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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来不怕大家笑话,我直到16岁都相信世上有圣诞老人,因为从我很小时我妈就开始策划这件事,每年圣诞早上醒来,我都会在枕头下发现礼物。我妈说是圣诞老人送给好孩子的,那时年幼、连大灰狼都相信的我,自然就信了。后来上了小学,同学们都没有圣诞礼物,我回家问我妈,我妈说圣诞老人只给这一年里表现特别好的孩子送礼物,所以不是谁都能收到。我心想我确实是好孩子呀,就又信了,而且抱着这份自豪,继续努力当好孩子,期待年末验收

当然,随着慢慢长大,渐渐脱离童话,我也越来越怀疑,是不是像别的孩子说的,世上没有圣诞老人,都是爸妈装的。可我妈演技精湛、表现淡定、语气自然,总是一副“谁有功夫装那个呀!”的满不在乎却又不容置疑的样子……再加上每年的礼物五花八门,比如我记得很清楚小学三年级时是一本美少女战士的涂鸦画册和一套变形金刚[汗]我就推理啊,肯定是圣诞老人不了解我,甚至不确定我是男孩女孩,所以才送出这种八竿子打不着的奇幻组合……这种推理式的自我说服,说到底,是因为我虽然长大了,但内心还渴望相信。

11岁生日当月,我爸爸去世了。但就连那年,“圣诞老人”都还是给我送了礼物。从此我不再纠结“圣诞老人”到底是谁,不去想这个问题。不得不面对,是16岁时,我上高中并开始住校。那年圣诞不是周末,早上醒来,枕头下没有礼物,我把床上、被窝里也都找了一遍,确实什么都没有。我想我是从那一刻才告别了圣诞老人的。

那个周末回家,看到我床头堆着礼物,我妈淡定地解说:圣诞老人说不知道你学校的地址,就按照原来的地址给送家里来了。我没有跟妈妈说我不相信了。虽然我长大了,可既然她愿意说,我为什么不愿意信呢?

17岁和18岁,圣诞老人依然把礼物送到了家里,就…一直不知道学校的地址19岁圣诞,我已经在日本留学了,元旦后收到一个EMS包裹,我妈说,圣诞老人给你的,我替他邮一下。(连时间差都算好了)然后我妈替圣诞老人把放在我床头的礼物从沈阳邮到東京这件事,一直继续到我结婚后。虽然圣诞老人不肯直接送到東京我的床头来,但他也有更新信息库,在我结婚后,礼物都是双份的了。一般是情侣睡衣和拖鞋,卡通图案红红绿绿的那种。

我记得人们说,圣诞老人只给小孩送礼物,不给大人送的,他会在一个恰当的时候停下、离开。那为什么我都长大成人结婚了,还有礼物呢?我想,可能是那个从小就很偏爱我的“圣诞老人”在对我说:你一直都是好孩子。

早上出门儿时,又看了看腊梅。与昨天相比,似乎没有什么变化。依然是密密匝匝的圆圆的花苞,偶尔有几个露出点点黄色,却还没有看出一丝舒展的迹象。那些关于花的秘密,依然在深深的花芯里隐藏。

距离花开,还有一段距离。

腊梅的花事,其实已经酝酿了很长时间了。记得入冬没多久,叶子还是一片绿意时,小小的花苞就已经挂在枝头上了。到如今冬天即将过半,叶子也落了大半,却还是没有开放。不过,我并不着急,我知道,腊月到了,花就开了。

其实,明明知道腊梅花开一定是在腊月进行的,但每天总是要站在花树边仔细观察,看看叶子是不是又黄了点。看看花苞是不是又大了点。一天一天,没有一天会拉下。

但总是这样,从昨天到今天,似乎没有任何变化,却不知什么时候,花苞就长大了。

想起几句诗:

花生初咫尺,意思已寻丈。

一日复一日,看看众花上。

又何止是葵花?世上许多的花事,不都是悄悄酝酿,在你最不经意的时候突然爆发的吗?

那些桃树梨树,春天刚来时,仍是枝丫干枯,一副老态龙钟的样子,不过几缕春风,几场春雨,突然间便粉的粉,白的白,满眼满眼,全是世界上最美丽的风景了。

你能知道它们是什么时候长出花苞,什么时候绽开第一片花瓣的吗?

还有那些月季玫瑰,昨天见到时还是花苞鼓鼓,怎么今天见到时,就已经全是盛开的花朵了呢?竟不知昨夜的它们,究竟做了一个怎样美好的梦,才能让它们瞬间将美丽的花颜绽放。

这棵腊梅,我已经养了好几年了。最初从一个老人手里买到时,不过一棵小小的花苗。到如今,说是花树有点夸张,树干细瘦如一个大人的手腕,高度也不过两米。由于不善修剪,花型并不太美观。但于我,却是冬天喜悦的源泉。

每年腊月,它都会开出一身花来。花瓣长圆,花色纯黄。每一片花瓣都轻薄柔软,映着阳光,剔透明亮,眯眼细看,似乎有金色的光在花瓣中静静流淌。

花开的那些日子,心情总是大好。每天清晨打开屋门,就有香气扑面而来,让我不由得深吸一口气,仿佛那香气已经随之进入我的肺腑,连我呼出的气息都含着花香。每天从外面回到家时,推开大门,又是一股香气扑面而来,一天的疲累便在这香气里淡了下去,剩下的便只是快乐惬意了。

假使花开的时候又遇上下雪。黄色的花瓣,白色的雪花,清新淡雅,养眼养心。那一缕花香,因了雪的润泽,越发透出一丝冷冽,沁人心怀。

有朋友在花瓶里插了几枝腊梅,说满屋都是清幽的香气,很美,很雅。便有点心动,也想让这花香在屋子里弥漫。但,在花前站了好半天,却也没有找到一枝可以折掉插瓶的花——不是花不美,只是狠不下这份心。

也许,真正养花的人,都会有这样的一份舍不得吧?

那就还是让花安安静静地在花树上香着吧,我依然愿意做那个每天站在树旁看花的人。

冬至将至,接下来便是一年中最冷的时光了。

一九二九不出手,三九四九冰上走。

想想即将面对的天寒地冻,冰天雪地,极度怕冷的我,不由得打了个寒战。但看到我这即将开放的腊梅,心里又满是期待。设想着忽然有一天,其中的一个花苞终于耐不住我的期盼,扑哧一下打开花瓣,流泻出它隐藏了好久好久的秘密,并用幽幽清香将我环绕时,世界上还有比这更幸福快乐的事情吗?

到那时,花香缭绕,满心欢喜,即使寒冬,我又有何惧?

作者简介:梅花雪a,教师,一名忠实的文字爱好者。用文字记录时光,且歌且行,愿将生活变成诗。

1.

我喜欢我大腿上的脂肪纹/看起来很有人性

我们既温柔/又刚硬/还有原始的野蛮

只要我们需要如此/我喜欢我们这样子

我们如此能够体会自己的感受/我们如此不畏惧受伤/优雅地照料着我们的伤口

如此身为女人/称自己/女人

让我完全完整/无缺

2.

我是水

柔得/能孕育生命

强得/能淹溺生命

3.

你/触动了我

而毋须/碰触到我

4.

每一次你/告诉女儿/你吼她/
是因为爱她

便是教她混淆了/愤怒与好意/这样似乎是还不错的主意

等她长大后/便会信任伤害她的男人

因为他们看起来/跟你好像

——给有女儿的父亲

5.

你让我安静一点因为/我的意见让我变得不漂亮

但我生来胸膛里便有一把火/可不能让人浇熄

我生来舌头上便闪着锋芒/可不能轻易吞下

我生来便有分量/半是刀锋半是丝柔/难以忘怀

理智/也难以轻易跟上

6.

我们生来都是/如此美丽

最大的悲剧就是/听信别人说我们不是

7.

别错把盐当成糖

如果他想要/跟你在一起

他会做/就是这么简单

8.

你说/我不像大多数的女孩/还学着闭上眼睛轻吻我

这句话不太对劲

为什么/我得不像我的女性同胞们/才会有人想要我

这让我想吐出你的舌头/难道我还得因你选择我为荣

好像你觉得我比其他人好/我就该庆幸

9.

他低声说我爱你/只在他将手

往下滑过你的腰际/滑进你裤子里的时候

所以你一定要明白其中的差别/什么是想要跟什么是需要

你可能想要这个男孩/但你可以不需要他

10.

你怎么爱你自己/就是在教别人/怎么爱你

11.

我不希望让你/填补我空虚的部分/我希望自己是完整的

我想变成无比完整/简直可以照亮整座城市

然后/我想拥有你

因为我们两个加起来/能燃起熊熊大火

12.

你总是习惯/依赖着/他人

好弥补/你认为自己缺少的

是谁骗了你/让你以为

他人/注定能够完整了你

其实他们最多只是辅助

13.

你/就是你自己的/灵魂伴侣

冬至,太阳直射地面的位置到达一年的最南端,太阳几乎直射南回归线,所以这一天白昼最短,黑夜最长。

冬至是冬季的大节日,也称‌‌“冬节‌‌”,在民间有‌‌“冬至大如年‌‌”的讲法,所以古人称冬至为‌‌“亚岁‌‌”或‌‌“小年‌‌”。

在今天,即便是生活在都市的人,不知春分、芒种,也必然会知道‌‌“冬至‌‌”,除了那美味的饺子和热乎乎的羊肉汤,更重要的是冬至到了,新年就近了,回家的日子也就近了。

不光是今天,在古时候,漂泊在外的游子到了这时节都要回家过冬节,叫‌‌“年终有所归宿‌‌”。

但也有很多人羁旅他乡,回不了家,如苏轼、杜甫、白居易、杜牧、你、我……

唐德宗贞元二十年(公元804年)冬至,三十三岁的白居易宦游在外,孤单单一个人夜宿于邯郸驿舍。而在驿舍外,是一派热闹的景象:冬至这一天,朝廷放假,民间也很热闹,穿新衣,互赠饮食,互致祝贺。但外面再热闹也跟他没有关系,因为热闹是他们的,老白什么也没有。

《邯郸冬至夜思家》

唐·白居易

邯郸驿里逢冬至,抱膝灯前影伴身。

想得家中夜深坐,还应说着远行人。

从题目‌‌“邯郸冬至夜思家‌‌”就可以知道这是白居易在邯郸冬至的夜里思念家人写下的一首诗。我们说过诗人取标题绝不是随便取的,而是在标题里面已经就蕴含了他的情感,像李白的《静夜思》一读就知道是思乡之情;再比如王维的《相思》、李商隐的《嫦娥》,这些标题里面已经注入了诗人的情感。那么这首诗也是一样,邯郸二字表明诗人宦游在外,‌‌“冬至夜‌‌”是一年中黑夜最长的一天,在这样的夜里思念家人,这份思念和煎熬是翻倍的,是更加漫长的。

‌‌“童子解吟长恨曲,胡儿能弹琵琶篇‌‌”。白居易的诗一向以通俗易懂著称。传闻白居易写好一首诗要给老妇人读,如果老妇人也能读懂了,那他就觉得这是一首好诗。

这首诗同样如此,没有精工华美的辞藻,没有奇特新颖的想象,但却能拨动人心底思念的琴弦。

‌‌“邯郸驿里逢冬至‌‌”,在唐代,冬至是阖家团圆的日子,人们本应在家中和亲人一起欢度。但是如今诗人在邯郸驿站里碰上了冬至,这就有点‌‌“屋漏偏逢连夜雨‌‌”的感觉,驿站是暂时歇息用的,这里不是归宿和终点,也就意味着诗人还将继续漂泊无定。

第二句‌‌“抱膝灯前影伴身‌‌”是刻画诗人的动作形态:诗人抱膝坐在灯前,与自己的影子相伴。‌‌“抱膝‌‌”二字,活画出枯坐的神态。‌‌“灯前‌‌”二字,既烘托环境,又点出‌‌“夜‌‌”,托出‌‌“影‌‌”。一个‌‌“伴‌‌”字,把‌‌“身‌‌”与‌‌“影‌‌”联系起来,并赋予‌‌“影‌‌”以人的感情。只有抱膝枯坐的影子陪伴着抱膝枯坐的身子,诗人内心的孤寂之感,思家之情,已溢于言表。

而我们又何尝不曾在黑黢黢的夜里,抱膝坐在床前,这份孤单和煎熬应该是每个人都曾经历过的。所以看似平淡的语言背后实则有锥心之痛。

但在后两句,诗人笔锋一转,却不再直接写自己如何思家,而是想象在冬至夜深时分,家人还围坐在灯前,谈论着自己这个远行之人。使这种思家之情扩大化,明明是诗人想象的画面,却更加真实感人:诗人在思家之时想象出来的那幅情景,原来却是家人如何想念自己。

这个冬至佳节,由于自己离家远行,所以家里人一定也过得很不愉快。深夜的时候,当自己抱膝灯前,想念家人,而家里人大约同样也还没有睡,坐在灯前,谈论着我这远行人。

这种想象并不是凭空而来的,这应该是每一个远游在外的人都体验过的,这种思念真是到了肝肠寸断、无以复加的程度。

而诗到这里也戛然而止,至于他们说了什么,留给读者自己想象,因为每个人想到的都是不一样的场景,此刻读到这首诗的你,不就是那个漂泊在外的人吗?

初读不知诗中意,读懂已是断肠人。

此刻的你在思念着谁?而谁又在天涯之遥牵挂着你?

那个流浪汉靠在远远的路灯下,好似专门在计算着我抵达的时刻,我一进港口,他就突然从角落里跳了出来,眼睛定定的追寻着我,两手在空中乱挥,脚步一高一低,像一个笨拙的稻草人一般,跌跌撞撞的跳躲过一辆辆汽车,快速的往我的方向奔过来。

也许是怕我走了,他不但挥着手引我注意,并且还大声的喊着:‌‌“夜安!喂!夜安!‌‌”

当时,我正在大迦纳利岛的港口,要转进卡特林娜码头搭渡轮。

听见有人在老远的喊着,我不由得慢下车速,等着那人过来,心里莫名其妙的有些不对劲。

那个陌生人很快的跑过了街,几乎快撞到我车上才收住了脚,身体晃来晃去的。

‌‌“什么事?‌‌”我摇下玻璃窗来问他。

‌‌“夜安!夜安!‌‌”还是只说这句话,喘得很厉害,双手一直攀在我车顶的行李架上。

我深深的看了这个陌生人一眼,确定自己绝对不认识他。

见我打量着他,这人马上弯下了腰,要笑不笑的又说了一句:‌‌“夜安!‌‌”接着很紧张的举起右手来碰着额头,对我拖泥带水的敬了个礼。

我再看他一眼,亦对他十分认真的点点头,回答他:‌‌“夜安!‌‌”趁他还没时间再说什么,用力一踏油门,车子滑了出去。

后视镜里,那个人蹒跚的跟着车子跑了两三步,两手举在半空中,左手好像还拎了一个瘪瘪的塑胶口袋。暮色里,他,像一个纸剪出来的人影,平平的贴在背后一层层高楼辉煌的灯火里,只是身上那件水红色的衬衫,鲜明得融不进薄黯里去。一会儿,也就看不见了。

卡特林娜码头满满的停泊着各色各样的轮船,去对岸丹娜丽芙岛的轮渡在岸的左边,售票亭还没有开始卖票,候船的长椅子上只坐了孤零零的一个老年人。

我下了车,低低的跟老人道了夜安,也在长椅上坐了下来。

‌‌“还没来,已经七点多了。‌‌”老人用下巴指指关着的售票窗口,搭讪的向我说。

‌‌“也去对面?‌‌”我向他微笑,看着他脚前的小黑皮箱。‌‌“去儿子家,你呢?‌‌”他点了一支烟。

‌‌“搬家。‌‌”指指路旁满载行李的车又向他笑笑。‌‌“过去要夜深罗!‌‌”

‌‌“是。‌‌”漫应着。

‌‌“去十字港?‌‌”

‌‌“是!‌‌”又点头。

‌‌“到了还得开长途,认识路吗?‌‌”又问。

‌‌“我先生在那边工作,来回跑了四次了,路熟的。‌‌”

‌‌“那就好,夜里一个人开车,总是小心点才好。‌‌”

我答应着老人,一面舒适的将视线抛向黑暗的大海。‌‌“好天气,镜子似的。‌‌”老人又说。

我再点点头,斜斜的靠在椅背上打哈欠。

一天三班轮渡过海,四小时的旅程,我总是选夜航,这时乘客稀少,空旷的大船,灯光通明,好似一座无人的城市。走在寒冷的甲板上,总使我觉得,自己是从一场豪华的大宴会里出来,那时,曲终人散,意兴阑珊,此情此景,最是令人反复玩味。

黑夜大海上的甲板,就有这份神秘的魅力。

等船的人,还是只有老人和我两个。

远远的路灯下,又晃过来一个人影。

老人和我淡漠的望着那个越走越近新来的人,我心不在焉的又打了一个哈欠。

等到那件水红色的衣服映入我眼里时,那个人已经快走到我面前了。

我戒备的坐直了些,有些不安,飞快的掠了来人一眼,眼前站着的流浪汉,就是刚刚在港口上向我道夜安的人,不可能弄错,这是他今夜第二次站在我的面前了,该不是巧合吧!

想真巧不巧合的问题,脸色就不自在了,僵僵的斜望着一艘艘静静泊着的船。

一声近乎屈辱的‌‌“夜安‌‌”,又在我耳边响起来,虽然是防备着的,还是稍稍吓了一跳,不由得转过了身去。

我用十分凝注的眼神朝这个流浪汉看着,那是一张微胖而极度疲倦的脸,没有什么特别的智慧,眼睛很圆很小,嘴更小得不衬,下巴短短的,两颊被风吹裂了似的焦红,棕色稀淡的短发,毛滋滋的短胡子,极细的衬衫下面,是一条松松的灰长裤。

极高的身材,不知是否因为他整个潦倒的外形,使人错觉他是矮胖而散漫的,眼内看不出狡猾,茫茫然的像一个迷了路的小孩。

看了他一会,我轻轻的将视线移开,不再理会他。这一次,我没有再回答他的‌‌“夜安‌‌”。

‌‌“也要过海吗?‌‌”他说。

我不回答。

‌‌“我——也过去。‌‌”他又说。

我这才发觉这是个外地人,西班牙文说得极生硬,结结巴巴的。

因为这个人的加入,气氛突然冻结了,一旁坐着的老人也很僵硬的换了个坐姿。

‌‌“要过海,没有钱。‌‌”他向我面前倾下了身子,好似要加重语气似的摊着手,我一点反应都不给他。

‌‌“我护照掉了,请给我两百块钱买船票吧!‌‌”

‌‌“求求你,两百块,好不好?只要两百。‌‌”

他向我更靠近了一点,我沉默着,身体硬硬的向老人移了过去。

‌‌“我给你看证明……‌‌”流浪汉蹲在地上索索的在手提袋里掏,掏出一个信封,小心的拿出一张白纸来。

‌‌“请你……‌‌”好似跪在我面前一样,向我伸出了手。

他还没有伸过纸来,我已经一闪开,站了起来,往车子大步走去。

他跟上来了,几乎是半跑的,两手张开,挡住了我的路。‌‌“只要一张船票,帮助我两百块,请你,好不好,好不好?‌‌”声音轻轻的哀求起来。

我站定了不走,看看椅上的老人,他也正紧张的在看我,好似要站起来了似的。

码头上没有什么人,停泊着的许多船只见灯光,不见人影。

‌‌“让我过去,好吗?‌‌”我仰起头来冷淡的向着这个流浪汉,声音刀子似的割在空气里。

他让开了,眼睛一眨一眨的看着我。脸在灯下惨白的,一副可怜的样子。

我开了车门,坐进去,玻璃窗没有关上。

那个人呆站了一会,犹犹豫豫的拖着步子又往我靠过来。

‌‌“请听我说,我不是你想的那种人,我有困难——‌‌”

他突然改用英文讲话了,语调比他不通顺的西班牙文又动人些了。

我叹了口气,望着前方,总不忍心做得太过分,当着他的面把车窗摇上来,可是我下定决心不理这个人。

他又提出了两百块钱的要求,翻来覆去说要渡海去丹娜丽芙。

这时,坐在椅子上的老人吵哑的对我喊过来:‌‌“开去总公司买船票吧,那边还没下班嘛!不要在这里等了。‌‌”

一向是临上船才买票的,尤其是夜间这班。老人那么一提醒我,倒是摆脱这个陌生人纠缠的好办法,我马上掏出钥匙来,发动了车。

那人看我要开车了,急得两手又抓上了车窗,一直叫着:‌‌“听我说嘛,请听我——。‌‌”

‌‌“好啦!‌‌”我轻轻的说,车子稍稍滑动了一点。他还是不肯松手。

‌‌“好啦!你……‌‌”我坚决的一踩油门,狠心往前一闯,几乎拖倒了他。

他放手了,跟着车跑,像第一次碰到我时一样,可是这次他没有停,他不停的追着,跄跄跌跌的,好像没有气力似的。我再一加速,就将他丢掉了。

船公司就在港口附近的转角上,公司占了很大的位置,他们不只经营迦纳利群岛的各色渡轮,也代理世界各地船运公司预售不同的船票。

跨进售票大厅的时候,一排二十多个售票口差不多都关了,只有亮着去丹娜丽芙渡轮的窗口,站着小小的一撮买票的人。

我走去站在队尾,马上有人告诉我应该去入口的地方拿一个牌子。

拿的是二十六号,墙上亮出来的号码是二十号。

穿过昏暗的大厅,在一群早到的人审视的目光下,选了一条空的长木椅子坐下去。

也许是空气太沉郁了,甩掉流浪汉时的紧张,在坐了一会儿之后,已经不知不觉的消失了。

我的右边坐了五个男女老小,像是一家出门旅行的乡下人,售票口站着三个正在服兵役的大男孩,穿着陆军制服还在抽烟,左边隔三条长椅子,坐着另外两个嬉皮打扮的长发青年,还有十几个人散坐得很远,灯光昏昏暗暗,看不真切。那两个嬉皮,在我坐定下来的时候就悄悄的在打量我,过了只一会儿,其中的一个站了起来,慢慢往我的方向踱过来。

我一直在想,到底那时候我的脸上写了什么记号,会使得这一个又一个的陌生人,要拿我,来试试他们的运气。这一想,脸上就凛然得不自在了。

青年人客气的向我点点头。

‌‌“可以坐下来吗?‌‌”

温和的语气使我不得不点了点头。

也是个异乡人,说的是英语。

‌‌“请问,你是不是来买去巴塞隆纳的票?‌‌”

‌‌“嗯,什么?‌‌”一听这人不是向我要钱,自己先就胀红了脸。我断定他也是上来讨钱的啊!

‌‌“是这样的,我们有两张船票,临时决定不去巴塞隆纳了,船公司退票要扣百分之二十,损失太大了,所以想转卖给别人。‌‌”

我抱歉的向他摇摇头,爱莫能助的摊摊手,他不说什么,却也不走,沉默的坐在我一旁。

墙上的电子板亮出了二十一号。

我静静的等着,无聊的看着窗外,一辆绿色的汽车开了,一个红衣服的女人走过——就在那时候,我又看见了,在窗外,清清楚楚的赶着在过街的,那个被我刚刚才甩掉的流浪汉。

我快速的转过身,背向着玻璃,心加速的跳起来,希望他不要看见我,可是那是没有用的,知道那个人不是路过,知道他是跟着我老远跑来的,知道他是有企图的钉上了我,认定我是那个会给他两百块钱的傻瓜,现在他正经过窗口,他在转弯,他要进来了。

那个流浪汉跨进了船公司,站在入口处,第三次出现在我面前。

他的眼光扫视到我,我迎着他,恶狠狠的瞪着眼。

看得出他有一点狼狈,有羞辱,有窘迫,可是他下决心不管那些,疲惫而又坚决的往我的位子一步一步的拖过来。

明明料中的事,看他真过来了,还是被惊气得半死,恨不得跳起来踢死他。

他实在没有邪恶的样子,悲苦的脸,恍恍惚惚的,好似一个没有办法控制自己命运的人,一生里遭遇的都是人世的失意和难堪。

他走近我,小心翼翼的沾着长椅子的边,在我身旁轻轻的坐下来,他一坐下,我就故意往一边移开,当他传染病似的嫌给他看。

这时,大概他发觉我身旁还坐了一个跟他气质差不多的人,简直骇了一大跳,张着嘴,决不定要什么表情,接着突然的用手指着嬉皮,结结巴巴的低嚷了起来。

‌‌“怎么,你也向她要钱吗?‌‌”

这个陌生人如此无礼的问出这么荒谬的问题来,窘得我看着自己的靴子,像个木头人一样的僵着,看也不敢看那嬉皮。

‌‌“没有,你放心,我不向她讨钱。‌‌”嬉皮和气的安慰他,忍不住笑了出来。

那个人看见别人笑,居然也嘻嘻的笑起来,那份天真,真叫人啼笑皆非。

我不相信他是疯子,他不过是个没有处世能力而又落魄的流浪人罢了,也许是饿疯了一点。

‌‌“你看,我又来了。‌‌”他吸了一口气向我弯了弯身,又挤出一个比哭还要难看的微笑来。

我冷着脸,沉默着。

‌‌“你的船呢?‌‌”青年人问他。

‌‌“什么船?‌‌”他茫然不知所措的。

‌‌“你不是船上下来的海员?‌‌”青年肯定的说。

‌‌“我?不是啊!‌‌”他再度吓了一跳。

‌‌“我——我——我是这个,给你看。‌‌”

他又去掏他的纸头了,隔着我,递给青年人,那边接了过去。

‌‌“挪威领事馆,证明你是挪威公民,护照在丹娜丽芙被人偷掉了——啊!这么回事。‌‌”

他高兴得很,如释重负拚命点头。

‌‌“那你在这里干吗?‌‌”青年又好奇的问他。

他一指就指着我,满怀希望的说:‌‌“向她请求两百块钱,给我渡海过去,到了那边,就有钱了。‌‌”

我再度被他弄得气噎,粗暴的站了起来,换到前面一张长椅上去。

这个人明明在说谎,一张船票过海是五百块,不是他说的两百。

当然,他又跟着坐了过来了。一步都不放松的。‌‌“这样好吧?你不肯给我钱,干脆把我藏在你的车子里,偷上船,上了船,我爬出来,自己走上岸,不是就过去了吗?‌‌”他像发明什么新花样似的又兴奋的在说了。

嬉皮青年听了仰头大笑起来,我被气得太过头,也神经兮兮的笑了,三个人一起笑,疯子似的。

‌‌“不要再吵了,没有可能的,请你走吧!‌‌”

我斩钉截铁的沉下了脸,身后嬉皮青年仍在笑,站起来,走了开去,对我做了个无可奈何的鬼脸。

那个陌生人笑容还没有退去,挂在那儿,悲苦的脸慢慢铺满了欲泣的失望。

‌‌“我替你做工,洗车,搬东西,你叫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几乎哀求到倒下地去了,仍然固执的缠住我。

我的忍耐已到了失去控制的边缘,不顾一大厅的人都悄悄的在注视我们这一角,站起来再度换了一排椅子。

不能给他钱,一毛钱也不给他,这样过分的骚扰实是太可恶了,绝对不帮助他,何况,他是假的。

‌‌“我已经流浪了四天了,没吃、没睡,只求你帮帮忙,渡过海,到了丹娜丽芙就有钱了,我支持不下去啦,善心的,请你——。‌‌”

他又跟了上去,在我旁边嗫嚅不停的讲着,好像在哭了。‌‌“我是从挪威来度假的,第一次来迦纳利群岛,住在丹娜丽芙的十字港,来了才三天,一个女人叫我请她喝酒,我就去跟她喝,喝了好多又去跟她过夜,第二天早上,醒过来,躺在一个小旅馆里,身上的护照、钱、自己旅馆的钥匙、外套,都不见了……我走回住着的旅馆去,叫他们拿备用钥匙给我开门,我房间里面还有支票、衣服,可是旅馆的人说他们旅客太多,不认识我,不肯开,要我渡海来这边挪威领事馆拿了身份证明回去才给开房门,借了我一点钱过海来,后来,后来,就没钱回去了,一直在码头上流浪……‌‌”

我听他那么说,多少受了些感动,默默的审视着他,想看出他的真伪来。

‌‌“只要两百块,这么一点钱,就可以渡我过去了,到了那里,开了房门,就有钱了。‌‌”

‌‌“你自己领事馆不帮你?‌‌”怀疑的问他。

他死死的摇头,不愿答一个字。

‌‌“这几天,只要渡船来了,我就跑上去求,我情愿替船上洗碗,洗甲板,搬东西,擦玻璃,什么都肯做,只要他们给我免费坐船过去,可是没有人理我,他们不听我的。‌‌”他低喊着。

‌‌“如果你肯帮助我,我一生都会记得你,两百块钱不是一个大数目,而我的幸福却操在你的手里啊!‌‌”

‌‌“这当然不是大数目,可是,我的朋友,你的困难跟我有什么相干呢?‌‌”我内心挣扎得很厉害,眼看他已经要征服我的同情心了,又眼看他将拿了我的钱,在背后诅咒我的拖延,又好似听见他暗笑我傻子的声音,这么一想,我竟残酷的回答了他上面的那句话。

‌‌“好吧,当然,当然跟你没有关系……好吧……好……‌‌”他终于不再向我纠缠了。喃喃低语着,脸上除了疲倦之外,再已没有了忧伤,嘴唇又动了几下,没有发出声音来,他知道,盼望着的收获是落空了。

‌‌“总是一团糟,总是坏运气的啊!‌‌”

他突然又慢慢的抬起头来,恍惚的、镑镑的微笑起来,慢慢说出这样的句子来,像唱歌,像低泣,又像叹息。当然,我的心灵受到了很大的震动,惊异的呆望着他,那张悲愁的脸,那个表情,终其一生,我都不能够忘记吧!那时,窗口站着的一个军人突然向我招手,隔着老远,大声喊着:‌‌“是二十六号吗?快来吧!‌‌”

我蓦然惊觉,跳了起来,那个流浪汉也惊跳了起来,我匆匆忙忙的往售票窗口跑去。

‌‌“等你二十六号好久了。‌‌”窗口的小姐埋怨起来。‌‌“对不起,我没注意。‌‌”

‌‌“哪里?‌‌”

‌‌“丹娜丽芙,现在那班船,带车,牌子是西亚特一二七。‌‌”售标小姐很快的开了票,向大门的方向努努嘴,说:‌‌“去那边付钱,一千五百块。‌‌”

我不敢回头,往第一个小窗口走去,递进去两张千元大钞。

那时我内心挣扎得很厉害。我的意念要挣脱自己做出相反的事情来。

两百块钱只是一杯汽水,一个牛肉饼的价钱,只是一双袜子,一管口红的价钱,而我,却在这区区的数目上坚持自己美名‌‌“原则‌‌”的东西,不肯对一个可怜人伸出援手。万一,那个流浪的人说的都是真话,而我眼看他咫尺天涯的流落在这里,不肯帮他渡过海去,我的良知会平安吗?我今后的日子能无愧的过下去吗?

‌‌“喂!找钱!‌‌”窗内的小姐敲敲板壁,叫醒了在窗前发愣的我。

‌‌“快去吧!时间不多了!‌‌”她好意的又催了一句。

我抓起了船票和找回来的零钱,一甩头,冲了出去,船要开了,不要再犹豫这些无聊的事了。

夜来了,虽然远远的高楼灯火依旧,街上只是空无一人,夜间的港口,更是凄凉。

大玻璃窗就在我身后,我刚刚才走出船公司,一直告诉自己,不要回头,不要去理那一丝丝牵住我心的什么东西,绿灯马上要转亮了,我过街,拿车,开去码头,上船,就要渡到对岸去了。

可是我还是回了头,在绿灯转亮,我跨过街的那第一步,我突然回了头。

在那个老旧的大厅里,流浪的人好似睡去了一般动也不动,垂着眼睑,上身微微向前倾着,双手松松的摊放在膝盖上,目光盯在前面的地下,悲苦和忧伤像一个阴影,将他那件水红的衬衫也弄褪了颜色,时间,在他的身上已经永远不会移动了,明天的太阳好似跟这人也不相干了。

我觉得自己在跑的时候,已经回到大厅里了,正在大步向那个人跑去,踏得那么响的步子,都没有使他抬起头来。‌‌“这个,给你。‌‌”我放了五百块钱在他手里,他茫茫然的好似不认识我似的对着我,看看钱,他还是不相信,又看我,又看钱。

‌‌“去买些热的东西吃吧!‌‌”温和的对他轻轻的说。‌‌“你——‌‌”他喃喃的说。

‌‌“下次再向人藉口要钱的时候,不要忘了,从大迦纳利岛去丹娜丽芙的船票是五百块,不是两百。‌‌”我诚恳的说。‌‌“可是,我还有三百在身上啊!‌‌”他突然愉快的喊了起来。‌‌“你什么?‌‌”我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这不就是了吗?‌‌”他又喊着。

我匆匆忙忙再度跑了出来,时间已经很紧迫了,不能再回过去想,那个人最后说的是不是又是一个谎话,他实在是一个聪明的人,被我指破了他的漏洞,马上说他还有另外三百块在身上。

急急的闯进码头,开过船边铺好的跳板,将车子开进船舱,用三角木顶住轮胎,后座拿出大披风来,这才进了电梯上咖啡室去。

买了牛奶、夹肉面包,小心的托着食物,推了厚重的门,走到外甲板上去。

那时,乘客已经都上来了,船梯下面,只有一个三副穿着深蓝滚金边的制服踱来踱去。船上的铃响了,三副做手势,叫人收船梯。

那时候,在很远的码头边,一个小影子,拚命挥着一张船票,喊着,追着,往这边跑过来,我趴在船舷上往下看,要收的船梯又停下来等了。

那个人,跑近了,上了梯子,弯着腰,拚命的喘气,拚命的咳。

当我再度看见那件水红色的衬衫时,惊骇得手里的面包都要掉到水里去了,上天饶恕我,这个人竟是真的只要一张船票,我的脸,因为羞愧的缘故,竟热得发烫起来。

他上船来了,上来了,正站在我下一层的甲板上,老天爷,我怎么折磨了一个真正需要帮助的灵魂,这一个晚上,我加给了这个可怜的人多少莫须有的难堪,而他,没有骗我,跟他说的一色一样——只要两百块钱渡海过去。

那个人不经意的抬了抬头,我退了一步,缩进阴影里去,饶恕我吧,我加给你的苦痛,要收回已是太迟了。

船乘风破浪的往黑暗的大海里开去,扩音机轻轻的放着一首西班牙歌:

‌‌“请你告诉我——

为什么,为什么

这世上

有那么多寂寞的人啊——‌‌”

夜,像一张毯子,温柔的向我覆盖上来。