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5月

1. 陆游:衣上征尘杂酒痕,远游无处不消魂。此身合是诗人未?细雨骑驴入剑门。

2. 我喜欢那种经历了大风大浪,却还平静地像只是下雨时踩湿了裤脚一样的人。那样的人性格里有一种荒腔走板的力量,也温柔,也不慌不忙。——北倾《他站在时光深处》

3. @琉玄:一般情况下,你感到被冒犯了,别急着反省自己玻璃心,不如直接表达自己生气了,对方如果道歉就算了,下不为例;对方如果辩解只是个玩笑,还指责你玻璃心,那说明对方是故意冒犯你的。

4. 妈妈

5. 杜月笙评论三种人:上等人,本事大,脾气小。中等人,本事大,脾气大。下等人,本事小,脾气大。图为其画作:兰。

6. 我不吃卷心菜,因为它让我想到自己的生活。卷,辛,还很菜。

7. @喜晶晶:被狂激的娃其实相当于幼年就开始上工的童工,长大后选择躺平不是颓废,是工龄用完了。有人25岁上班,55岁退休,有人3岁上工,33岁退役,其实算一算工龄是一样的。再考虑童工把用来生长发育的能量都拿来上父母安排的工了,其实人家更辛苦,提前到20岁前后躺下甚至是为了保命。

8. @williamlong:建议国内企业能开发一种针对独居老人的智能手表,当独居老人一个在家,能够通过该设备监控老人的健康情况,一旦心跳或呼吸出现异常,能够立刻发送求救信息到子女的手机上,或者自动拨打120急救。

9. 八大菜系就是两条线,沿海和沿江。第一条线沿海,从北到南:山东鲁菜、江苏苏菜、浙江浙菜、福建闽菜、广东粤菜。第二条线沿长江,从东往西:江苏然后是安徽徽菜,然后湖南湘菜,然后是四川川菜。长江上中下游各有一个,代表性也就齐了。

10. @baihebaihe0707:以后这类的题材作品,是不是画家要画不是看信,是看手机了。

我觉得说一些我的个人经验,於你无用,因为环境机遇不同。(多一半,还有自我吹嘘的潜意识存在)。但,我可以给你一个,我母亲给过我的,非常好的建议。

我母亲曾经告诫过我,一个人的状态,总是最糟的。

你一人吃穿用,一人度日过日,非常容易解决,也非常容易跌入谷底,高兴时无人分享,但,失志时,那种恶劣的状态,却只能一再重复浸淫。所以,要让自己振作,第一件事,绝不要长期保持「一个人」的状态。

再不济,你养条狗,这狗,都要逼你准时喂它,准时拉它出去运动,它病了,你得给它奔走求医。你悲伤时,它会给你温暖,分摊你的愁苦。你成功时,它会哈哈斥斥地笑张大嘴,静坐在一边共享你的快乐。

它是你的责任,也是你的负担。按我母亲说的,就是养条狗,你也不会是「一个人」。

你可以不成家,你可以是失怙孤儿,你可以是找不见伴侣的同性恋,你可以悲惨到无以复加的地步,但,就是到那样境地,你也要强迫自己,不要是一个人。

孤独杀手里昂,也要养盆花。

孤独杀手亚兰德伦,也要养只金丝雀。

我个人的经验是,只要你不是一个人,你即使不成功,但,也绝不会失败。

我一直记住老娘的教诲,一直在身上背着负担。搞合唱团时,背着团员,搞剧团时,背着团员,开公司时,背着员工,写剧本时,背着徒弟,拍戏时,背着债务,背着投资人。成家时,背着老婆孩子。

因为总不是一个人,所以你荒唐不起来,也没办法混噩度日。

如此,你谋生求职,你艰辛度日,你的理想事业,就是失败了,但因为有负担,不是一个人,只要保全了身上背着这些负担,另一个层面来说,你也总是成功的。

所以,只要你不是一个人,不是只为自己活,某种层面来说,你永远不会失败。

你就是被车撞死了,死在半夜的马路上,因为你不是一个人,就会至少有一个人在惦记着你。

你的生命,就不会没有意义。

小学的时候,患了一种咳嗽症,妈妈带我看了很多医生,买了很多药,但是医生说,吃药也需要三个月的时间才能好。但妈妈不信,打听各种偏方,每天给我熬药,看着我咳到不能吃东西,她比我还难受。药确实没起多大作用,三个月后,我开始慢慢恢复,妈妈却累得生了病。每当回想起那段挥之不去的记忆,我都在想,要是我的病三年才能好,妈妈是不是就会提心吊胆得照顾我三年,要是十年呢?一辈子呢?妈妈还会对我不离不弃,一直照顾我吗?会的,一定会的,因为她是妈妈。

十岁那年,我在一次作文比赛中得了第一。母亲那时候还年轻,急着跟我说她自己,说她小时候的作文作得还要好,老师甚至不相信那么好的文章会是她写的。‌‌“老师找到家来问,是不是家里的大人帮了忙。我那时可能还不到十岁呢。‌‌”我听得扫兴,故意笑:‌‌“可能?什么叫可能还不到?‌‌”她就解释。我装作根本不再注意她的话,对着墙打乒乓球,把她气得够呛。不过我承认她聪明,承认她是世界上长得最好看的女的。她正给自己做一条蓝地白花的裙子。

二十岁,我的两条腿残废了。除去给人家画彩蛋,我想我还应该再干点别的事,先后改变了几次主意,最后想学写作。母亲那时已不年轻,为了我的腿,她头上开始有了白发。医院已经明确表示,我的病目前没办法治。母亲的全副心思却还放在给我治病上,到处找大夫,打听偏方,花很多钱。她倒总能找来些稀奇古怪的药,让我吃,让我喝,或者是洗、敷、熏、灸。‌‌“别浪费时间啦!根本没用!‌‌”我说。我一心只想着写小说,仿佛那东西能把残疾人救出困境。‌‌“再试一回,不试你怎么知道会没用?‌‌”她说每一回都虔诚地抱着希望。然而对我的腿,有多少回希望就有多少回失望。最后一回,我的胯上被熏成烫伤。医院的大夫说,这实在太悬了,对于瘫痪病人,这差不多是要命的事。我倒没太害怕,心想死了也好,死了倒痛快。母亲惊惶了几个月,昼夜守着我,一换药就说:‌‌“怎么会烫了呢?我还直留神呀!‌‌”幸亏伤口好起来,不然她非疯了不可。

后来她发现我在写小说。她跟我说:‌‌“那就好好写吧。‌‌”我听出来,她对治好我的腿也终于绝望。‌‌“我年轻的时候也最喜欢文学。‌‌”她说。‌‌“跟你现在差不多大的时候,我也想过搞写作。‌‌”她说。‌‌“你小时候的作文不是得过第一?‌‌”她提醒我说。我们俩都尽力把我的腿忘掉。她到处去给我借书,顶着雨或冒了雪推我去看电影,像过去给我找大夫,打听偏方那样,抱了希望。

三十岁时,我的第一篇小说发表了,母亲却已不在人世。过了几年,我的另一篇小说又侥幸获奖,母亲已经离开我整整七年。

获奖之后,登门采访的记者就多。大家都好心好意,认为我不容易。但是我只准备了一套话,说来说去就觉得心烦。我摇着车躲出去,坐在小公园安静的树林里,想:上帝为什么早早地召母亲回去呢?很久很久,迷迷糊糊地,我听见回答:‌‌“她心里太苦了。上帝看她受不住了,就召她回去。‌‌”我的心得到一点安慰,睁开眼睛,看见风正从树林里穿过。

我摇车离开那儿,在街上瞎逛,不想回家。

母亲去世后,我们搬了家。我很少再到母亲住过的那个小院儿去。小院儿在一个大院儿的尽里头,我偶尔摇车到大院儿去坐坐,但不愿意去那个小院儿,推说手摇车进去不方便。院儿里的老太太们还都把我当儿孙看,尤其想到我又没了母亲,但都不说,光扯些闲话,怪我不常去。我坐在院子当中,喝东家的茶,吃西家的瓜。有一年,人们终于又提到母亲:‌‌“到小院儿去看看吧,你妈种的那棵合欢树今年开花了!‌‌”我心里一阵抖,还是推说手摇车进出太不易。大伙就不再说,忙扯些别的,说起我们原来住的房子里现在住了小两口,女的刚生了个儿子,孩子不哭不闹,光是瞪着眼睛看窗户上的树影儿。

我没料到那棵树还活着。那年,母亲到劳动局去给我找工作,回来时在路边挖了一棵刚出土的‌‌“含羞草‌‌”,以为是含羞草,种在花盆里,竟是一棵合欢树。母亲从来喜欢那些东西,但当时心思全在别处。第二年合欢树没有发芽,母亲叹息了一回,还不舍得扔掉,依然让它长在瓦盆里。第三年,合欢树却长出了叶子,而且茂盛了。母亲高兴了很多天,以为那是个好兆头,常去侍弄它,不敢再大意。又过一年,她把合欢树移出盆,栽在窗前的地里,有时念叨,不知道这种树几年才开花。再过一年,我们搬了家,悲痛弄得我们都把那棵小树忘记了。

与其在街上瞎逛,我想,不如就去看看那棵树吧。我也想再看看母亲住过的那间房。我老记着,那儿还有个刚来到世上的孩子,不哭不闹,瞪着眼睛看树影儿。是那棵合欢树的影子吗?小院儿里只有那棵树。

院儿里的老太太们还是那么欢迎我,东屋倒茶,西屋点烟,送到我眼前。大伙都不知道我获奖的事,也许知道,但不觉得那很重要;还是都问我的腿,问我是否有了正式工作。这回,想摇车进小院儿真是不能了。家家门前的小厨房都扩大,过道窄到一个人推自行车进出也要侧身。我问起那棵合欢树。大伙说,年年都开花,长到房高了。这么说,我再看不见它了。我要是求人背我去看,倒也不是不行。我挺后悔前两年没有自己摇车进去看看。

我摇着车在街上慢慢走,不急着回家。人有时候只想独自静静地待一会儿。悲伤也成享受。

有一天那个孩子长大了,会想起童年的事,会想起那些晃动的树影儿,会想起他自己的妈妈。他会跑去看看那棵树。但他不会知道那棵树是谁种的,是怎么种的。

 

 

女性最大的焦虑是什么?很多人的答案可能是:年龄。而最大的焦虑通常出现在 28~30 岁左右,因为衰老,因为……生育。

从小到大,每个女孩都听过「女性生育要抓紧呀,过了一定年龄就生不出来了」的规训,媒体也在不断渲染「女人的最佳生育期只有黄金几年」。

尽管如此,国内外似乎都出现了「女性晚育」的趋势,女性首次生育年龄在不断攀升。从 1990~2017 年,我国女性平均初育年龄就从 23.4 岁提高到了 26.8 岁,而且这个趋势还在保持。

大城市的这一趋势更是明显。比如 2020 年,上海户籍女性的平均初育年龄已经到了 30.3 岁。

是女性忽略了最佳生育年龄吗?

首先要承认的是,在医学上,「最佳生育年龄」是客观存在的。

从统计数据上来看,25~34 岁,无论是母亲自身的孕产并发症,还是胎儿的异常或不良预后,都处在风险最低的时段。因此,35 岁也被界定为「高龄产妇」与「普通产妇」的分界线。

以胎儿染色体异常为例,在母亲 35 岁后,胎儿染色体异常的风险涨幅逐渐增大。(见图 1)

再来看关于孕产并发症的风险。2009 年,有研究者对全美 700 多万住院人口统计,列出了不同年龄段与孕产妇相关并发症的关系。图 2 呈现的是每种并发症在 1000 人中发病的人数。

但如果我们站远一点看,将纵坐标放大到 1000 人的单位时,就会发现,就孕产并发症而言,35 岁并不是一个陡峭的拐点;对个体而言,实际影响也没有舆论渲染得那么夸张。

举例来说,25~29 岁,1000 人中有 67.5人出现早产;到了 35~39 岁,这个数字是 75.4 人。发生概率上提升了 11%,但实际上每  1000 位孕妇中增加了 7.9 人。

再比如妊娠期高血压, 35~39 岁相比于 25~29 岁,1000 个人中的发生比例增加了 28.5%,看起来非常明显。但实际人数上,是每 1000 人中多了 15 人。

即使过了 35 岁,怀孕后最终安全生下宝宝的,依旧是大多数。

不过,作为「高龄产妇」,为了让风险尽可能低,在临床上自然会有一些特殊待遇,不仅需要更严格地控制血压、血糖,医生也会建议合理利用无创 DNA、羊水穿刺等检测手段,将生下染色体异常患儿的风险降到最低。

出于各种各样的考虑,无论是亲友还是医生,也都习惯性地一次次劝说女性:早点生孩子,母亲和孩子健康的几率都会更高。

这种劝说并非没有道理,但却有些失衡了——人群上的失衡,和决策上的失衡。

比如在人群上,生育风险的讨论似乎都聚焦于一个性别、一个年龄层。其实,无论是男是女都存在生理上的「最佳生育年龄」的(男性一般界定为 27~35 岁)。还需要一提的是,我国平均婚育年龄虽然在推迟,但童婚早育状况也在恶化。

2016 年,15~19 岁的女性生育率达到 0.9%,甚至超过了 40~44 岁女性的生育率。而 19 岁生育的综合风险高过 35 岁,14 岁生育的综合风险超过 40 岁。

另外,年龄也不是生育的唯一砝码。

对于我们每个需要参与社会生活的人来说,生孩子,从来不只是一件医学上的事。医学能够评估的,只是生育前后的短期健康状况,然而,无论是对女性、对孩子、对家庭,生育都是一件会带来长期影响的事情,不是用「年龄」就可以简单界定的。

比如,不少社会学、经济学领域的研究发现,母亲先积累一定的资源后再生育,可能对母亲和孩子都更有利。

甚至对女性来说,成为母亲意味着要面临「母职惩罚」(Motherhood Penalty),这一「惩罚」反应在经济收入上,就是女性和男性之间的收入差异,以及母亲与非母亲之间的收入差异,一大部分是因为成为母亲的女性,承担了更多的生育和照料劳动。在 1989 年,每多生一个孩子就会导致女性工资降低 9% 左右,到了 2015 年,每多生一个孩子会导致女性工资降低 13% 左右。

当代社会,越来越多的女性都有自己的职业追求,在生育时机的抉择上,自然也会发生变化——比如在自己能力足够强时再去考虑婚育。

当我们在讨论「最佳生育年龄」时,要记住,这个最佳,只是一个统计学上「最漂亮的数字」。统计数字是一个很有用的参考,然而,对每个人的人生来说,有些独特的「数据」只有自己知道,比如:

你想成为什么样的人?你的身体状况、家族健康史如何?如果要抚育孩子,你需要付出怎样的代价?能得到哪些帮助?……

这些,都是在医学数据无法告诉你的事,但却是会深刻影响你生育后人生的事。

说真的,生孩子这件事的确是一场冒险,我们期待着编织一张无比缜密的网,把所有不确定因素隔绝在外,稳稳地接住这个即将来临的小生命。然而,人生充满不确定性,我们很难说什么时候才是真正的万无一失。

当个人价值、事业发展、家庭关系、生命延续等种种复杂问题交织在一起时,希望每个女性、每个家庭,都能经过衡量和准备做出最适合的选择,而不是在外界焦虑的裹挟下,因为所谓的「倒计时」而妥协。

 

2012-10-18

我得实话告诉你:我已经没有办法读书了。

不是读不懂的那种不能,也不是因为厌倦而产生的那种抗拒。它无关理解力和情绪,而是好像一种生理上的疾病,自己对自己的一部分无能为力。我甚至连一个小节都无法读完,无法控制眼球转开去,似乎它在扭来扭去要找到一个停顿,否则就不肯继续工作。同时,读完一段文字之后,头脑里突然会空白一下,然后那些字句和含义就突然消失掉了。因为这样的缘由,也就谈不到理解,更无法形成一个整体印象。另外,更加让我恐惧的是,我的注意力根本无法长久地停留在一页纸上,它总是不断迁转,像一条水银做的蛇,在书页和无数想法之间钻进钻出,试图在两个本来毫无关联的点之间建立某种联系。而在大多数时候这样的努力是徒劳的,却白白浪费了心神,让人很快就觉得力倦神疲。

我想,这是几年来微博训练的结果。微博要求一个人迅速在各种信息之间跳转,不要在任意一条信息上停留过多时间。又要求一个人尽可能快地消费一条信息,迅速咬住它,吸干其中的汁液,然后一口吐掉。最后,对于那些在微博上原创内容的人来说,微博要求你能在海量的信息碎片中做快速筛选,然后在两个原本没有关联的碎片中建立联系,并且把这种联系以巧妙漂亮的手法表达出来,于是可以赢得观众的欢呼和掌声。无需知道“为什么”,只需要不断判断“是什么”,然后把一系列“是什么”组合起来。所以,哪怕是最简单的逻辑也都被抛弃了。我在微博上呆的时间足够长,因此受到的影响也就足够重。

相比之下,读书是一种完全不同的模式。深度阅读需要你能够持续专注在书页上,集中全部精力,因为你在阅读的同时必须进行思考。需要一个人可以持续不断地阅读数万字,然后稍微停顿一下,整理思绪,完善脑海中关于这本书的架构,一点点形成整体印象。尤其是对于阅读量足够的人来说,阅读的过程里他会不断抽取脑海里的关联书籍进行分析和对比,读一本书相当是在同时翻阅十数本书籍。这种过程对于专注之力的要求极高,因为一旦思考被打断,就很难回到之前建立起来的阅读氛围之中,彻底从原书的意境中退出。

整个阅读的过程漫长而连续,伴随着静默和沉思。这一点和微博完全不同,微博是那种老师说一句,你就立即举手大喊“我知道!我知道!”的迅速反应。这不单是个习惯问题,它根本性地改变了思考的模式。形式即内容,载体决定内容,这在微博上体现得非常明显。微博是无需做思考的地方,如何在最短的时间内作出最恰当的反应才是最重要的,反应胜过一切,表态高于一切。通过微博的驯化,一个人很可能连大脑皮质的生理结构都已经发生了改变。针对热点编段子就是一个很好的证明,所有的段子都不提供新鲜的想法,它们只是同义反复,试图各自对同一事物重新进行一次复述或者定义,从而一次次强化和放大了事物本身。所以,它是口渴时给予的盐。

有鉴于此,我在今天宣布暂停更新微博,同时也不去微博潜水,彻底从这个大环境里断开去。尝试着进行一些恢复性训练,包括阅读和写作。我想通过对一些长文本的阅读,恢复我以往的专注力,能够持续思考一件相同的事情。此外,利用写作把思考的过程完整连续地表述出来,恢复一下思考而非应对的能力。

这样停下来,才发现周围的世界已经发生了很大的改变。现在这世界基本上已经是一个由信息碎片所构成的大型显示屏,完整的信息已经非常少见。你所能知道的,只是此时此地此事的一瞬间。人们看起来对此似乎也很满足,听一个歌手60秒的歌唱决定他的去留,在搜索引擎返回的结果列中花5秒决定点开谁,在iPhone屏幕上跳出来的信息提示中凭借前十个字决定是否要打开阅读全文……卓别林的电影《摩登时代》里,产业工人在流水线上十多个小时重复相同的一个动作,而我们此刻每周七天,每天24小时面对信息碎片,等着作出反应。在这个新世界里,时间无始无终,只有一个个瞬态的当下。事件无头无尾,只有你此时此刻面对的一条简讯。我突然觉得极度的恐怖和绝望,觉得自己和一台自动机器没有什么区别:用眼睛读取一条信息碎片,用机械臂作出转发、回复、跳过三种选择。这一过程周而复始,无穷无尽。甚至,当你终于停下来休息,只不过几分钟就觉得无聊烦闷,继续拿起手机,把处理信息碎片当作了一种消遣!

在过去,我做过许多决定。其中许多事后看来太过冲动,当时并没有做过审慎的思考。但是,暂停微博这个想法一经升起,就很难从心中驱逐掉。一直到我写下通告,关闭网页,突然在心底里产生了一种解脱的轻松。此刻,我依然无法连贯地读完一本书,但是看起来我已经恢复了写一千五百字以上文章的能力。谢天谢地,我依然有能力从事这种古老的自我表达形式。在碎片的世界里,努力形成一点“块”。我希望它们能够变成“面”,甚至是“体”,这样我也可以在被各种碎片信息轰炸和追杀之余,找到一个地方喘息。

我是个碎片信息低能者,这就和阅读障碍、密集物体恐惧症一样,是一种严肃的病症。但是,我的病症并没引起到世人足够的重视,这让我觉得非常不公平。别人只需要在餐桌上轻轻说一声“我有密集物体恐惧”,主人就立即带着足够的歉意,把向日葵给撤了下去。同时,又能对你大口吞咽鱼子酱表示充分的理解。谁能理解我这样的碎片信息低能者呢?

在新浪微博刷屏玩的时候,我单日最高可以刷上一百条。按照每条10个回复、5个转发计算,我每天要浏览1500条信息。加上我关注的人,他们的发言和针对他们的跟贴,信息的总量可能要上升到3000条以上。我想这远不是我的极限,在饭否我关注了上万人,在腾讯微博我关注了上千,根据过往的统计,我每日处理碎片信息的极限大约在8000条左右。这个数量让我感觉非常沮丧,因为加上Twitter、Facebook、豆瓣、微信、QQ上的消息,我的碎片信息处理能力不及每日收取的信息的一半。

幸运的是,我呆在网络上的时间足够长,以至于可以自己可以发明各种信息过滤器。过滤标准是我自己拟定的:对于信息发布源数量的限制应该使得它们少到可以在2小时内浏览完毕,同时又不至于让我错失自己关注的领域里每天发生的重要事件。经过这样的过滤与压缩,我每天依然要浏览近千条信息,而一天只有24小时。考虑到许多信息在浏览后可能要跟进,搜索相关资料和背景,我觉得每天只有24小时的限制怎么都不能算合理。但是,我更改不了太阳东升西落,结论就只能是我低能。

回想起多年前,研究南京大屠杀的华裔美国女作家张纯如猝然辞世,我以网友的身份帮一份报纸编辑两个整版的纪念专题。在48小时内我几乎不休不眠,浏览了所有能找到的和张女士有关的网页,我甚至搜索到了她的高中同学会内部通讯。我阅读了关于她的所有书评,以及因为她那本书在美国本土引发的学术争议。最后,我根据自己的理解完成了那个专题。我相信那个专题多少有些用处,那大概是国内媒体第一次全面介绍张纯如的一切,以至于中国某官方媒体的“驻外记者”几乎是原封不动地把我的文章“根据国外媒体报道编译”回了中国。

这件事在今天想来是几乎不可能的事情,因为如果我在社交网络的搜索引擎上找寻关于她的资讯,相信返回的都是整屏的转载,内容都大同小异。同时,我也没有那么多时间去思考她是谁,以及她做了什么之类的问题。我没有48小时,我大约有5分钟的时间编发第一条关于纪念她的文字,点上蜡烛,写上“是中国人的就转”。然后又有10分钟的时间编发第二条内容,一定会有一张她和孩子的照片,幸福地站在阳光下,然后找一个类似母子情深这样的动情点写一句戳中人心的话语。如果这一切都还没有把我的资讯变为当日的传播热点,那么我可以在随后的悼念高潮中找一条恶意攻击和诽谤她的信息,只需要写上“晒傻逼”三个字,然后点击转发键,一次可以预见的转发小高潮会在几分钟后发生。

比较而言,我还是更倾向于前一种方式。严格地说,我更希望事发的时候有记者能够采访张纯如的家人、同学、同事、出版商,找到那场大论战里支持她和反对她的双方当事人,用一手资料写两个版面的深度报道。在核心报道中,请最好的记者按照她的心路历程写一遍她的人生,揭示她对历史和人性的无尽挖掘如何毁灭了她自己。证明即便是年深月久,历史上曾经的暴行也依然有吞噬人心的力量,足以让一位女性陷于抑郁和绝望。我想那可能是一个更好的报道,远比我利用引擎做出来的文章强。信息处理并不是无所不能,哪怕掌握了所有的网页,它们也不能自动组合,还原一个血肉之躯的体温。

在这个意义上,我觉得我是个碎片低能者。因为所有的记叙和描述,除了还原事实之外更多的是带给人们情感上的体验。140字可以做到相同的事情,但是我更愿意用8000字加5张图片的力量。

最后,我在信息结构和技术架构方面对信息碎片花费的精力也能证明我的低能。关于Twitter、微博、Facebook、Instagram、line、Buzz、google Plus等等基于人际关系的碎片化信息处理的互联网产品,我花费了数百个工作日进行分析。SNS是Web2.0的余韵,代表了“先进文化的发展方向”。其理念激动人性,效能令世人瞠目结舌。虽然说一切伟大胜利首先基于理念的胜利,但是SNS类产品类似乌托邦的外衣褪去,我逐渐怀疑那些理念。我怀疑根本没有所谓理念的胜利,在今天这个时代里,一切胜利都是行销的胜利而已。

没有所谓众生喧哗,只有众声同义反复。没有所谓自我,根本上来说,一个人的自我根本就算个屁。这是人人讲述但是无人倾听的时代,这是人人展示自我但是无人喝彩的时代。人类历史上最富野心和最聪明的头脑在为了如何制造更多信息碎片而绞尽脑汁,为了如何愉悦一个个其实根本无人欣赏的自我,如何鼓励他们展示分享更多关于自己的碎片信息而疯狂工作设计各种巧妙的产品。这是一个为了帮助人们约炮而耗费数十工程师数百工作日,用数十万行代码给予虚拟承诺的时代,而这一切本可以用手以简便程序解决的事情。

我觉得我无法张开双臂拥抱信息碎片化这种所谓时代的变革方向,同时,我也不觉得把自己由蛋白质组成的大脑比拟为总线并行处理的CPU是一件很Cool的事情。如果人类进化是如此迅猛,进化论在时间尺度上如此陡峭,那么我们的盲肠早应该在几千年前就已经消失,而不是时至今日依然用炎症来麻烦我们。我要祝福那些宣称自己的大脑可以并行运算的人,不过即便他们可以灵活地切换大脑工作模式,在碎片处理和深度计算之间跳跃又和我有什么关系呢?我不过是个低能。

关于这件事情,让我用一个故事结束今天的讨论:在无数个世纪里,这个世界上的每个角落都散布着无数的暗影。只要日光照耀之地,就一定有暗影投下。关于这些暗影的色泽、大小、明暗,可以写下车载斗量的文字。如果先民也有微博的话,那么关于日影的记叙性文字大概会是一个可怕的数量。在公元前三世纪,古埃及小镇阿斯瓦夏至那一天,正午太阳直射井底。亚历山大图书馆馆长埃拉托色尼记下了这件事,并在几年后的夏至,于阿斯瓦正北的亚历山大同一时刻记录了水井的影子——太阳和垂直方向有7度偏差。于是,他得到了地球的周长,和今天的测量误差在5%以内。

老实说,我不记得埃拉托色尼这个名字,也不记得阿斯瓦。但是我一直记得这种论证的优美,搜索引擎可以帮我在整个故事的拼图上填补上这些人名和地名,但它不会带来这种优美。哪怕我携带了关于这次实测试验的所有碎片都不成,就像埃拉托色尼当初,在日影下突然顿悟这些碎片之间潜在的联系时一样,知道世界每个角落都有暗影是一回事,知道如何在其中两个暗影之间建立联系,那是另外一件事。

为此,我愿意低能一点,我怕错过了这种在两千年后依然直指人心的优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