆良心发现,竟然没有在每一样菜里加上大蒜和洋葱。榨菜,当然是因为榨菜。只要在菜肴里稍微投入一丁点榨菜,哪怕是用糊辣汤的手法做出来的麻婆豆腐,也能让人吃得点头不已。

所以,我现在可以宣称破解了21世纪中国人的味觉密码:榨菜。知道三文治里加上榨菜是什么吗?那就是菜包子。知道罗宋汤里加上榨菜是什么吗?那就是酸辣汤。知道凯撒沙拉里加上榨菜是什么吗?那就是大拌菜。奶酪与榨菜同服,大有金华火腿滋味,先贤曾经如此教导我们。

世界深邃辽阔,虽然我们可以用‌‌“这东西能不能吃‌‌”作为最实用也最为简洁的定义法,但是这世界上有太多东西无以名状,轻飘飘地浮在空气里。而只要我们撒上一点榨菜碎,整个世界都会因此安静下来,尘埃落定。无法加入榨菜的东西会轻飘飘飞远,从我们的生活里彻底消失,因为无法加入榨菜的东西并不真实存在---在过去,我们正是用榨菜,才彻底证明了豆腐脑的存在真实不虚。而可以加入榨菜的东西则沉甸甸地落下来,和我们的生活融为一体,就像我们不能抛弃的过往,我们不能舍弃的子女,盐里的咸味。

至于说为什么一定是榨菜,我想,那一定是因为里面放了足够多味精的缘故。

 

一个人不能从早写到晚,那样就成了一架写作机器,总得岔乎岔乎,找点事情消遣消遣,通常说,得有点业余爱好。

这些年来我的业余爱好,只有:写写字、画画画、做做菜。

孙犁同志说写作是他的最好的休息。是这样。一个人在写作的时候是最充实的时候,也是最快乐的时候。

凝眸既久(我在构思一篇作品时,我的孩子都说我在翻白眼),欣然命笔,人在一种甜美的兴奋和平时没有的敏锐之中,这样的时候,真是虽南面王不与易也。

写成之后,觉得不错,提刀却立,四顾踌躇,对自己说:‌‌“你小子还真有两下子!‌‌”此乐非局外人所能想象。但是一个人不能从早写到晚,那样就成了一架写作机器,总得岔乎岔乎,找点事情消遣消遣,通常说,得有点业余爱好。

我年轻时爱唱戏。起初唱青衣,梅派;后来改唱余派老生。大学三四年级唱了一阵昆曲,吹了一阵笛子。后来到剧团工作,就不再唱戏吹笛子了,因为剧团有许多专业名角,在他们面前吹唱,真成了班门弄斧,还是以藏拙为好。

笛子本来还可以吹吹,我的笛风甚好,是‌‌“满口笛‌‌”,但是后来没法再吹,因为我的牙齿陆续掉光了,撒风漏气。

这些年来我的业余爱好,只有:写写字、画画画、做做菜。

我的字照说是有些基本功的。当然从描红模子开始。我记得我描的红模子是:‌‌“暮春三月,江南草长,杂花生树,群莺乱飞。‌‌”

这十六个字其实是很难写的,也许是写红模子的先生故意用这些纠结复杂的字来折磨小孩子,而且红模子底子是欧字,这就更难落笔了。不过这也有好处,可以让孩子略窥笔意,知道字是不可以乱写的。

大概在我十一二岁的时候,那年暑假,我的祖父忽然高了兴,要亲自教我《论语》,并日课大字一张,小字二十行。大字写《圭峰碑》,小字写《闲邪公家传》,这两本帖都是祖父从他的藏帖中选出来的。

祖父认为我的字有点才分,奖了我一块猪肝紫端砚,是圆的,并且拿了几本初拓的字帖给我,让我常看看。我记得有小字《麻姑仙坛》、虞世南的《夫子庙堂碑》、褚遂良的《圣教序》。

小学毕业的暑假,我在三姑父家从一个姓韦的先生读桐城派古文,并跟他学写字。韦先生是写魏碑的,但他让我临的却是《多宝塔》。

初一暑假,我父亲拿了一本影印的《张猛龙碑》,说:‌‌“你最好写写魏碑,这样字才有骨力。‌‌”我于是写了相当长时期《张猛龙》。用的是我父亲选购来的特殊的纸。

这种纸是用稻草做的,纸质较粗,也厚,写魏碑很合适,用笔须沉着,不能浮滑。这种纸一张有二尺高,尺半宽,我每天写满一张。写《张猛龙》使我终身受益,到现在我的字的间架用笔还能看出痕迹。

这以后,我没有认真临过帖,平常只是读帖而已。我于二王书未窥门径。写过一个很短时期的《乐毅论》,放下了,因为我很懒。《行穰》、《丧乱》等帖我很欣赏,但我知道我写不来那样的字。

我觉得王大令的字的确比王右军写得好。读颜真卿的《祭侄文》,觉得这才是真正的颜字,并且对颜书从二王来之说很信服。大学时,喜读宋四家。有人说中国书法一坏于颜真卿,二坏于宋四家,这话有道理。

但我觉得宋人字是书法的一次解放,宋人字的特点是少拘束,有个性,我比较喜欢蔡京和米芾的字(苏东坡字太俗,黄山谷字做作)。有人说米字不可多看,多看则终身摆脱不开,想要升入晋唐,就不可能了。一点不错。

但是有什么办法呢!打一个不太好听的比方,一写米字,犹如寡妇失了身,无法挽回了。我现在写的字有点《张猛龙》的底子、米字的意思,还加上一点乱七八糟的影响,形成我自己的那么一种体,格韵不高。

我也爱看汉碑。临过一遍《张迁碑》,《石门铭》、《西狭颂》看看而已。我不喜欢《曹全碑》。盖汉碑好处全在筋骨开张,意态从容,《曹全碑》则过于整饬了。

我平日写字,多是小条幅,四尺宣纸一裁为四。这样把书桌上书籍信函往边上推推,摊开纸就能写了。正儿八经地拉开案子,铺了画毡,着意写字,好像练了一趟气功,是很累人的。我都是写行书。写真书,太吃力了。偶尔也写对联。曾在大理写了一副对子:

苍山负雪洱海流云

字大径尺。字少,只能体兼隶篆。那天喝了一点酒,字写得飞扬霸悍,亦是快事。对联字稍多,则可写行书。为武夷山一招待所写过一副对子:

四围山色临窗秀一夜溪声入梦清

字颇清秀,似明朝人书。

我画画,没有真正的师承。我父亲是个画家,画写意花卉,我小时爱看他画画,看他怎样布局(用指甲或笔杆的一头划几道印子),画花头,定枝梗,布叶,勾筋,收拾,题款,盖印。

这样,我对用墨、用水、用色,略有领会。我从小学到初中,都‌‌“以画名‌‌”。初二的时候,画了一幅墨荷,裱出后挂在成绩展览室里。这大概是我的画第一次上裱。

我读的高中重数理化,功课很紧,就不再画画。大学四年,也极少画画。工作之后,更是久废画笔了。

后来下放到一个农业科学研究所,结束劳动后,倒画了不少画,主要的‌‌“作品‌‌”是两套植物图谱,一套《中国马铃薯图谱》、一套《口蘑图谱》,一是淡水彩,一是钢笔画。

摘了帽子回京,到剧团写剧本,没有人知道我能画两笔。重拈画笔,是运动促成的。运动中没完没了地写交待,实在是烦人,于是买了一刀元书纸,于写交待之空隙,瞎抹一气,少抒郁闷。

这样就一发而不可收,重新拾起旧营生。有的朋友看见,要了去,挂在屋里,被人发现了,于是求画的人渐多。我的画其实没有什么看头,只是因为是作家的画,比较别致而已。

我也是画花卉的。我很喜欢徐青藤、陈白阳,喜欢李复堂,但受他们的影响不大。我的画不中不西,不今不古,真正是‌‌“写意‌‌”,带有很大的随意性。

曾画了一幅紫藤,满纸淋漓,水气很足,几乎不辨花形。这幅画现在挂在我的家里。我的一个同乡来,问:‌‌“这画画的是什么?‌‌”我说是:‌‌“骤雨初晴。‌‌”他端详了一会,说:‌‌“哎,经你一说,是有点那个意思!‌‌”

他还能看出彩墨之间的一些小块空白,是阳光。我常把后期印象派方法融入国画。我觉得中国画本来都是印象派,只是我这样做,更是有意识的而已。

画中国画还有一种乐趣,是可以在画上题诗,可寄一时意兴,抒感慨,也可以发一点牢骚,曾用干笔焦墨在浙江皮纸上画冬日菊花,题诗代简,寄给一个老朋友,诗是:

新沏清茶饭后烟,自搔短发负晴暄。枝头残菊开还好,留得秋光过小年。

为宗璞画牡丹,只占纸的一角,题曰:

人间存一角,聊放侧枝花。欣然亦自得,不共赤城霞。

宗璞把这首诗念给冯友兰先生听了,冯先生说:‌‌“诗中有人。‌‌”

今年洛阳春寒,牡丹至期不开。张抗抗在洛阳等了几天,败兴而归,写了一篇散文《牡丹的拒绝》。我给她画了一幅画,红叶绿花,并题一诗:

看朱成碧且由他,大道从来直似斜。见说洛阳春索寞,牡丹拒绝著繁花。

我的画,遣兴而已,只能自己玩玩,送人是不够格的。最近请人刻一闲章:‌‌“只可自怡悦‌‌”,用以押角,是实在话。

体力充沛,材料凑手,做几个菜,是很有意思的。做菜,必须自己去买菜。提一菜筐,逛逛菜市,比空着手遛弯儿要‌‌“好白相‌‌”。

到一个新地方,我不爱逛百货商场,却爱逛菜市,菜市更有生活气息一些。买菜的过程,也是构思的过程。想炒一盘雪里蕻冬笋,菜市场冬笋卖完了,却有新到的荷兰豌豆,只好临时‌‌“改戏‌‌”。

做菜,也是一种轻量的运动。洗菜,切菜,炒菜,都得站着(没有人坐着炒菜的),这样对成天伏案的人,可以改换一下身体的姿势,是有好处的。

做菜待客,须看对象。聂华苓和保罗·安格尔夫妇到北京来,中国作协不知是哪一位,忽发奇想,在宴请几次后,让我在家里做几个菜招待他们,说是这样别致一点。

我给做了几道菜,其中有一道煮干丝。这是淮扬菜。华苓是湖北人,年轻时是吃过的。但在美国不易吃到。她吃得非常惬意,连最后剩的一点汤都端起碗来喝掉了。不是这道菜如何稀罕,我只是有意逗引她的故国乡情耳。

台湾女作家陈怡真(我在美国认识她),到北京来,指名要我给她做一回饭。我给她做了几个菜。一个是干贝烧小萝卜。我知道台湾没有‌‌“杨花萝卜‌‌”(只有白萝卜)。

那几天正是北京小萝卜长得最足最嫩的时候。这个菜连我自己吃了都很惊诧:味道鲜甜如此!我还给她炒了一盘云南的干巴菌。台湾咋会有干巴菌呢?她吃了,还剩下一点,用一个塑料袋包起,说带到宾馆去吃。

如果我给云南人炒一盘干巴菌,给扬州人煮一碗干丝,那就成了鲁迅请曹靖华吃柿霜糖了。

做菜要实践。要多吃,多问,多看(看菜谱),多做。一个菜点得试烧几回,才能掌握咸淡火候。冰糖肘子、乳腐肉,何时绵软入味,只有神而明之,但是更重要的是要富于想象。

想得到,才能做得出。我曾用家乡拌荠菜法凉拌菠菜。半大菠菜(太老太嫩都不行),入开水锅焯至断生,捞出,去根切碎,入少盐,挤去汁,与香干(北京无香干,以熏干代)细丁、虾米、蒜末、姜末一起,在盘中抟成宝塔状,上桌后淋以麻酱油醋,推倒拌匀。

有余姚作家尝后,说是‌‌“很像马兰头‌‌”。这道菜成了我家待不速之客的应急的保留节目。有一道菜,敢称是我的发明:塞肉回锅油条。油条切段,寸半许长,肉馅剁至成泥,入细葱花、少量榨菜或酱瓜末拌匀,塞入油条段中,入半开油锅重炸。嚼之酥碎,真可声动十里人。

我很欣赏《杨恽报孙会宗书》:‌‌“田彼南山,芜秽不治。种一顷豆,落而为萁。人生行乐耳,须富贵何时。‌‌”

‌‌“人生行乐耳,须富贵何时‌‌”,说得何等潇洒。不知道为什么,汉宣帝竟因此把他腰斩了,我一直想不透。这样的话,也不许说么?

 

北京清真饭馆儿占有餐饮业的‌‌“半壁江山‌‌”,分东西两派,东派以炒闻名,讲究大汁大芡,西派以烧扒为主,讲究白汁小芡。老北京的清真饭馆从名称上就很容易与大教馆子区别,很少用‌‌“堂、楼、居、园‌‌”来称谓,多用‌‌“轩、顺‌‌”等。清末民初曾有过‌‌“元兴堂‌‌”,是冷庄子,抗战前就已停业。现在国营清真馆子级别最高的鸿宾楼是从天津迁来的,非北京老字号,更不能列入大教的‌‌“八大楼‌‌”。通州小楼不是‌‌“楼‌‌”,正名‌‌“义和轩‌‌”。近年又有不少新疆风味的清真餐厅在北京兴起,如新疆餐厅、吐鲁番餐厅、西域食府等等,与老北京清真饭馆不是一个系统。现在仍存的北京清真饭馆老字号当属‌‌“两烤、三轩、四顺‌‌”。

‌‌“两烤‌‌”:烤肉和涮肉实为蒙满民族传来的军旅食法。

一烤为烤肉宛,始于清康熙二十五年、公元1686年。创始人是大厂一宛姓回民,先在绒线胡同西口外经营烤肉,后在宣武门外安儿胡同西口有了门脸,故称‌‌“安儿胡同烤肉‌‌”。两间屋子,两个炙子。炙子是若干粗铁条并成的,中有细缝,即非铁铛也非炮肉的铁板。(注:BAO肉之BAO应为炮,而不是爆)以松木为燃料,肉以牛肉为主,先由多种配料调好,再由食客自己在炙子上烤熟,烤时有油从炙子缝中滴下松木,形成混合香味。许多食客都是一条腿站着,另一条腿支在长凳上,边烤、边吃、边饮酒,俗称‌‌“武吃‌‌”。

我小时,上世纪五十年代还赶上了,祖父和父亲先去烤、吃,我们小孩等剩儿。那时宛家哥俩儿经营,弟专门选肉、切肉,哥支应顾客。不用写单子、对单子,吃完一数盘、碗、碟,马上报出肉多少、酒多少、烧饼多少、粥多少,共多少钱,丝毫不差。后来在原地扩大,增加炒菜。前几年宣内大街扩建,先在苏州街以北路西设店,后又在南礼士路路东设店,规模更大。只是顾客自己烤的吃法儿早取消了,可以看师傅的操作,自己不能上手。也是,现在多少人吃呀,都自己烤得多少炙子,多大店面,多少周转时间呢?

另一烤是烤肉季,始于清道光二十八年,公元1848年。创始人是通州回民季德彩,原在什刹海东北岸经营烤肉,民国初年在银锭桥北有了门脸,位置极佳,食客可以边吃边欣赏湖中及西山景色。烤肉季以羊肉为主。新中国成立后,门脸略北移址,扩大经营,增加炒菜。

‌‌“三轩‌‌”即老北京清真饭馆最有名的两益轩、同和轩和同益轩,号称‌‌“三轩鼎立‌‌”。两益轩始于民国初年,位在前门外李铁拐斜街(今铁树斜街)三元客店,后迁至对面扩大经营,锐意革新,使清真菜从咸味口重变为鲜香清淡、甜咸适度,很快食客盈门。后辗转搬迁,最后在牛街北口营业,直至牛街改建工程中拆除停业,一直未恢复。现在崇外大街的两益轩酒楼经营川、粤菜,与老两益轩名称相同,但没有传承关系。1925年两益轩一掌灶又在其东侧创办同和轩,以烤鸭兴旺,还在北海五龙亭开设分号。同益轩始于上世纪三十年代末,位于大栅栏门框胡同,以炮、烤、涮和牛羊肚儿闻名,生意兴隆。1949年停业,1985年恢复,但又在前几年的前门地区改造中停业。

今年我与夫人逛大栅栏,发现同益轩又在原地一半门脸亮出字号经营,以褡裢火烧为主,且是大肉,大吃一惊!服务人员均为外地人。攀谈之下,方知系将此字号卖与外地人经营。此同益轩非彼同益轩了。呜呼!还有几人得之,能区分之?

‌‌“四顺‌‌”即东来顺、西来顺、南来顺、又一顺,有人加上北来顺,称‌‌“五顺‌‌”。其实北来顺是护国寺小吃店扩充的,无论历史还是菜肴均无法与其他四顺比及,并称似不合适。最火的当属东来顺,不仅连锁店遍于京城和各地,还设至海外。正址在王府井东安市场,始于1914年,创始人为沧州回民丁德山。开始在东安市场卖豆汁儿、扒糕等,1906年设东来顺粥棚,1914年盖房设东来顺羊肉馆,开始经营涮羊肉。‌‌“选料精、刀工细、佐料适口‌‌”为其经营要诀。肉选自在城边饲养一段时间的‌‌“喂羊‌‌”,部位仅用‌‌“大小三岔儿‌‌”和‌‌“上脑儿‌‌”,然后一层肉一层荷叶一层冰压成已经僵硬但又未结冰的‌‌“麻冻儿‌‌”状再切,一斤肉要切八十片儿。调料均由对门天义成酱园供应(后干脆买下自营,并改名天义顺)。现在那么些分号,能否保持传统制做技艺,只有天知道。

论炒菜当属西来顺,因为其经理兼主厨是老北京回民厨师之翘首禇祥(禇连祥)。禇曾先后在御膳房和北洋总统府厨房当差,创‌‌“西派‌‌”清真菜。马连良鸭子为西来顺独有。据传马连良是西来顺常客,一次某军阀的小舅子和某处长为争座而大打出手,伤及禇祥。马连良挺身而出救护禇并平息事端。为此禇在马指点下,改进香酥鸭而成一道新菜,延续至今。

西来顺最早在西长安街,系六家联办,于上世纪三十年代歇业。上世纪八十年代在阜成门内大街恢复,后因拓宽马路迁至北新华街。

南来顺原址在菜市口,以经营小吃为主,后迁至大观园西侧,经营小吃外又着力创新炒菜,其炮糊、油爆肚仁儿,均因有名而限量供应,还有桃仁鸭方等特色菜,名声大振。炮肉要用一指厚的铁板。据说京韵大鼓之王刘宝全爱吃炮肉,下场后必到戏园附近一饭馆去吃。日久天常,厨师估计时间快到,就炮好等候。一日刘下场晚些,炮肉已干硬略糊,别有风味,遂歪打正着,成为一道新菜‌‌“炮糊‌‌”。

又一顺始于1948年,原址在西单以南路西,集东、西两顺之长,有‌‌“东来西去又一顺,南行北往只两家‌‌”之说,后因西单路口改建迁至西黄寺大街路南。要说‌‌“顺‌‌”,还有南恒顺,位于前门外大街路西,因为传说乾隆在此吃过饭,而俗称‌‌“一条龙‌‌”,至今仍在,原名倒无人知晓。

清真老饭馆儿有名的还有白魁(烧羊肉面)、同聚馆(馅饼周,歇业已久)、恩元居(炒疙瘩,原在煤市街路西,后迁至后海九门小吃)等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