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见过最好的雾是白雾,真正白色的雾,不泛青不透紫,也不是牛奶的乳白色,就是浑然纯净的白雾。颜色单一大概跟密度相关,白雾的密度不随机,好像约定了一个数值就一定要达标,绝不食言。它浮在半空里,不是歌里唱的“高天上流云”,也不是舒婷说的山间“流岚”,我的白雾一动不动,是停云,停岚。是从隔夜雨后,万千草木的茎叶花果上缓缓蒸腾汇集的雾,像冷香丸的制作工序,要集齐多少种、积累多少时光才能酿得,是荣膺上天旨意,蕴含林泉性情的白雾。
白雾在秦岭的山腰上。我曾非常幸运地经历过一……一什么呢,白雾是缥缈的,没形没状,漫无涯际,缕,团,朵,片,这些量词都不合适,都捕获不了,我只能从雨雪那里借一个“场”字,一场白雾,用一个时间概念勉强限制。
我16岁那年暑假,跟我爸回上海老家。火车很不靠谱,从成都出发后没多久就降速了,快到傍晚时竟然干脆停下来,停在秦岭的山腰上。那时的绿皮车车厢里没有空调,开着窗户吹进来的都是热风,我们一路都汗津津的。可刚在山里停了片刻,马上就清凉了,盛夏戛然而止。再过片刻寒意渐生,但我不肯关窗户,我爸只好爬上去把箱子开开找褂子。我们买的是一张下铺一张上铺,我当然睡上铺,但白天下铺靠窗的位子我一直占据着。他披着褂子靠向壁板,越过我的肩膀看窗外。
我们停在半山腰,本来向下是能够看见山谷的,如果晴好的话。这条铁路线我儿时常走,总在春夏两季。我记得在一段段隧道的尽头重见天日的刹那,总能立刻看见波光刺眼的石潭,和碧绿的山溪。
但今天看不见。窗外的峰岭都齐腰浸在白雾里。白雾很好看,很好看。唉唉,16岁的脑子很贫瘠,只会说很好看,这也就算了,难为情的是此刻,三十年后我再回忆那一瞬间,我好像仍然找不到妥当的修辞。白雾我没法比拟,因为它有一项极其严重的与众不同,它没有肌理,谁都有肌理,它没有。16岁的我只想出一个喻体,过年吃汤团,白雾像汤团皮,只有汤团皮有那样的纯粹,柔糯。
我使劲盯着看,发现很矛盾的一个情况,白雾相对峰岭是静止的,可在白雾内部,水汽却在飞快地涌动着流淌着。整片风景固然如诗如画,宝相庄严,但也有种滑稽,像漫画刻划一个人,揣着好多事好多情绪,心里跌宕翻滚,都快开锅了,可他看上去还是不动声色。
“这种空气是很难画的,画不好就脏。”我爸跟他自己说。
“看不清楚的地方涂成白色不就行了。”我指导他。
“说些什么!……”我爸皱眉,又斜眼看我一下,“算了。”我爸是个很棒的爸,却是个没什么耐心的老师。“啊不行了我得把袖子穿上,两个膀子受不了。”他还爬上行李架去把我的外套也找出来叫我也穿。
白雾的潮寒果然逐渐重了,我恍惚能看见雾气从天上下下来,涌进车窗,但瞪眼仔细看又看不出。一转头余光又感觉有,猛地转回来还是捕捉不到。这样反复折腾了好久,白雾让人忘记时间。
车上有人开始抱怨,我们停了快一小时没挪窝,现在已是傍晚。忽然车子后退了一步,不知从哪个部位发出“呲——”的声一长叹,像大大松了口气。“走了走了!”抱怨的人欢呼,转怒为喜。果然开动起来,哐嘡。哐嘡。哐嘡。哐嘡。然而走了不过十来分钟又站住了,好像累得快要倒毙。刚才抱怨的人这下真是气昏,但也没地方闹去。
我也许是这车上唯一无所谓,甚至还非常乐于在这里停留的人了。
第二次停停在一个稍微开阔的坡上,坡上散落着七八户人家,都是砖瓦平房。最近处的一家人家门廊正对着我们窗口。有个女人站在门廊上,一动不动远眺我们车尾的方向,像在等着什么。她不看我们。尽管车厢里很多旅客都把头伸出去东张西望高声喧哗,但都没能吸引她的注意。在她看来可能我们属于火车整体而不单独存在。我也伸头出去朝她看的地方看,看了好一会儿啥也没看着,但头上脸上感觉到雨的纤毛。
女人家外面齐着门廊的高度搭了一个三层的台子,就是照集体相时后面几排人站的那种楼梯式台子。最低一层空着,中间一层也空着,顶上一层摆满了破烂的搪瓷洗脸盆,里边种着齐楚楚的蒜苗和葱苗,边上有一簇蓬勃的植物,开着红黄两色的小花。我认得,我们叫胭脂花。女人踱到胭脂花后面,但并不赏花,她还是看着刚才的方向。忽然她笑起来了。而且马上就大声说了话。
“……哪个喊你们……天都黑了……看哇要死人……!”她气力很足,连我都能零碎听到几句。虽是骂骂咧咧,她却乐乐呵呵。
“……底下喊我们全部过去……打三个电话……”一个男声回应道,很快就看见他经过了我的窗口,不光是他,后面还跟着一个长长的队伍,都是扛着铲子线缆的年轻小伙子。身穿灰蓝色的工作服,脚蹬高筒橡皮靴子,他们朝我们车头的方向走过去。因为高大强壮,又扛着沉重的家伙事儿,他们踩在铁轨下的砾石上发出很大的声响。第一个小伙子一边答女人的话,脚却不停下来,大步流星走他的路。第二个小伙子接过他的话茬大声说:
“哪个敢?哈哈哈哈哈……”边说他边往前走。第三个小伙子又接过他的话茬:
“哈哈哈哈哈哈……”
后面的人也跟着笑。女人也笑,又骂了他们什么,但我听不见了,意思反正是骂他们傻。她的五官我看不清,只记得她穿着一件白底子红花的外衣,在那灰沉沉的门廊前很出挑。等他们都走尽了,她还望着那个方向,笑着剩下的一点笑,这点笑老也笑不完。他们从她廊下经过,迈着雄纠纠的步伐,像一支等待她检阅的部队。她站在缤纷的胭脂花丛里,簇拥着密密匝匝的青葱蒜苗,像部队开拔时欢送的人群中的一个姑娘,目光依依不舍地追随着兵士们的背影。
忽然有个人从门里出来了,是个男的,看不出多大年龄,破衣烂衫的。他边大声咳嗽边冲着女人喊了两句什么,似乎是责备她磨蹭,又朝旁边猛地甩头,好像是叫女人往那个方向去。女人不笑了,慢腾腾地朝门廊右边走过去。她俯身我才看见,那边地上有个小煤炉子,炉子上坐着个小锅。她揭锅盖时有一缕白气儿飘出来,不知里面是粥是汤。“没!”女人喊。那个男人不再说话,咣当摔门回房子里了。他的头脸我始终看不到,总之头发胡子都乱糟糟一大把,他像深藏在一个干草堆里。
那时我以为他是她爸爸,现在再一想,恐怕是她丈夫。
她不进屋去,她在那儿站着。门廊上既没有柱子台子上也摆满了葱蒜,她无依无靠地就那么垂着胳膊站着,像罚站。她始终不曾看向我们火车。她肯定知道一列停下的火车里有多少人会好奇地看外面,她和她的家像在舞台上一样被观看着,但她既不回看也不怯场,我还觉得她有点成心,有点儿轻蔑,为我们不值得,我们是一帮过眼云烟式的看客,为一群偷窥她生活的下流看客不值得。
山上非常寂静,即使我们车厢一直吵吵嚷嚷的,但声音好像传不出去,完全闷在绿色铁皮蛇的肚子里了。
从女人屋后远处,坡上跑下来六七个小孩,急急慌慌赛跑似的。他们都背着布包,里面不知道是什么装得爆满,肯定很重,但他们跑得真快啊,转眼就看清了,差不多七八岁到十五六岁都有,同样黑瘦。不知道他们急个啥,但好像就是冲着我们这趟火车来的。
一个十五六岁的男孩子跑到我隔壁的车厢下面,大声喊:“吃蛋不嘛?鸡蛋!煮熟的鸡蛋!”其实哪里用他大力兜售,车厢里早已有四五条饥渴的胳膊伸出来,“两个!”“五个!”
他们应该还有几句话讨价还价的,那个时候人都穷,坐得起火车的人也一样抠门儿计较。但我不记得是多少钱了,我没买。我跟那个十五六岁的男孩子,我的同龄人对望了一眼,他一眼就看出来我完全没有意图吧,很快就跑去下一个窗口了,那里有人捏着钱拼命呼唤他。
他身后跟着一个小男孩,也背了一大包鸡蛋,但他并不向旅客销售,他只是跟着大男孩走。他笑呵呵地大男孩说:“你喊嘛,你把大雨喊下来。”我当时不明白他这话的意思,还以为是种他们之间的玩笑。后来我工作了,有次出差进山里,听见山民叮嘱我们,走到高的地方不要大声喊,因为“要把雨喊落”,而“落雨下山不好走。”那天也是阴云沉重白雾漫漫,跟秦岭这天一样。我忽然想起来,觉得可能小男孩是揶揄大男孩嗓门太大。
“快点!”大男孩生意太繁忙顾不得接小的话,只大声催他快点跟上。原来他自己那包鸡蛋已经快卖完了,等着小男孩补货。小男孩当然只能充当送货员,他根本够不着车窗嘛。他交了差后两臂空空,后退了一步站在那里看我们。他的眼睛里有种非常锋利的光,直勾勾看着车窗里的人。据说这些人叫“文明旅客”,从山外面的城市来。
“我日……日八法。”小男孩说,声音不大,我恰恰能听见。我们四川话里的脏话跟此地山里的脏话有一脉相连,我能大致听懂。但不知道他在感叹或者诅咒什么。
他们卖完鸡蛋就走了,背着空包往坡上走,走得很慢。这是他们做惯的生意,只要有火车经停,车上的人都跟快饿死了一样抢购他们的鸡蛋。他们走到坡尽头,原本应该走进房子里的,可在那之前他们的背影就影影绰绰看不清了,白雾已经下下来,吞没了最远的几户人家。山上再次寂静了。这回连车厢里也很寂静了,人们的嘴里喉咙里塞满鸡蛋,还有人噎得像惊呆了做不得声。
也许是因为天暗了,这下我就能清清楚楚地看见白雾在悄悄涌进窗户。
“得。”
说话的是我们对过下铺的大胖子。他刚刚醒,这是他醒过来第一句话。他从中饭后睡到现在,想是睡得十分甜美,断断续续地打着呼噜,呼噜最响的时候车厢里的嘈杂只能算蚊子嗡嗡。他一翻身坐起来,看着窗外发愣。我爸笑问:“醒啦?”他懊恼道:“哪儿睡得着啊,吵得我。”一边马上捡起他的棕榈大团扇扑挞扑挞打在身上。“闺女,咱这是到哪儿啦?”又茫然问我。
“我听他们说是在秦岭山腰上呢。”我答。
“豪么!这才走了多远就撂挑子?”他嚷,“到上海得年底了吧!”我们听得直乐。我爸更乐,他很喜欢这个大胖子,老想引他说话。“语言太精彩了,他们北方人。”我爸悄悄说。
胖大叔长得像电影《骆驼祥子》里虎妞的爸。看见他我终于搞清楚“满脸横肉”是怎么一种横法,他就算默不作声也比什么字典词典都说得明白。起初我有点怕他,这么凶狠残暴的面相我平生第一次看到。四川当然不缺恶棍,但南北恶棍大异其趣。北棍往往先声夺人,体量巨、功率大、能耗高,是种在平川旷野中空对地的威慑;南棍乍看不起眼,非常轻便非常节能的样子,但你很快就意识到他是一小块超高浓度的刁赖,长于巷战。我从小在卫民巷草市街一带长大,南棍见得多,对北棍完全不熟。老实说我还提防着他欺负我爸。因为我爸是个很瘦很文弱的细高个儿,动作既迟笨,性格也温和,我已经做好准备,胖子要是敢对我爸怎么样我一准儿跟他拼命。咳,操碎了心的16岁少女。
然而他跟我爸非常投缘,略一序齿便叫我爸“老弟老弟”,立刻请教几个川菜的做法,发现“老弟”只会浓油赤酱后感到非常失望,说:“您是冒牌儿的啊。”我爸很惭愧。开车后乘务员过来笑吟吟叫我们选一个“旅客安全员”,意思是配合维护车厢文明礼貌什么的,六个人里面选一个,暗示我们最好选个稳妥体面的人。我们这个小空间里,另外还有三个人,依稀记得都是老弱,那么最壮实最有魄力配得上“安全员”荣誉的只有胖大叔了,但他迟疑一下道,“咱们选老弟吧,老弟有文化,可靠。”我爸还谦让,胖子大叔垂头看着自己的大肚子,不无伤感地说:“再说我这条件……它不允许啊。”
发现胖大叔并不是恶棍固然石头落地,但隐隐约约又有点遗憾,好像看一个戏滋味寡淡,通篇只有薄弱的误会而没有过硬的戏剧冲突。而且越了解他越觉得离谱,胖大叔不仅不糙,还有一套纤细敏感的神经系统。
“闺女你瞧,那口锅像什么?”他看我看窗外,也凝神看了一会儿,忽然说。
我知道他说的是女人家门廊上的那口锅。一口双耳的小锅,黑黑的锅灰底下泛出含糊的银光。锅盖变形了,盖不严,白色的蒸汽从缝儿里汩汩地溜出来。没风,升上去是一缕一缕,再高些化成一蓬一蓬,最后弥散没影儿了,我知道它终于加入了白雾。
“你看它像个香炉不?”胖大叔问。
“啊太像了!”我惊喜地看他一眼,他很得意,大扇子猛地扑挞一下。
小锅里煮的不知是粥是汤的东西肯定已经大开了,正像一个香炉冒着神秘的烟。也许山上的整场白雾都是从这里生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